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举子菩提有泪
一、汤汤童子举
我做了一个梦……
嘉定十五年春天,十岁的儿子要去京城参加童子举试了,我亲自下厨,为他做文公菜,文公就是朱熹,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赶考前,都要吃这样一道菜:先在瓷盘里铺一层薄薄的肥肉片,肉片下面是花生,象征笔下生花,四边摆上精肉和精粉做成的丸子,再盖上一层鸡蛋煎成的薄片,上面洒着一层青青的葱花,这青就是榜上有名,平步青云的意思,我想一想,又在葱花上放了一粒红枣,寓意早日高中。我心里是指望我的儿子能超过文公的。
儿子出生书香世家,他太祖父曾在翰林院供职,,我亦能作诗,每日睡前,总和他谈论些历史掌故、诗文趣话。六岁那年,我们从孔子家乡请来一位先生给他开蒙。第一本书就是《三字经》,“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彼虽幼,身已仕,尔幼学,勉而致”。那是最早背会的句子。
《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学完了是《春秋左传》。《左传》后面是《礼记》和《诗经》。这些书都是先读后讲,自己讲,不理解的问先生。然后是《战国策》和前四史,都通读过了,接下来又读《尚书》、《易经》。所习的内容都已经超过科举的范围了。我有时候觉得孩子太苦,但是他父亲却说,男孩子博学强识有什么不好,于他将来写诗作赋,应付科考都有裨益,我也就不作声了。
无奈地看他整日贴在书上面,没有休息天,一年当中只有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十五这几天,先生回老家去了,才得歇歇。虽是殷实人家,却过得比附近农户的孩子还要苦。寒窗之下,每每看见小妹妹梳着朝天小辫,跟丫鬟扑蝴蝶,踢毽子,他的眼神就呆了。临考前几月,每天早上还没有醒透就站到先生跟前,厚厚一摞书,先生一提“采薇采薇”,他就背“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这一段还没完,先生又跳到“述而不作”,他接着“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刚到这儿,先生又来了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不可须臾离也……”还不能退让遮挡,于是眼泪鼻涕就一起下来了。哭也没用,还得背,边哭边背,直到背过才能出书房。我自是心疼极了的,但是你要成功名,非得如此啊!
寒来暑往的几年过去了,孩子在书斋里佝偻地长大,朝廷也恢复了童子科的固定考试,既然四书已背得烂熟,其他经典也很熟悉,那么就赶紧托人举荐应试吧。
送考的先生和父亲托人带信回来说,前去应试的童子很多。我对儿子有信心,他一定能见到皇帝的,不管是赐出身、授官或免解试,那都是祖上的荣耀。
我日夜盼望,日夜不安,日夜求神拜佛,然而消息传来,他竟连中书覆试都没有过。他们回来那日,我一直提心吊胆地听着马车的轱辘声,唯恐四邻出来询问。从车上下来的孩子,长衫里面的身子战栗着,眼神是灰的,父亲和先生只是叹气。我和几百年之后的母亲们一样,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还是喋喋不休地问,你错在哪里了?他答说不知道。
他又讪讪地挨着我坐下说饿了,春衣薄薄,我感觉到他紧贴着我肩膀的脸是冰凉的。那个瞬间我很可恶,似乎有一个魔鬼钻进了心里,我觉得他落第了应该难过,但他似乎没有,所以我生气了。他喊我母亲我不答应,他顾自说你不要再弄那个文公菜给我吃,太难吃了,而且我进京的路上一直拉肚子,考试背书的时候也没有力气,考官说我站也站不直,哪里像学过诗书礼仪的样子。
我不做声,心想他反正还小,我们也是急了点,不成明年再来吧!他看我木着脸,忽然起身跑进小书房里,捧出了一个扑满,往青砖地上狠命一砸,银角子和铜钱滚了一地,那都是逢年过节得的压岁钱和礼金。我正要厉声叱喝,他却跪了下去,抓起一把,又抓起一把,在地上团团转着递给我们:这是赔给您的!这是赔给父亲还有先生的!我没有中举,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高宗、孝宗和光宗三朝总共一百四十七年,及第的神童才不过三十六人啊!说起来我是为了他的功名富贵,才促使他刻苦读书去的,但是功名富贵是将来的,为了这抓不着的将来,我却硬生生把他的眼前剥夺了,他要养一只鹅我都不曾允许,几次三番说想要学画我都没同意。对不起的人是我啊!我一把将他搂紧,失声恸哭起来。
这一哭把我从八百年的梦里惊醒,醒过来依旧热泪满眼,我不是那个母亲,身边也不是那个孩子,但是我确实又是那个母亲,家中也确实有一个等着喊醒送去学校的孩子。
――如果生在古时候,我绝不送我的孩子去学校,去参加童子举。我们还可以放牛养羊,学画写诗,边耕边读,可怜他生在竞争激烈的21世纪,九年制义务教育使所有的孩子别无选择。他读书一年,已经让我深感求学路上的步步荆棘。看看他某一天的时间表吧(那也是几乎所有他的同学的相似生活):早晨七点半去学校学习乘法、组词和造句。下午四点半接到英语培训班,五点四十五下课,直接带到肯德基,在餐桌上写家庭作业,我明知道他吃的是垃圾,学的是垃圾,却无可奈何。
一眨眼就到了六点三十五,六点四十五分还有一节珠心算课。正要出发时,他丢下笔施施然站起来:“妈妈,我去大个便。”
我不想再告诉你我们如何在九点的时候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掏出作业继续写下去,我在旁边等着,一一给他签字,这是所有一年级小学生的生活,还不是最吃苦最勤奋的小学生活。并不是像科举时代那样,有钱人家的孩子才够资格吃四书五经的苦。名目繁多的培训班里处处人满为患,我们东奔西走学啊学,绝不想及什么第,只盼能混在汤汤童子举大军中间,不要名落孙山就好了。有朝一日,让我们熬过高考,那就是孟郊式的得意了,“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登科后》)
二、为什么状元要变心
状元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小时候听奶奶讲古书,对状元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们一旦得了功名就要变心。那读书不是懂了道理吗?皇上也奖励你了,又是免赋税又是送官的,为什么还要变心?我百思不解,奶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自己看书,看到一个词:“脔婿”,就像现在网络上流行的“�”、“�”、“�”一样,“脔婿”是唐宋之时的火星文,榜下择婿的意思,这个词够“�”,那些及第的进士们的确像砧板上的一块肥肉,候着贵人们来挑择。
宋代笔记小说《武林旧事》记载,进士唱名之时,“自东华门至期集所,豪家贵邸,竟列彩幕纵观,其有少年未有室家者,亦往往于此择婚焉”。所以《西厢记》之类的古戏文,完全是遵照史实和当时的风俗来编造故事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就是科举送给千古文人的好处呀!
小时候父亲规劝我读书,用的也是这两句,我可不稀罕。父亲十年苦读,考上了一所著名高校,却在“文革”中流落他乡。彼处只有乱坟堆,没有黄金屋,至于爱情,就是我妈,一个特别适合父亲的现实,然而远离他理想的妻子,完全出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为再不在农村里找一个根正苗红的姑娘,年过三十的穷书生就要没戏了。
曾听说郑州有个校长把自己印制的十万本《弟子规》赠送给市内小学,为了表示他推广国学的决心与诚心,还当众向接受书的学生跪了下去。我爹说完“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后也拿出了一本《弟子规》,当然,他没有跪下,跪的是我,因为我翻了一下书里面没有黄金屋,就随手扔进了正在烧开水的铁锅里。我跪在那儿,特别不服气。“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孔子为儒家确立的礼仪,并没有下跪之仪,实在诚心,你略微前倾,弯一弯腰也就罢了。跪了,就过分了。文人们,学点儒经懂点道理就罢了,偏要用它来求功名;皇帝们也不明智,用几本书来考察人才,太以偏概全了,还不如汉代的察举制,勉强能做到德才兼备。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还要回味一下举子们科考的课程,四书五经,确实都是些好书,教人仁义礼智信,教皇帝勤政爱民做明君。那为什么大家读得越多越犯傻?被秦香莲告了,被胡屠夫打了,蒲松龄埋头编起了鬼故事,龚自珍遁入了佛门……而终遂了心愿的,则合力整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等一系列古中国警世名言。
这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中国从一千四百年参加科举的人数来看,人力资源非常丰富。大家都把毕生的时间用来背书赶考,乡试省试殿试,一年年下来,还没走到京城就老了。那个八十二岁才考中进士的梁颢还赋诗云:“也知年少登科好,争奈龙头属老成。”我呸!最啼笑皆非的是一个广东人,康熙年间参加顺天乡试,大书“百岁观场”四个字于灯上,让自己的曾孙提着在前面引导开路。“忍者神龟”们慢慢爬向考场,算他们满腹经纶好了,这样的老朽之身,就是中了举,又能为国家做出什么贡献呢?
那略微年轻些的,几年苦读下来倒也装了一肚子治国的方略。可是大家都想去治理国家,重文士轻技工,科学技术发展不了,几千年就弄了四大发明,没有建设国家的人才,你的文韬武略,雄才大计靠谁去实现呢?大家都读一样的书,追求一样的目标,文人士大夫阶层人数很容易就饱和了,还幸亏妇女、僧侣及还俗之人都不算在里面呢!不少人赶考几十年,最后只弄个小官当当,心里不平衡得很,至于那名落孙山的,心情就更糟了。举和未举的文人除了一口闲气就少有其他了,他们只能照着统治阶级给安排好的路走,走不好了,要么发疯佯狂,要么就是信佛出家。你看改朝换代的时候,农民像割不倒的庄稼一样,从田头陇尾起来一茬又一茬,而像陆游那样“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文人有几个呢?有人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而整部《论语》,则把中国治得积贫积弱;全民汉服、上下三叩九拜,也没阻挡住山河破碎。最后历史书竟定论出了一个“贫穷落后的近代中国”。
这一切都是因为两千五百多年前,大部分读书人给自己定的方向就错了。那一年有一天,孔子与学生闲聊,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各言其志。他们都属于三千弟子中的七十二圣贤吧,大家纷纷表示要当朝为政,有所作为。只有曾皙另类地表示:“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听罢,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虽然有点(曾皙)这么一个知己,孔子还是忧心忡忡,他的叹息,是担心他的私塾会异化为诸侯国的“党校”吧!没有人在意曾皙的话,相信他追求的快乐和健康才是教育终极目的,是一个民族走向繁荣富强的起点。但是那些错了的书生们,其错本不在他们,科举制度是统治者定下的,哪一株植物不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生长?
所以状元们要变心,虽说金榜提名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可是过多的付出早已扭曲了人的心灵,优美温厚的儒家文化,你势必要用急功近利的心完全曲解之后,才能高中。
所以孔子死后无法瞑目,两千五百多年以来,眼睁睁看着儒家文化和我们的社会被考试深深地异化和劫持。
在厦门的南普陀寺,我看见一个为即将到来的公务员考试在菩萨面前长跪不起的美丽女子。她的母亲陪在身边,一脸哀戚,说她前年研究生毕业,因为专业冷门不好找工作,考了公务员,笔试差了一分,去年进了面试后又被淘汰,今年还要考。女子闭着眼睛,合掌念念有词,据说她每天都到菩萨面前来背书,我听得心里一疼,仿佛看见连绵不绝的考试像一条虫子,用十几年的功夫钻进了这个美丽的身体。说实话,这条虫子也曾经住进我和我同学的心里,现在我那初上学的孩子,在他身上,这条虫子也正破卵而出。
它借着咬啮我们,激怒了一大批为我们这个民族忧虑的人,销蚀了整个民族的生活乐趣和安详,但是除了在博客上说一点闲话,每一场考试我们都不能落下。谁不知道追逐分数的考生与追求真理的学子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如果所有聪慧的孩子都将精力放在一个高分上,一份优厚的工作上,又怎么能挣脱这样强大的生活轨道去干别的事。虽然我们原本有更多的才华可以用在别的地方,就像蒲松龄如果省试一落榜就去写书,《聊斋志异》一定比现在还要厚一点吧。李时珍如果背了《大学》、《论语》、《中庸》,《本草纲目》就不会有了吧。
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我对我从未参加过的公务员考试有了一点憎恶之心。虽说国子监变成了各级学校,皇上钦点变成了电脑打分,可考试还是政府组织的,教材还是全国统一的,更不堪的是,很多职位中女子也被拉进来,三十五岁之前都可以参考。我觉得公务员考试的年龄其实可以放宽到一百岁,这样可以放过一大批年轻人,让他们用青春年华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这是多么折损人心的考试,往往几千人应聘一个职位,其壮烈绝不亚于考状元。然而状元之后还有榜眼探花,公务员考试的第二名,却和第两千名没有任何区别。而且,考试之前还要先提高思想意识入党,用中文开答之前还要先通过英语六级。这么多书都背过了,就差一分。我明年还得再来,明年还不行怎么办?我都考三年了,必须坚持下去,万一今年运气好呢。这下好了,你要么是范进,要么是孔乙己,要么在庙里长跪不起。
既然一切都无法改变,我们只能旁敲侧击,比如说,建议心理学再形成几个分支:公考心理学、高考心理学、家长心理学。唯其如此,才能保证整个民族的考生保持一种基本健康的心理状态。
三、云在青天水在瓶
青青菩提树,宝相庄严处。想起那个遥远的梦,我再一次感觉到巨大的树压,感觉到自己就像一片清晨的树叶,泪水在无量无边的青翠和苍茫中滴落下来。
因为考试失意,跪在佛门之前的,绝不止今天这一个女子。科举与宗教,曾经平衡了一个古代的中国,但凡读过一点历史的文人,都知道先辈们学而优则仕,仕不成出家,仕不如愿就亦官亦隐。人照着自己的心愿塑造出的佛,一定是会比其他东西更能感动自己的。于是,《新唐书・五行志》有了这样的记载,“天宝后,诗人多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安史之乱使大唐盛世在一夜之间幻灭,面对他们所不愿经受但又不得不经受的生活,文人们开始寻求新的精神支柱,对佛教的信奉,便成为继六朝之后中国历史上的第二个高潮。
这个高潮和第一个高潮是有区别的。印度佛教在“五胡乱华”的时代沿丝绸之路到达中国,首先在石窟中留下它的印记。我曾在云冈梦游,要么是巨大的一尊大佛,连接着大自然的山脉石壁,在岁月中漫漶剥蚀,显示出与灾难、与时间对抗的淡然,要么是一个佛龛石壁上遍布成千上万同样的佛像,在无限重复中使膜拜者在视觉上产生一种单音连续的合唱效果。中国历史上礼佛的第一个高潮,连接着汉帝国的崩溃。那时科举还未开始,会写诗作赋的人少,而开凿石窟的奴工却多,经受了最大苦难与屈辱的生命,在许多造像后面留下他们的铭记:“若存托生,生于天上诸佛之所。若生世界,妙乐自在之处,若有苦累,即令解脱。”那些负驮着沉苦发愿的佛像,绵延在石头和大地之间,石头和大地的坚硬都被至诚的愿望感化,所以那时盘膝跏趺的菩萨衣饰线条总是层层褶叠,衬托着面部的微笑,不断向上升起。
而文字就没有石头那样的力量,菩萨华丽丰腴而笑容渐隐。社会动荡使儒学在中唐以后日渐衰微,佛学日渐兴盛,倾心向佛者日益增加。一些人在家修行,另一批“颠顿文场之人,憔悴江海之客”则“往往裂冠裳,拔赠徼,杳然高迈,云集萧斋,一食自甘,方袍便足”。中晚唐起出现的诗僧,其中有许多便是由儒入佛的文士举子。
北宋张方平因此感叹:“儒门淡薄,收拾不住,尽归释氏。”“儒门淡薄”是一个时代原因,以富贵功名为人生旨归,以建功立业为人生价值的儒学理想模式所起的作用已远不如科举初兴的隋唐时代。科举考试也变得不那么规律和公正。如何在乱世安身立命?如何在困厄中不失体面?儒学不能给书生们有用的答案,这时佛门大开,栖心释道于红尘之外,混迹遁隐于佛门之中,成为文人最相宜的生活方式。
这个由儒入佛的高潮一方面表现了文人们的脆弱与自私,另一方面也是文人在乱世的心灵自救。被动荡时代影响了仕途的文人们,其实是放不下的,这一点菩萨知道得很清楚。真像李翱那样做到“云在青天水在瓶”,“炼得身形成鹤形”的人不会多,你听他们写诗吟赋,有的还借歌女把心声传入宫中,将木鱼敲得那么大声,就是为了让皇上听到。佛学宗旨是教人彻底放弃,这种人生态度在苦读一辈子,就为求个功名的举子人生中是不可能占主导地位的。于是,唐五代以来,文人们越来越悲观消极,以致出现“尽归释氏”的精神文化现象,成为北宋理学出现的契机。理学企图树立道、理的精神实体来振奋文人的自强自立性,以安贫乐道的内圣人格修养来提升人生价值,以坚忍刚毅的精神力量应对困厄的生存境遇,中国文人借此再次自救,希望做到对社会人生的艰危困苦敢于担当。
一边放不下,一边又知道不对,文人的悲哀就在这里。面对宗教,一般有两种态度――执迷与觉悟。科举流行千年,也成了文人的宗教,但是,执迷的人多,觉悟的人少。一千四百年里演尽了历史悲欢的科举制,终于在清朝末年被慈禧太后一纸诏书废了。一世功名竟毁在一个女人手里,当时的读书人肯定是又痛又痒了好一阵。不过,总算是解脱了,好就好在大家都没戏了。
“借尸还魂”一直是中国古戏惯用的手法,科举竟也这样。明眼人都知道这一百年来其实科举并没有死,而且这变异的科举还全民化,提前化了,小考初考中考,在全国统一的教材和灌输方式下,教育与考试,成为伤害一代又一代人的倚天剑屠龙刀,成为一代又一代人无法摆脱的生活模式和生活轨道。出现了“零岁早教”方案,出现了连续高考十三次的“新时代范进”,但是再没有屠夫来对范进当头棒喝,所有的家长都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在贪恋着范进中举后塞到腰间的那一小块碎银。小学就是童年的坟墓,甚至幼儿园就开始挖墓穴了,你的同学不在玩,你也不能玩。于是很多孩子棋琴书画奥数珠心算被逼着样样学了,却都不感兴趣,因为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他们来不及发现自己的内心。这样做违反人的本性,所以这也违反了由人组成的社会发展方向。我拽着我的孩子在血淋淋的起跑线上奔跑,心中充满焦虑,我忧心忡忡地梦见科举,梦见高考,看见疯了的考生久久放不下。但是,我能如何?!
今天站在清晨的菩提树下,看见巨大的树伞下,那清清的菩提泪,我忽然觉得自己站得离历史很近,近得那个梦如在眼前。我想起来,我打掉小树伸到棋盘外面摸“爆丸小子”(一种他热爱的玩具)的手,他含着眼泪问我,妈妈,你还爱我吗?他提醒了我,生气的时候想一想同一件事情上让你感到温暖的东西,你的心就会柔软起来。放到对历史的观照中,就是要求一个焦虑的人,心里还要放得下历史理性和人文关怀。
我还想起来,我是一个讨厌公文的人,但是却将中共中央国务院2007年发布的一个文件《关于加强青少年体育增强青少年体质的意见》背得很熟。因为它的第一句话就打动了我,“增强青少年体质、促进青少年健康成长,是关系国家和民族未来的大事”。里面的内容具体到保证小学生每天睡眠十小时,初中学生九小时,高中学生八小时,确保学生每天锻炼一小时等。
这是对陷入疯魔的师长们,用一种强大的方式做出的温婉提醒,我们拎在手里向前狂奔的孩子,不仅是属于一个家庭的!既然千古举子没有真正举起一个民族,我们就要想想别的办法。在我们想办法的时候,让孩子先睡一会儿吧!因为身着春服的他展现的,正是一个民族最安详最美好的姿态。日本教育家在明治维新的时候就说了,“谈到对孩子的教育方法,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注意身体……我的主张是所谓‘先成兽身,后养人心’。”作为一个母亲,让我们同时也记住福泽谕吉的这句话吧。
离开家好几天了,站在菩提树下,让我听一听孩子打来的电话,接听的铃声是舒伯特的曲子《菩提树》,说流浪汉故乡的门前,有一棵菩提树,他曾在树下度过了幸福的时光,如今他在凛冽的寒风中流浪,仍仿佛听见菩提树在向他轻轻呼唤。它的和弦这样美,静静地,静静地滑向弥漫着一片白雪和绿树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