短篇小说:一个悲伤的女人
前有个女人,当了太多次的妻子和母亲。一个冬天的晚上,她看着他们:丈夫富有耐心、接受力强、性情也温和;小孩稚嫩,正值三岁。这一看,使她的心头涌起一阵悲伤、一阵反感,她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她跟丈夫说了这些想法。他已经习惯她了;他明白这些事情。他说他懂。她想要他做什么?“要是你能带孩子上床,给他讲故事,那个吃了太多香蕉的猴子的故事,我会感激你。”他答道,“当然能。我很乐意呢。”便送她回房。
次日晚上,同样的一幕发生了。把暖暖的碗碟放回橱柜,她转头看见孩子灰色的眼睛在赞许她的一举一动。男人在隔壁房间里,身上穿着他最喜欢的羊毛衬衫,下巴垂到了衬衫的开领里。他刚享受完她的美味晚餐,正打着瞌睡。衬衫也是灰色的,和孩子信任的眼神一个颜色。她开始尖叫哽泣,哭不出眼泪,边叫边作呕。男人惊醒了,搂着她回房。小男孩跟着他们上楼:“没事的,妈妈。”但这使得她大喊大叫。“妈妈病了,去房里等我。”父亲说道。
丈夫帮她脱了衣服,让她站在羽绒被下,他去取她的法兰绒睡袍,取了很长时间,她都快在地上扎根了。除了乳罩,她一丝不挂地站着。乳罩挂在她身体的一侧;她没想抖落乳罩。看着右侧的乳头,一阵寒颤袭来,她缩了缩身子,多荒谬啊,一个垂挂的乳罩。“要是能马上睡着就好了,”她边说边打嗝。丈夫把她塞进睡袍里,出去,回来时拿了能保证迅速入睡的安眠液。她要先喝一小杯干邑白兰地,接着是一大杯深色液体。喝完之后,只够时间说谢谢,问能否在今天送回来的送洗衣服中给孩子拿套干净的睡衣。
第二天是周日,丈夫把早餐送到床边,让她睡到天又黑下来。他带孩子去散步,回来时两人双颊红润,神采奕奕,孩子的父亲做晚饭。她听到他们在厨房里欢笑。他给她端来了黄油土司、芹菜茎和黑豆汤。“我是最幸运的女人。”她说道,眼泪涮涮流下。“说什么傻话,”他说,“你需要离开我们,自个儿好好歇着。”随后去准备安眠液、孩子的睡衣和床边故事。
星期一,她起了床,一直到中午,她都在屋里走上走下。小男孩看到她重新活动起来很高兴,假扮自己是只凶残的老虎,低声吼叫,手四处乱抓,跟着她进出各个房间。每次她走进,他就会朝她吼叫乱抓。他的一只小尖爪抓破了她的肉,恰好在腕关节处。他们俩停了下来,看着她苍白的手臂内侧浮现一道小红线,渗出滴滴血珠。“滚,”她说。她自己上楼,锁上门。打通丈夫办公室的电话,说道,“我把自己锁了起来,和他隔开。我害怕。“丈夫的声音浑厚至极,告诉她躺下,放松,他已经在打电话给他们常雇用的几个保姆中的一人。不久后,她听到女佣自己开门进来,哄着吓坏了的孩子过去和她一起玩耍。
现在,安眠液是每晚必备的东西,不用她要求。他下楼到厨房去混合药水,每天晚上放在她的床边。琥珀色的一小杯和深褐色的一大杯、法兰绒睡袍和羽绒被。
过了几个晚上,吃过晚饭,她打了孩子。她早知道,她要打孩子,当着孩子父亲的面打。“对不起,”她跌坐在地板上。小孩哭着跑去躲起来。“我是怎么了。我不再是我自己了。”男人轻手轻脚地扶她起来,关切地望着她,“要是我们,你知道的,找个女佣进来,会好些吗?我们可以整理楼下的房间。我想让你感到更自在。“他说道。他明白这一切。”我们有钱雇女佣。我希望你能考虑考虑。“
男人话出即行,找了个完美的女佣,年轻、精力充沛、且长得不好看。“不用理那房间。我自己来打理,”她笑着说道,使出身上的万千能量。她把房间刷成白色,喂孩子午餐,读启迪类的图书,和小男孩比赛谁先跑到信箱,把自己画的水彩画挂在刚刷新的墙上,做菠菜蛋奶酥,把孩子母亲大衣上的一个小污点洗掉,使他们捧腹大笑,给孩子读故事,孩子睡着后,自己在白色的房间里,穿着长袜听着音乐跳起舞。她为自己织裙子,和女人的丈夫下棋,给孩子的母亲梳洗她那顶灰金色的柔软头发,主动帮她按摩颈部。
女佣每天带孩子进房两次,一次在傍晚,孩子进来讲他一天过得怎样,因为时间不多,他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完,另一次是在睡前。现在,男人时常会带妻子外出吃饭。模仿求婚的仪式,他会事先邀请妻子,以便她能适应这种想法。他们精心打扮,一起漂漂亮亮地走进雾色弥漫的黑夜。烛光照映下,他说,“知道吗,我觉得你好些了。“”或许是吧,“她低声呢喃。”你看起来……像隐居的女王,“他说道,说的时候莫名地停顿了一下。
一天下午,女佣带着小孩到卧室。“我们一直在公园玩。他发现了些东西,想给你,是个惊喜哦。”小男孩笑着走向她,神神秘秘的。他把掬成杯形的手放到她手上,留下一个活的干东西,那活物往她的手掌吐了些褐色液体后便跳走了。她尖叫起来,使劲地搓手弄掉那褐色液体。“唉,那不过是只蚱蜢,”女孩说道。她灵敏地悄悄走到窗帘边,迅速弯下一个膝盖,抓回了那小动物,胜利地带小男孩离开房间。
“那女孩惹我不高兴,”女人对丈夫说。他坐在床边,双眉紧锁。这张床,他已经很久没上过了。“我很抱歉,但事情就是这样。“丈夫摸了摸皱纹横生的额头,说他也感到抱歉。他真不知道少了女佣的帮忙,他们会怎样。“为什么你不和我呆在一张床上,”女人问道。
第二天早上她解雇了那女佣。女孩哭着说道,“我很爱小男孩,他以后会怎样呢?”孩子的母亲别过脸,女孩从墙上取下水彩画,包装好跳舞用的唱碟,离开了。
“我不知道我们会怎样。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包袱,我知道。”
让我想想。会有办法的。”(仍然是一副明白这些事情的样子。)
“我知道你可以的。你总能做到。”她说。他精心地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每天早上早起几个钟头,买东西,做早餐,送孩子到托儿所。“我们能撑过去的,直到你好些,不管多久。“他说。他上班,到学校接小孩回家,做晚饭,洗碗碟,带小孩上床。一切他都做得稳稳妥妥。一天晚上,就在她要吞下安眠液时,门口传来怯怯的敲门声。小男孩穿着睡衣进来了。“爸爸在我床上睡着了,我没法上床。没地儿上。”
她镇静地下床,走到小孩的房间。房间的改变很大。书和玩具都重新摆放了。小孩新画了些新的画。她如访客一般地到自己儿子的房间,叫醒孩子父亲,扶他回床。“唉,他本不该去打扰你的,”男人依着妻子,说道,“我告诉过他别那样做。“他倒向自己的床,抱怨声落下,他也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替他宽衣。把衣服叠好挂好,盖上被子,关掉灯光照在他脸上的灯。
第二天,她把东西搬进女孩的白色房间。梳子放梳妆台上;记事本和笔放床边。在这小房间里,她还准备了烟、书、面包和奶酪。她不需要太多。
起初他丈夫感到很沮丧。不过他很快地接受她的需求。他明白这些事情。“或许对你来说最好的是坚持到底,“他说,“我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容纳你必须做的所有事情。”
现在,女人在大卧室里度过冬日的下午。她给壁炉生火,穿上她读书时喜欢的宽松裤和旧毛衣,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望着窗外被雪压着的枝桠,或者读长篇小说,看其他人如何度过他们的冬天。
一整天她都呆在白色房间里。她是年轻的女王,是塔里的贞女;她是之前住在这里的女孩,能量无限的女孩。她穿上相仿的服装,扮演各种角色,随后又将它们丢弃。从这房间望向外头的街道,形成一个她以前从未那样看过的全新视角。傍晚,阳光射进房间,她沐浴在阳光下,梳起头发。一天,她决定写首诗。“或许是十四行诗。”她提起笔,拿起本子,组织最近徜徉在她脑海中的字词。要写十四行诗,她可以按ABAB或ABBA的韵式开始。她思索着这种种可能,最后得出另一个更大的选择:她没必要写十四行诗。她的诗,可以是六行、八行、十行或十三行,随便多少行都行,而且甚至还可以不必押韵。
她放下笔,搁在本子上。
每天晚上,她和他们俩短暂地见了会儿面。他们敲响她的门,一声大一声小,她喊“进来”,丈夫露出笑容,虽然看上去有点累,不过这种累,不知怎么倒是挺适合他的。他把安眠液放到床边,说道:“小孩和我今天过得都好。”小男孩接着会亲她。有天晚上,她第一次尝到了小男孩涎液的威力。
“我想我再也不能见他了。”她难过地跟丈夫低语道。丈夫的脸转向别处,但很快转回来,说道,“那没问题,我懂。”
于是,丈夫独自过来。“我跟孩子解释过了,”他说。“我们做得很好。我们可以撑过去的。”他捏了捏妻子苍白的手臂,把两个杯子搁在她的桌上。他走后,她坐着,看着手臂。
“恐怕事情走到这一步了,”她说。“只需要把留言塞到门下;我会读的。还有别忘了把安眠液放到门口。”
男人的头埋在双手间,坐了很久。随后站起身,离开她。她听到他在厨房里配安眠液,他现在每次都配足用一周的量,存放在橱柜的一角。她听见他走回来,把一大一小的杯子放在门外。
窗外,枝桠上的雪正在融化,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她频繁地梳头发,花的时间很长,几乎不再读书。她坐在窗沿上,连续几个小时,梳着头发,看着窗外小男孩一次次从新自行车上摔下,一条狗在追麻雀,还有一个老妇人鬼鬼祟祟地往后瞄,从垃圾箱里取出一个包裹。
晚上,她读他们从门底塞进来的留言。小孩不会写,就用铅笔画,有时也用颜料画。刚开始的留言都很认真;男人和男孩把一天剩下的最后的力量都给了她。但有时,他们似乎过得很糟糕,留言只是仓促完成的潦草字画。
一天晚上,丈夫的留言非常短,爱意融融但很短,而男孩没有任何留言,于是她偷偷跑出房间,就像她常常偷跑出来拿些储备物一样,不过这次她蹑手蹑脚地爬上楼,站在他们的门外,听见睡梦中的男人和男孩均匀的呼吸声。她匆匆跑回房间,喝下安眠液。
她现在起得早些。春天到了,鸟儿来了。她留心听着男人和男孩吃早餐的声音;听着汽车开过的呼啸声。一个美好的下午,她走出屋子,去看看她的厨房在日光下的模样。一切都变了。他买了些新抹布。是旧的那些都破了吗?调味罐似乎更靠近水槽。她看了看橱柜,原有的东西中又添了些新的。她取出面粉,低筋粉、盐和牛奶(他买了一款不同牌子的黄油),烘了一条面包,搁在桌上冷却。
那天晚上塞进来的两条留言洋溢着喜悦,这把她推到小房间的角落里;她几乎无法呼吸,尽可能快地喝下了安眠液。
现在日子越来越短。她也一直忙忙碌碌的。第一个鸟啼声响起,她便起床,一直忙到日落。没时间梳头了。她的手指在跟时间赛跑。
最后,终于赶在某个傍晚,一切都完成了。她全身血液脉动,前额焕发光亮。她走到橱柜,拿了属于她的东西,把自己关在白色小屋里,梳了一会儿头发。
男人和男孩回家,看到了五条热烘烘的面包,一只烤瓤火鸡,一根糖浆火腿、三块口味不同的馅饼、八款小男孩最爱的蛋挞、够用两周的新洗净的床单、衬衫和毛巾、两件手织毛衣(都是同个灰色),一套叫人惊异的野兽水彩画和再也无人能编出来的疯狂幻想故事,还有本小册子,写满了她给丈夫的十四行情诗。房间弥漫着芳香,充满朝气和重生。男人冲向小屋,控制不了自己,没有敲门就直接把门推开。
“看,妈妈在睡觉,”男孩说道,“她又把我们所有的事都做了,累了。”他在那天最后一股阳光中晃来晃去,看着父亲轻轻地掀开她的眼皮,轻轻地侧着耳朵靠近她的胸部,探了探她手腕处瘦弱的骨头。孩子父亲把脸埋进她刚洗过的头发里。
“我们晚饭能吃火鸡吗?”男孩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