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另一面

　　鲁迅满49周岁以后之次日，海婴出生。如果说许广平是高龄产妇的话，那么鲁迅更可谓是高龄得子了。年将天命，初为人父，鲁迅那慈父之心溢乎言表，那舐犊之情充乎日常生活之中。这些，且不用翻阅许广平关于鲁迅的诸多描写，也无须查看海婴所写“记忆中的父亲”等回忆，只要读一读鲁迅自己在书信中涉及爱子的某些片断，就可了然了。

　　鲁迅特别关心儿子的健康。“（海婴）初生时，因母乳不够，是很瘦的，到将要两月，用母乳一次，牛乳加米汤一次，间隔喂之……这才胖起来。”此后，对他的饮食一直精心照料，关怀备至。海婴或感冒，或生疮疖，或患痢疾，鲁迅每次都及时延医诊治。海婴出疹子，鲁迅携许广平到一家旅馆，租赁较暖的房间，住了一星期，待病愈才回寓。鲁迅特意为海婴搬过一次家。他在致增田涉信中道：

　　“或因住所朝北罢，孩子的病特别多，令人发愁。这次要搬个朝南的房子”，搬到大陆新村以后不久，果然见效，他高兴地告诉母亲道：“因为搬了房子，（海婴）常在明堂里游戏，或到田野间去，所以身体也比先前好些。”为了增强海婴的抵抗力，鲁迅曾“每天上午，勒令孩子裸体晒太阳半点钟”；还及时给海婴接种相关疫苗，以预防疾病。鲁迅1935年3月1日写信告诉母亲：“今天又给他种了一回牛痘，是第二回了。”鲁迅书信中关于这方面的记叙很多，不胜枚举。

　　鲁迅注意满足儿子喜欢玩具的愿望。例如，他告知母亲，海婴“很喜欢玩耍，日前给他买了一套孩子玩的木匠家生，所以现在天天在敲钉……”。鲁迅很讨厌身边放留声机，觉得它“像被掐住了嗓子的猫似地嘶叫”，极为难听，妨碍写作。但看到海婴非常喜欢听留声机，就毫不犹豫地给他买了回来，而且麻烦内山先生一换再换，一直换到海婴满意为止。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他才不觉得那留声机“像被掐住了嗓子的猫似地嘶叫”了，或者，虽然叫一叫也能容忍。

　　鲁迅对儿子的淘气非常宽容，甚至欣赏。海婴渐渐长大，难免淘气，甚至“淘气得可怕”。鲁迅从不打骂，而是尽量对他讲道理，至多用报纸假意打他的屁股，“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有些时候，鲁迅面对海婴的顽皮，不仅不生气，反而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如1934年6月7日在致增田涉信中道：“我们都好，只是那位‘海婴氏’颇为淘气，总是搅扰我的工作。上月起就把他当作敌人看待了。”所谓“当作敌人”云云，蕴含着的显然是痛爱与欣赏之情。

　　有朋友讥笑鲁迅溺爱儿子，鲁迅“戏作”七绝《答客诮》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这集中凸显了鲁迅作为慈父的心态与动人形象。

　　鲁迅在书信中关于海婴的记叙，还折射出他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俗语说：“娘爱少子，祖爱长孙。”鲁迅的父亲伯宜公去世较早，作为祖母，鲁太夫人理所当然地盼望长子率先为她生第一个孙儿。然而，鲁迅由于被包办的不幸婚姻的缘故，待海婴出生，已经是很迟了！再说，海婴出生以后，祖孙远隔两地，京沪交通那时很不方便，加上祖母年迈多病，出行不易，连看孙儿一面都难，而且最终未曾相见。因此，鲁太夫人对这个姗姗来迟的、关山阻隔的孙儿海婴，特别疼爱，特别牵挂。这既是对幼小的孙儿的痛爱，也是对年近五旬方得子的儿子的牵挂。对于老人家的爱儿痛孙的心，鲁迅当然十分清楚。正是为了慰藉母亲的心，鲁迅经常给老人家写信，禀报海婴的情况。

　　鲁迅致母亲的信显然散失了不少，至今保存并收入全集者，仅从1932年3月至1936年9月的50封。在这些信中，只1934年5月16日的信，笔下匆忙，未及海婴，还有1935年3月1日因一天写2封信给母亲，所以下午的信没有说到海婴。其余的48封信，每封信都说到了海婴，说得上“言必称海婴”。这无疑正是为了满足鲁太夫人密切关注并想及时了解孙儿情况的心愿。

　　那48封信在说到海婴的时候，大多尽可能做到了具体、形象、详尽。诸如，海婴的高矮，胖瘦，重轻；起居饮食，生活习惯；健康状况，疾病的治疗与痊愈；喜欢的食品、衣服与玩具；逐渐懂事，听话，讲道理；良心好，不势利，不小气；开始认字，学着给娘娘（绍兴方言祖母）写信；入幼儿园，进小学读书；等等。聊举一例，以见一斑。

　　1934年12月16日致母亲：“海婴要写信给母亲，由广平写出，今寄上。话是他嘴里讲的，夹着一点上海话，己由男在字旁译注，可以懂了。他现在胖得圆圆的，比先前听话，这几天最得意的有三件事：一是亦能陪客（其实是来捣乱）；二是自来水龙头要修的时候，他认识工人的住处，能去叫来；三是刻了一块印章。在信后面说的就是。但字却不大愿意认，说是每天认字，也不确的。”

　　总之，关于海婴的方方面面，都一一告诉母亲。

　　写信，通过文字介绍海婴的情况，再怎么说也比较抽象，远不如看到照片那么直观，那么感受真切。鲁迅与许广平带海婴照那么多相，固然是为了“留给他（日后）作为纪念”；但另一方面，在当时，显然还包含着让老人家更直观、更真切地看到孙儿海婴的音容笑貌。鲁迅在给母亲的信中许多次讲到关于寄海婴照片的事，而且大多是照片尚未冲洗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先发预告。有些时候还对照片加以说明，如1934年8月31日致母亲道：“海婴这人，其实平常总是很顽皮的，这回照相，却显得很老实。”又如1934年8月12日致母亲道：“他平时是没有照片上那样的老实的。”

　　就儿童养育的角度审视，我们从鲁迅在书信中关于海婴的叙述可以感受到，先生总是顺应孩子好动、好玩、好奇、合群的天性，让他的个性得到正常的发展。

　　好动是孩子的天性，作为男孩的海婴，尤其如此。鲁迅在给母亲以及一些朋友的信里说：“他每天约七点钟起床，不肯睡午觉，直至夜八点钟，就没有静一静的时候。要吃东西，要买玩具，闹个不休。”“现在每天很忙，专门吵闹，以及管闲事。”再者，“议论极多，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对于这些属于幼童好动性质的吵闹与多事，鲁迅从不横加制止，而是既任其自然，又适当引导。

　　海婴就是这样在自由自在的玩耍中度过自己学前的童年的。在鲁迅看来，学前阶段的孩子理应让他们玩够，玩好，在玩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认知周围的事物，而不必过早地勉强他们识字读书。所以，海婴5岁了，才“每天也有时教他认几个字”，直到1936年8月，临近7岁，才进小学，读一年级。 　　鲁迅书信中很有一些关于海婴好奇的记叙。一是对玩具的好奇。海婴得到玩具，看了玩了以后，就把它拆掉。因此，“海婴是连一件完整的玩具也没有的。他对玩具的理论，是‘看了拆掉’。”在拆拆装装的过程中，他玩得不亦乐乎，感到无穷的趣味。二是对自然的好奇。他“每晚必须听故事，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等等”。三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好奇，例如，祖母给寄来“许多东西，海婴高兴得很，他奇怪道：娘娘怎么会认识我的呢？”再如，鲁迅的“一切朋友和同学，孩子都已二十岁上下，海婴每一看见……便奇怪地问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大呢？”此外，鲁迅1934年7月23日致山本初枝的信里还说到一件事：“（海婴）非但不听妈妈的话，还常常反抗。及至我也跟着一道说他，他反倒觉得奇怪：‘为什么爸爸这样支持妈妈呢？’”总之，对社会人情、自然物理之中的许多事，海婴都喜欢发问，想知道个究竟。鲁迅尽管很忙，总是尽可能挤出时间给他解释，满足孩子的好奇心。

　　海婴与许多学前儿童一样，拒绝孤独，热心交往，即迫切希望与他人特别是小伙伴一起玩耍，一起探索感兴趣的事物，包括难免有时一起吵闹乃至于一起冲突。鲁迅在给母亲与朋友们的信中较多地记叙了这方面的情况。例如：

　　1935年11月16日致萧军、萧红道：“他（指海婴，下同）喜欢朋友，现在很感到寂寞。你们俩他是欢迎的，他欢迎客人，也喜欢留吃饭。”

　　1936年9月22日致母亲道：“他同玛利（周建人女儿，海婴的堂姐妹）很要好，因为他一向是喜欢客人，爱热闹的，平常也时时口出怨言，说没有兄弟姐妹，只生他一个，冷静得很。见了玛利，他很高兴。”

　　1935年8月31日致母亲道：“海婴亦好……从二十日起，已将他送进幼稚园去……直到现在，他每天都很愿意去，还未赖学也。”因为那里有许多小朋友。

　　1934年5月29日致母亲：“海婴日见长大，自有主意，常出门外与一切人捣乱，不问大小，都去冲突。”

　　这些都是学前儿童特别是男孩“拒绝孤单，热心交往”的表现，是很正常的。鲁迅对海婴的这一切，总是表示理解，并给予尽可能的支持、满足或引导。

　　鲁迅正确对待学前孩子好动、好玩、好奇、热心交往从而正常发展个性的理念与方法，无疑能给今天的为父为母者以有益的启示。

　　四

　　鲁迅的小说与散文，除《社戏》描写少年、儿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以及《阿长与三海经》中写到了学前的自己以外，其余大量的作品都是以成年人为描写对象的。鲁迅书信中的海婴，完全是个学前的孩子，对于他的记叙，虽既非创作小说，也不是正儿八经写散文，然而却充分显示出大手笔写幼童的特有功力。故略举数例，共赏妙文。

　　1934年12月20日致萧军、萧红：海婴“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

　　1934年8月7日致增田涉：“我与内子均好……但海婴这家伙却非常捣蛋，两三日前竟发表了颇为反动的宣言，说：‘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真难办。”

　　1935年2月27日致增田涉：“海婴的顽皮颇有进步，最近看了电影，就想上非洲去，旅费已经积蓄了两角来钱。”

　　1936年1月21日致母亲：“海婴（幼儿园）已放假，在家里玩……他大约已认识了二百字，曾对男（鲁迅在母亲面前自称）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

　　这些记叙，运用白描，虽都不过寥寥数语，甚至只言片语，却非常逼真，非常传神，活画出一个混沌未开或混沌初开的学前孩童的幼稚天真的心理与神情，很能供人们在写作上特别是在描写幼童时借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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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鲁迅，1930年2月22日致章廷谦信，鲁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22.

　　[3]鲁迅，1933年4月2日致增田涉信，鲁迅全集：第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42.

　　[4]鲁迅，1933年7月11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18.

　　[5]鲁迅，1935年7月27日致萧军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08.

　　[6]鲁迅，1935年3月1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97.

　　[7]鲁迅，1932年7月2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16.

　　[8]鲁迅，1934年12月13日致山本初枝信，鲁迅全集：第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31.

　　[9]鲁迅，1934年11月20日致萧军、萧红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65.

　　[10]鲁迅，1936年1月8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7.

　　[11]鲁迅，1934年6月7日致增田涉信，鲁迅全集：第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07.

　　[12]鲁迅，答客诮，鲁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64.

　　[13]许广平：鲁迅先生与海婴，鲁迅的写作和生活·许广平忆鲁迅精编[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207.

　　[14]鲁迅，1934年8月31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2.

　　[15]鲁迅，1934年8月12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95.

　　[16]鲁迅，1935年3月19日致萧军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15.

　　[17]鲁迅，1934年8月21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1.

　　[18]鲁迅，1934年9月16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8.

　　[19]鲁迅，1934年6月13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49.

　　[20]鲁迅，1935年1月4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33.

　　[21]鲁迅，1932年5月31日致增田涉信，鲁迅全集：第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14.

　　[22]鲁迅，1933年11月12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90.

　　[23]鲁迅，1934年11月18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61.

　　[24]鲁迅，1936年2月1日致母亲信，鲁迅全集：第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6.

　　[25]鲁迅，1934年7月23日致山本初枝信，鲁迅全集：第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13.

　　作者简介：

　　易丽华（1971-），女，广西合浦人，文学硕士，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