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论]译文
孝论译文:
叙曰:孝这种品德,诸家都很尊崇,但比较起来,佛教更为尊崇。不过,虽然如此,由于佛教徒未能很好地宣传,所以世人无法了解这一层道理。对此,我深有感慨,也非常惭愧。回想几十年前,父亲临终的时候,我才七岁,父亲即要求我出家。后来长大了一些,众位兄长认为我在功业上可以造就,于是纷纷希望我放弃出家。只有母亲说:「这是他父亲的要求,不能改变。」等到我整顿好行装,将要云游四方,去访求佛家真谛时,族人又加以阻拦。这时,还是母亲说:「你已经献身于佛,专心佛事是应该的,那能因为亲情不让你走呢?你还是上路吧。」唉,父母生下了我,养育了我,现在母亲又支持我献身佛道。父母的大恩大德怎能报答得尽啊!
自从离开故乡,来到北方,二十七年过去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去,为父母做佛事,超度亡灵。这一愿望一直未能实现。辛卯年,我由于弘扬佛法遇到麻烦;第二年,故乡遭到强盗的侵扰。我父母的坟墓,能不受到毁坏吗? 遥望南天,不禁流下眼泪。又过了一年,听说有人以不孝的名义排佛,心中更有所感,于是写下十二篇〈孝论〉,以表白自己的心迹。其中融合儒家学说,发扬佛陀关于大孝的深奥道理,应该是很详尽的了。佛教徒中的后辈子弟,可以从中有所得。
明孝章第一
有些人削发为僧后,投身于佛教的事业,有时碰到父母有事召唤时,往往以奉佛为借口加以拒绝。我曾经告诉他们说:奉佛只要心正就可以了,并不要求和自己的亲人一刀两断。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佛陀刚开始制定大戒时,就提到了孝,这是把孝摆在了诸戒的首要地位。你们声称遵从佛戒,但却不讲孝道,这不是真正的遵从佛戒。孝是大戒之首,持戒才能生出众善。想行善却不持戒,善从那里来呢? 想持戒却不行孝,戒从那里来呢?所以经文上说:「孝德能够使我很快地成就无上正真之道。」
孝本章第二
天下的万事万物中,以生命形态最为活跃,我从父母那里得到生命,所以应该把父母放在首位。天下之人要想讲明道德,最重要的途径就是教育。我从老师那里受到教育,所以应该把老师放在首位。天下所有的妙事中,道是最神妙的。我的全部生活都是靠道来指导,所以应该把道放在首位。
道是神妙用世之本,老师是教育之本,父母是形成生命之本。这三个根本,是世上最大的根本。人可以冲向利刃,不顾生命,可以放弃饮食,不顾饥渴,但这三个最大的根本不能忘掉。不管是佛家前代的圣人,还是后代的圣人,他们成就道行,树立教义,都是把这三大根本置于首位的。大戒说:孝顺父母,听从老师,推尊僧人,就是对至道的信奉。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原孝章第三
有的孝表现于外在,有的孝表现在心中。表现在心中的是孝理,表现于外在的是孝行。孝行从孝理而出,是孝理具体的形象反映。只注重外在,不注重内心,则
事奉父母不会专一,施惠他人也缺乏诚意。如果既重视内心,又重视外在,那么不仅能够专一事奉父母,坦诚施惠他人,还能够感天地、动鬼神。天地与孝道理相同,鬼神与孝灵异相同。所以,不孝顺固然无法获得天地鬼神的福佑,假装孝顺也欺骗不了天地鬼神。佛陀说:「孝顺是求得至道的方法。」儒家说:「孝道充塞天地之间,广被四海之内,将它推行到后世,无时无刻不需要。」所以《孝经》中说:「孝道是天经地义、无可怀疑的,人必须效法天地,因而也就必须遵守孝道。」孝道是多么广博深远啊!因此,佛教圣人要求世人为善时,一定先要端诚他们的心性,然后再体现在行动中。
孝行,指的是奉养亲老。孝行若缺乏诚心,奉养就不能始终如一。孝行若以诚心为基础,那么不仅事奉亲老能够善始善终,惠人济物也能一视同仁。孝就是效,诚就是成。成就是成就孝道,效就是全力行为。行孝而不尽心尽力,那不是真正的孝;有诚心而不能成就孝道,那也不是真正的诚心。所以圣人所提出的孝,真正的诚心是最重要的。儒家不是说过,君子最重要的就是诚心吗?
评孝章第四
圣人(指佛陀)认为人的神识随着业力而变化出人与畜生的种种区别,在往古今来的漫长时间中,其具体的来历和去向已经茫然无法分辨,但世俗之人对这一道理却毫无所知。因此,在圣人看来,现在眼前的牛羊,或许就是过去世父母的神识的转世。所以圣人制定不杀害生命的戒律,不伤害一个哪怕是最微小的生物,对父母怀念之情可谓真切深挚。圣人对现在的父母,则必定是按照佛教的真理加以教导,就是唯恐他们的神识来生堕入恶道。所以,他们对父母的孝心和眼光,论过往,会追荐超度七世以前的父母,为现在的父母考虑将来,则及于来世。尽管这听起来似乎悖于常理,惊世骇俗,但确实是佛法所提示的真理。天下人如果能够以佛法所提倡不杀相互勉励,那么好生恶杀的教导,至少也能改变社会风气。天下人如果都能为父母来生堕恶道而担忧,那么儒家提倡的孝子慎终追远之心,就得到开拓和升华。(一般世俗人若能从佛教的思想得到启发,尚且有此功效)何况是那些真正通达神识转世这一事实的人呢。世上一般人所体认的孝道,只是局限于当世,缺乏深远玄妙的见地,只看到人的存在,而不知神识存在与变化的道理。相比之下,佛门中的孝道如果不算深远,还有哪种孝道堪称深远呢?佛门中的孝道还不算博大,什么孝道才配称博大?佛经上说:「应当生起孝顺之心,爱护一切众生。」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必孝章第五
圣人(指佛陀)的学说,是用于行善;圣人所说的行善,把孝道放在首位。行善如果不先做最首要的事,所谓善已毫无意义;一种学说如果不加以运用,它也就毫无价值。运用是为了检验学说的正确与否,把握首要的事,是为了行善的需要。如果行善却没有施及父母,这能算得上普遍行善吗?如果检验一种学说,却发现它无法普遍行善,这种学说还能存在吗?所以圣人的学说要求无所不善,圣人行善决不漏掉父母。父母是子女生命形成的根本,他们带给子女最大的恩德。只有大圣人才知道重视这个根本,才知道报答父母的大恩大德。
现在天下推行各种学说的人,那一个能比得上圣人?圣人的学说已达到最高境界,超越了人和天,超越了生和死。但落实到对尘世的感应上,则要与天道和
人道保持一致,要符合人之常情,不能忘掉死去的母亲,也不能拒绝父亲的要求。所以圣人初成道的时候,先登天把他的思想告诉母亲,成道三个月后,按照父亲的要求,回到故国,向父亲演说自己的思想学说,促进了整个国家的教化。父亲亡故后,圣人亲自率领诸弟子抬着棺材去办理葬事。圣人真可以称得上是最符合人道了,他的行为是最大的孝顺。
现在的有些出家人,刚刚成为圣人的信徒,在德业上还得不到圣人的一点皮毛,竟然想摒弃孝道。他们振振有词地说:「我出了家就应该专门致力于佛道,不敢再想孝道什么的。」他们这些人,那里懂得出家的本来意思呢? 出家就是要用佛道把善加以普遍推广,如果行善却不施及父母,这还能叫推行佛道吗?这种行为,不仅失去了出家的本心,而且也辜负了佛法。佛经上说:「父母与一生补处菩萨是一样的,应当尽职尽责地加以供养。」所以佛陀的戒律教诲弟子说:「应该减少自己的衣食所需,以供养父母。父母如果正直明信,供养应该听凭所需;如果不是正直明信,也应该实行基本供养。」由此看来,圣人对于行孝是早有教诲的。
广孝章第六
世上有些人只认为儒家讲孝道,不认为佛家也讲孝道。他们说:儒家的孝道真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唉,这是只了解儒家而不了解佛家啊! 用儒家思想作为基本的立身之道,用佛家思想来拓宽境界;用儒家思想处理生活中的事,用佛家思想来治理精神,这都是佛教最赞成的,而孝道又是其中最为深至博大的东西。水总是向下流的,如果开挖沟渠加以引导,到达目的地不是更快吗? 火总是向上烧的,如果用吹风来帮助它,火苗不是扬得更高吗?
元德秀是唐代的贤人,母亲亡故后,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悲痛心情,于是刺破肌肤,用血来描绘佛像,书写佛经,受到写历史的人称赞。李观是唐代的知名人士,他居父丧期间,刺破肌肤,用血书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散发给周围的人,用以福佑父亲在天之灵。写完后,房中突然发生奇香,连日浓郁不散,邻舍都能闻到。
善有大有小,学说有浅有深。深奥的学说能够超妙于死生变化,大善能够通达天地神明。佛家的善,难道不是大善吗?佛家的学说,难道不是深奥的学说吗?君子应该有志于施行大善,掌握深奥的学说。《论语·里仁》中不是说过「多乡地听,选择其中奸的加以接受」的话吗?
戒孝章第七
五戒中,第一是不杀,第二是不盗,第三是不邪淫,第四是不妄言,第五是不饮酒。不杀就是仁,不盗就是义,不邪淫就是礼,不饮酒就是智,不妄言就是信。能够做到五戒,就可以成为人材,荣显双亲,这不就是孝吗?五戒之中,如果有一条做不到,不仅本人没有好结果,而且连累双亲受辱,这不就是不孝吗? 五戒之中,确有孝的意蕴,但世俗之人却看不出来,不愿意加以理解,所以他们求不到福,孝道也得不到鼓励。大戒说:孝就是戒律,也即含有这层意思。现在天下人若想求福,不如全力行孝;全力行孝,不如持戒。戒是大圣人至正美好之法,人们若能以清净意守戒,则福报就像是取自身旁那么容易。儒家的《礼记》中说:「懂得礼的人,碰到战事,一定能够得到胜利,祭祀时,一定能够获
得福佑,这是因为得到了至道。」《诗经》中说:「乐闲和悦的君子,祭祀时不采用不正当的方法求福。」这些都是说的以正念行事。世俗之人以正念行事尚且能够如此,何况出世之人呢?
孝出章第八
孝出于善。虽然人人都有善心,但如果不藉助佛道使之发扬光大,那么行善就很难广博,孝道也自然有了局限性。佛道要求对待别人的亲人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保护别的有生命的物类,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所以行善之时,即使是昆虫也包含在内,奉行孝道,连鬼神也受到鼓励。
用这种孝道作为处世的标准,就能与世人和平相处,忘掉忿争;用这种善作为指导思想,来做出世的事,就会对世人大慈大悲,达到劝善的目的。因此,君子对于应该奉行什么学说,不能不分辨清楚;君子对于行善这件事,不能不考虑其高下层次的区别。《中庸》中说:「假如不是像伟大的圣人那样具有最高的德性,那么最为深至的道理就不会形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德报章第九
在奉养上无法报答父母,圣人就用德来报答;德仍不足以报答父母,圣人就用道来报答。所谓道,并不是世人通常所说的道,而是圣人的最为深至之道,能够妙于神明,超越死生。所谓德,也不是世人通常所说的德,而是圣人的最为高远之德,能够包容万善,洞彻幽明。儒家的书中说:「君子行孝应该做到这样:父母心中有什么想法,孝子能够揣测出来,并告诉父母怎么样才是正确的。我曾参不过是奉养父母罢了,那里谈得上真正的孝呢?」又说:「君子行孝应该做到这样:由于孝子德行超迈,整个国家的人见了无不称羡道:『父母有了这样的儿子,是多么幸运啊!」这就是孝。」上面这两种情形,是本质相同,作法有异。
如果说到报答父母之恩,普天之下,佛陀应该是最突出的;如果说到对父母的孝道,普天之下,佛陀应该是最讲孝道的。佛经上说:「应该信奉佛教,来超度自己的父母。」《尚书》上说:「要想得到鬼神的感应,必须用芬芳的香气。这种香气,黍稷发不出来,只有道德明昌才行。」难道不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 现在的有些佛教徒,想要追随佛陀,但却不修道德,不明白佛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真是辜负了父母的养育,愧对圣人的学说。
孝略章第十
要想行善天下,最好是让天下人明道;要想荣显双亲,最好是显示出自己美好的德行。但欲求成就道德,就不可能像普通家庭里的人一样,事事禀告双亲,所以圣人经常隐居在山林中修行。待到成就道德,返回世间,整个社会都被他感化,天下人竞相称赞道:「能有这样的儿子,真是幸运啊!」天下人都尊敬他的父母,说:「这是大圣人的父母。」由此看来,圣人不特别在意俗情,重视的是结果,确实是善于变通。古代的君子,能够像这样的做出不平凡业绩的人,吴国的泰伯可算是一个典型。一定要志向远大,才能够弘扬大义:一定要使身心彻底修洁,才能获得天下至正的精神。圣人的追求是把美好的道德推及到人和天,让至正的精神表现于整个宇宙,所以圣人之法不考虑自己的后嗣。古代的君子,能够像这
样做出不平凡业绩的人,伯夷和叔齐可算是两个典型。
道德本来就比人的长幼顺序尊贵,所以如果儿子成就了道德,父母也可以对他下拜,这种做法和〈冠义〉中的要求相近。《礼记》中说:「人长到二十岁,行过冠礼后,给他的名上加上字,表示他已经成人了。去见母亲,母亲也要下拜。」世人的一切行为都以真谛为根本,如果已经获得了真谛,那么即使是僧人也可以与王侯平起平坐。用军旅之事打个比方吧,《礼记》中说:「将士穿着钟甲时,见到君王不拜,因为甲冑在身,欲拜则如蹲踞,所以不拜。」不拜君王,是因为重视这一仪式,因而不肯随便下拜;母亲对儿子下拜,也是因为重视礼。以前贤明的君王都这么重视礼节,怎么能看轻高深的道德呢?有人说:圣人离弃父母修道。小人为此诽谤,是多么鄙陋啊! 这些人昏愦糊涂,那里知道圣人的孝道是多么深渺啊!
孝行章第十一
道纪是这样事奉母亲的:每当母亲出门时,总是背着她走,碰到有人想帮助他时,道纪总是说:「这是我的母亲,不是您的母亲,背她走路,是我份内的事,怎么可以有劳您呢? 」这种行为,真可谓是全心全意事奉双亲。没有出家时,惠能靠砍柴养活母亲。后来将要跟随师父修行,担心母亲缺乏供给,于是就想给人家做佣工,挣些钱给母亲过日子。等到学成归来时,母亲已经逝世了。他感慨母亲未能见到他所学之道,于是就把自己的家改建成寺庙,做善事超度母亲的亡灵。最终,他也死在这里。所以说,他是叶落归根。惠能是获得至道的人,他的奇异的德行是凡人无法得知的,但他却仍然能够做到不忘本。
当世道大乱的时候,道丕背着母亲逃到华阴山中,向人讨饭来供养母亲。父亲死于战乱中,道丕前去寻找遗骸。到了地方,但见遍地乱骨,分不清那是父亲的遗骸。道丕当时就对天祝告,语音未落,一具骷髅已跳到他身旁,那就是他父亲的遗骸。道丕这位僧人真可以称得上是全孝了。智藏是古代一位坚毅正直的僧人,他事奉师父比事奉父亲还恭敬。师父死后,他在心里守丧三年。常超的师父叫中礼,中礼死后,常超的恭敬之心不变,一举一动就像师父还活着一样。燕地的人无不赞美他的孝悌。
因此,律条中规定:需要的时候,僧人必须减少自己的衣食之资,以供养父母。从这一点来看,上述诸公能够不忘自己的双亲,做到了圣人提出的要求。智藏、常超二位僧人恭谨地事奉师父,也符合扶持教义的大戒,应该加以提倡。
终孝章第十二
僧人的父母死后,举丧时,也应该悲伤,但不必穿正规的丧服。作为僧人,穿一件用粗布制成的丧服也就行了。治丧期间,不要和世俗之人处在同一位置上。入殓过后,应按时回家探望。送葬时,可以在一旁扶着灵柩,也可以在前面导引。父母亡后三年,虽不必穿着丧服守丧,但应该在心里守丧。静修佛法,以超度父母的亡灵。三年守丧期满后,到了每年父母的忌日和孟秋的望日,一定要设斋供众,讲诵《盂兰盆》法,这就是孝的最终表现。
天竺国皇子出身的释迦佛,居父丧时,整肃容颜站在父亲灵位前,在心中守丧,而并不用哭天抢地来表达孝道。这真是大圣人啊!到了送葬的时候,他时而抬着灵柩,时而走在灵柩的前面,这真是大圣人啊!目犍连的母亲死后,他哭得
非常伤心,聚集饭食,致馈鬼神。目犍连是一个圣人,他尚且不能泯没感情,我们这些佛教徒难道非要无情吗? 因此,佛教徒在父母丧葬期间,可以像目犍连那样表现出哀慕之情,也可以按照大圣人的榜样,在心里守丧。居师父之丧,应该和居父母之丧一样。如果有许多位师父,则应有厚薄的不同。其中,对于给自己传法施戒的师父,应该在心里守丧三年。
法云在守父母之丧期间,哀伤极深,思念极至,一连好几天,饮食不入于口。法云,人们公认他是古时的高僧。慧约大概可以称得上是至人了吧? 他父母临终时,与他诀别,三个人一起悲泣,无法抑制感情的流露。守丧时哭泣,是佛教不提倡的。因为佛教希望人们能泯除爱恶之心,趋于清净之境。但假如人们未能泯除爱恶,仍然超越不了客观世界,那么,在丧事期间发乎人情的悲哀,勉强加以压制,作为一个人,又怎能忍心呢?所以佛祖涅盘之时,众弟子搥着胸脯悲号,血泪迸溅,犹如波罗奢华绽放。律宗说:「不表现哀苦之心,僧俗之人应同样引以为耻。」那么,佛教徒临丧之时,怎能不从心底表现出哀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