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动词写多了有点低级
羊城晚报记者 何晶 实习生 王佳
近日,作家阿乙带着他的新书《阳光猛烈、万物显形》来到广州方所书店,和读者分享几年来的写作历程。由于大病一场,持续两年的激素治疗让阿乙的脸比以前胖了一圈,可他的谦卑和对小说的热爱丝毫未减。他仍然是那个焦虑、在意自己写出的是不是能“留下来”的写作者。
从江西瑞昌的警察变成报刊的记者编辑,再成为作家,参加今年的纽约书展,阿乙终于实现了去“纽约那个世界中心”看看的梦想。但这显然不是他的人生抱负,对写作“有瘾”的阿乙始终在追求写出更优秀的小说,“我的人生目的,是成为能够打败别的小说家的小说家。”
阿乙原名艾国柱,江西人,警校毕业后,在江西瑞昌当了一名警察。因为不想过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2002年,26岁的阿乙离职前往郑州,先后又到上海、广州、北京,从事体育编辑及文学编辑等工作。今年,阿乙和毕飞宇、苏童等作家一起参加纽约书展,而纽约,曾经是这位县城青年的梦想之地。
能成为作家,阿乙说是自己“运气特别好”,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他能说出一长串名字:北岛、李敬泽、罗永浩、王小山……但对他有稍许了解的人应该知道,他的成绩与严格的自我要求密切相连。在媒体工作时,他开始疯狂地阅读,从加缪、卡夫卡、福克纳,再到博尔赫斯、卡瓦菲斯……“才华是压在井盖底下看不见的,只有通过大量阅读才能启发出来”。
一开始,阿乙的写作以模仿加缪、博尔赫斯为主。某次饭局上,他遇到了当时正在做牛博网的罗永浩,对方在网络上称阿乙是“史上最牛的非著名小说家”,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短篇小说集《灰故事》出版后,阿乙接到了诗人北岛的电话,言语中全是鼓励。此后一年,他连得七个文学奖。 “这几年纯文学平台萎缩,没几个人写。我可能稍微刻苦一点、勤奋一点,就被选来撑撑门面。”阿乙很低调地说。
警察生涯为阿乙提供了许多素材,在他过往的小说集里,有大量中短篇小说涉及犯罪题材。“除了办户口,在公安局处理的都是投诉、报案,就像在你面前打开了一个悲喜平台,你天然地获知了社会的秘密。”阿乙说。
但作为一名对写作有抱负和野心的作家,阿乙抗拒自我重复。这些年他不再写县城和犯罪故事,明年即将出版的长篇内容则是他进入城市生活后的某种总结。不过,他也说,接下来想多回老家走走,“我有五六十个警察同学,他们那还有很多故事一直在等着我,就像地里的棉花早就成熟了,我一直不去收割,太懒。”
阿乙不愁没东西写,手机便笺便签里记满了素材。他最近还读了《史记》、《左传》、《国语》、《诗经》,笑说自己快成楚国历史的发烧友了。“住院的时候读完《史记》我就对项羽感兴趣,读完项羽我开始研究楚贵族的历史,结果发现有很多小人改变了楚国的历史,我想写那些小人。”
如今的阿乙不仅在阅读趣味和写作方向上发生了改变,写作观念也有了变化。“以前写作太重视动词而忽视了名词,但其实名词太重要了,好的诗歌全是名词。可能是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了,现在总感觉动词写多了有点低级,而名词让文章有踏实感。”
对话
1、对写作太上瘾也得治
羊城晚报:《阳光猛烈、万物显形》收录的是你2011年至今写的随笔。书中有不少你的梦境,让我想起台湾作家骆以军,他也以爱写梦著称,他曾提过这和他的抑郁症有关。你写梦是否也和身体状态有关系?
阿乙:现在睡得特别好,也没有梦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药的缘故,也是一种无形的“资产流失”。以前太焦虑,梦醒了就会立刻记下来。有段时间每天有4个小时写作,其余20个小时都在焦虑,连做梦也在写作的状态。当时的状态很吓人,去医院检查,胸科的大夫看着我的化验单发愣,说你快去大医院吧。后来我去领化验结果,都要在手心写一行字——“是又如何”,以防止出现不幸的结果。那时真的好像看见死神穿着白袍子,坐在病床前和自己对视。花了四个多月查出来,得的是一种免疫系统疾病,因为患者极少,协和的医生都把我当治疗的标本。
羊城晚报:当时你是正在写长篇小说,把自己的身体写垮了?
阿乙:是,写长篇需要忍耐的品质。为了建功立业才会写长篇,今后我应该都不会再写长篇了。当时我像写诗一样琢磨句子,写到一半身体就崩溃了。性格上有完美主义倾向,又有强迫症,总觉得不满意,没写好,自我不满足,反复修改,非常焦虑。
如果费了那么多时间写出来的东西,在文学史上不会留下地位,即使普通读者看过也不过是呵呵一笑,兑一下版税就结束了,这样的写作意义何在?所以我总对自己的作品焦虑,希望交出来的东西生命能够延续得更长一些。这种焦虑和压力对我是最折磨的,到现在也还是这样。
除了压力也还和个人的贪婪有关系,就是对写作有瘾,像赌博一样,就会放纵自己。你看熬夜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公司老板,对挣钱有瘾,对管理人有瘾,还有一类就是打牌的人,他不会下火线的。写作的人如果上瘾的话也是这样,没日没夜的,美其名为勤奋,其实就是放纵自己的创作欲望。我那时候才意识到,这跟勤奋没关系,就是不舍得放下电脑,因为太沉迷其中,这是种瘾,得治。
羊城晚报:这部写好的长篇小说什么时候会出版?今后真的都不再写长篇了?
阿乙:《早上九点叫醒我》,明年意大利版和中文版会同时出,我也说不清楚这部长篇是关于什么,算是此前我所有城市生活的总结,是我离开县城后的阶段总结。
长篇小说不是想写就能写的,我比较理性的估计不会再写了,一是身体坚持不下去,另一点是我还没有等到值得我写长篇的题材,强行写也只是浪费时间。
2、强迫自己在写得最开心时停下来
羊城晚报:你在得到那么多文学前辈的肯定后,对自身的焦虑感也没有缓解一些吗?
阿乙:相反的,那些对你好的人其实才是压力的来源,老觉得自己匹配不上他的要求,每过段时间就会问自己有没有对得起他们的期望。有些人的期望是非常真挚的,你可以感受得到。就好像刘翔的脚后来总是受伤,也是因为有限的身体条件和无限的期望之间产生的那种化学作用,在这一点上运动员特别明显,其实作者也是这样。
羊城晚报:住院之后调整过来了吗?
阿乙:是,就是教你适可而止。过去自认为可以无限制透支精力,住院后就知道很多东西都是有限的。比如说每天投入工作的时间只能是多少个小时,或者每天必须补充睡眠、吸收营养,才能维持肉身机器,否则就像在没有汽油的情况下开车,会自毁。
现在有时会磨砺自己,在写得最开心的时候强行让自己停下来,隔一天再去写。这其实很痛苦,在最沉迷的时候,类似打游戏要冲关时离开了电脑。现在会管理自己更有纪律,到点了就去公园里走一圈;或者去电影院,也不看电影,就坐在那儿;或者去小区里的图书馆,也不看书,就是坐坐,把心里的瘾去掉。以前专注度太高的时候,觉得吃饭很无聊,朋友聚会很无聊,做梦都是主人公在对话,生活全陷进去了,身体也交了进去,但其实效率并不高。现在是利用一天中最好的三四个小时,稳扎稳打,一个时间段是午睡后下午的三点到五点,还有一个是吃完早餐,大概七点到十一点。晚上坚决不写。
羊城晚报:以前你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真能成为作家?
阿乙:完全没有,就像你打羽毛球玩,怎么会想到自己能进国家队呢?有点像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故事,女孩子走在街上被星探发现。我在写博客写得很嗨的时候,被罗永浩说成是“史上最牛逼的非著名小说家”,我当时还很迷糊。后来北岛给我打来电话,一次发了我四篇小说,想来都不可思议,忽然感觉得到承认了,被册封了。但是稿费其实救不了火,千万别想着靠稿费养活自己,即使是千字一千元,也不能回报你的付出。
3、成不了诗人所以写小说
羊城晚报:你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诗人的尊敬,你自己写过诗吗?
阿乙:写诗写得不好,现在我已杀死了自己想成为诗人的心。写诗要比写小说准备难太多。所有文学体裁中,标准最高的是诗歌。很多狂妄的人提笔就可以写,只不过是小丑。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这样,门槛最低的往往是艺术程度最高的。大师写的是诗歌,剩下的人完全是在做无用功,浪费生命。
我确实是因为写诗写得不好才写小说的,每次写小说之前,我都会读读好的诗集,它会带动你的语感,有示范效应。就好像跳舞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跳,有个领舞的人领几下你就知道该怎么做动作了。当我想找到语感时,我会去读《卡瓦菲斯诗集》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前者提供诗意,后者提供准确。
羊城晚报:很多文学爱好者像当年的你一样,也在默默地写作,但如果没有得到文学前辈的推荐,要冒头是不是越来越难?
阿乙:应该说和资源平台越来越萎缩有关系,而这些资源被已经成名的作者或有门路的人占有。对50后、60后作家来说,供需关系是平衡的,没有太多空间给70后、80后,甚至90后。在文学市场上,60后作家已经饱和了,当然他们是杰出的,但同样也有比较优秀的年轻人,往往在快要出来或已经出来的时候没有受到重视因而被漠视了。除了写作者本身要努力之外,机遇也很重要。
羊城晚报:一种说法是70后作家有种“集体落寞”。
阿乙:70后主要看自己的造化,年轻人写作时是最寂寞的,总想有人承认,就像开店的人总想有人进来买东西。我给年轻作者的建议是,只管往前写,建立自我评价系统,只要写得好,总会被人看见。这一点我非常乐观,世界从来都是缺好作品的。
简介
阿乙,原名艾国柱,作家。1976年出生于江西瑞昌,做过警察、体育编辑、文学编辑。曾任《天南》文学双月刊执行主编、铁葫芦图书公司文学主编等。
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入选“未来大家TOP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