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铁匠
这是一条小街,沿河而建,三米来宽的街道上,铺着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青石板和麻石板,每一块石板都溜光圆滑。听老人们说,这状如蚯蚓的小街,一条直肠,全长三里欠三分。 小街的西头,原镇办企业“铁木农具厂”偌大的厂房里,一片苍凉,只有大门里边还有一副打铁的家什:碳炉,空着;风箱,停着;铁砧,挺着;大锤,斜倚着铁砧;小锤,横卧在铁砧上。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 秋日的夕阳,格外艳丽,斜射在小街上,给古朴的小街染上了微黄。 这时,从小街的东头走来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男一女两位六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人。 那高而瘦的老先生,穿黑色太极服,对襟褂,灯笼裤,黑球鞋,黑黑的皮肤,浑身上下最闪亮的地方就是满口的白牙和满头的白发; 那矮而胖的是太婆,着一身白色太极服,对襟褂,灯笼裤,白球鞋,白皙的皮肤,红润的脸,浑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却是满头的青丝短发,只怕找不出一根白头发。 这就是小镇上最后的铁匠古天赐和他的妻子、师妹古天娇。 古师傅走在前,古老太在后,老两口永远是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得不快,但是很稳健,他们在这条小街上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这小街上有多少块石板,谁也不及他们清楚…… 公元一九五四年夏天,长江大堤分洪口处决堤泄洪,小镇古家铁铺第七代传人古铁成,摇着小船,载着妻子和五岁的女儿古天娇,在湍急的洪水中划行,从一块漂浮的门板上救下了一个七八岁小男孩儿,当老古师傅从小男孩儿口中知道其父母和妹妹都被大水冲走了之后,就一路寻找,直到洪水退去,返回家园,仍然杳无音信,就决定将小男孩儿收为养子,取名古天赐。 可惜,收了个养子,天娇的母亲却因病辞世。中年丧偶的古铁成誓不再娶,就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靠着古记铁匠铺精良的手艺,抚养着这一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儿女。 从此,古氏兄妹白天上学,晚上练拳脚功夫,兄妹俩悟性高,进步神速。古铁成倾其所学,把一身功夫传给了兄妹俩。 文革中,小镇上所有的木匠铁匠都被集中,成立了“铁木农具厂”,古铁成苦大仇深,当然积极响应。可惜,厂里分配给他的徒弟,他都看不上眼,后来,都离开了他,终于没有学成手艺,都被招工走了。 于是,古铁成把初中毕业的天赐和天骄带在了身边。天赐打大锤,天娇拉风箱、添煤,偶尔也摸摸大锤。这兄妹俩学铁匠手艺极上心,不到两年,深得古氏家传,成了学徒中的佼佼者。 一九六九年底,古铁成一病不起,他爱女儿,也喜欢天赐。于是,请天娇的娘舅做媒,把天娇许配给了天赐。天娇、天赐婚后不久,古老师傅就坐化而去。 从此,古天赐、古天娇每天从小街东头的家里,穿街而过,走到小街西头的“铁木农具厂”去上班。 早晨,晨曦初露,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石板街上,大娘大婶们投来多少微笑的目光,惹得多少后生仔侧目垂涎。 一天,小夫妻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突然天娇“啊”了一声,甚是恐慌。天赐回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小子,正举手伸向天娇的脸。天赐手快,一把抓住,轻轻一带,那小子一惊,随即说:“好你个野小子,还敢打我?”说着,抡起拳头朝天赐打来,好天赐,微微侧身,轻舒猿臂,抓住对方的手臂稍一用力,那家伙就趴在地上了。他盯着天赐看了半晌,爬起来灰溜溜地跑了。 谁知下班以后,天赐天娇走到东头街口,早上那小子邀了七八个壮实青年,手拿棍棒,拦住了他们。那小子举着虎口粗细的柏木棒子朝天赐头上打来,天赐眼疾手更快,一把接过棒子,握住两头,在膝盖上一磕,棒子“咔吧”一声折成两段。旁边几个人连手都没动,就吓得一窝蜂地跑了。从此,再也没有谁敢对天赐动手动脚了。 一年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 早上,天赐一根扁担,一头水瓶一头竹篮挑着走在前,天娇用背篓背着孩子走在后,总有一些邪恶的眼睛盯着丰乳肥臀的天娇,可谁也不敢造次。 又过两年,天赐仍是一根扁担挑着一家四口的生活用具,天娇背篓里背一个小的,手里牵着大孩子,一路走向工厂。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上学了,天娇没得背了,也没得牵了。天赐依旧挑着担子走在前,天娇两手空空跟在后。 后来,“铁木农具厂”分崩离析,好多人都回到家里单干,古天赐和古天娇仍然守在厂里。仍然每天早出晚归,每天在小街上走两个来回。他们手艺出众,不愁生意。小到切菜刀、锅铲,大到锄头铁锹,都是抢手货。 再后来,各种各样的钢制菜刀、锅铲、锄头、镢头都有得买,他们的生意也渐渐清淡起来。 原来“铁木农具厂”的同事,家家都停业了,唯有古天赐古天娇还硬撑着,也是十天半月接不到一宗生意。 他们终于决定,向打铁铺告别。 只是,打了一辈子铁,一天不摸摸大锤小锤,这心里就空落落的,这不,他们俩晨练完了,要到铺子里看看;晚练之前,也要到铺子里瞅瞅,想到“古记”铁铺传到第八代,在他们这一代人的手里就要没了。 古天赐仍然背着手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着,古老太也默默地在后跟着。来到铺子门前,老两口无声地朝门里看着,那冷冷的炭炉,那手柄被他们捏得光光的大锤小锤,那锈迹斑斑的铁砧…… 老两口搀扶着走过铺子,迎着艳丽的晚霞,向小街的西头走去,那里有他们练太极拳的老伙伴…… (责任编辑 张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