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艘沉船2013年5期
作者简介:艾多斯·阿曼泰,哈萨克族,1989年生于北京。现就读于哈萨克斯坦国立大学哈萨克语言文学系。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西部》《青年文学》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艾多斯·舒立凡》、诗集《最完整的碎》。
2012年4月,因为工作原因,我在乌鲁木齐。这时正好在重新上映《泰坦尼克号》。1997年这部电影第一次上映,我留下唯一的印象就是从影院出来的时候,大家脸上的泪痕。那时的我尚不明白爱为何物,不知剧中人的艰辛。
若干年间,影片已看过多遍,很多经典对白都能倒背如流。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才更想再去亲眼看看《泰坦尼克号》,跟它说一句:“我又来了。”
远远就看着无数高中生、大学生情侣往电影院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见过1997年首映的盛况。这种放映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弥补,正好也可解构周末终于闲下后的空虚与无聊。对我其实也一样。
进电影院后,我排在长长的队列后面。思索着,又说不上思索着什么地站着,恰如往常一样,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
“Assalaumaghalykom(真主保佑你)!”问好的是一位面色黝黑的哈萨克小伙子,我们从未谋面过。不过陌生人间的问候,在穆斯林和哈萨克这个集体里是非常普遍的,我也大方地回了礼。小伙子问好的时候很坦然,问完后又有些拘谨。他紧紧攥着身旁的女朋友,两个人冲我礼貌地笑了有那么几秒。女孩笑着说:“sen aytshi(你说啊)! ”男孩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地用哈语说道:“我的汉语不好,我们第一次来电影院看电影。你帮我们也买两张票,行吗?”说完,他赶快掏出一小摞零零散散的人民币。
小伙子很淳朴,黝黑的皮肤,笑容灿烂又不张扬,就像是阳光。他身旁姑娘的五官非常漂亮,而且有种正气。那是种只见过天地,未闻得人事的感觉。草原人有着和动物一般纯净的眼睛。在汉文化里,我们一向说自己腼腆,匈奴胡人奔放。若是在草原深处,你和那里的哈萨克人相处,你会发现他们身上也有着一种天生的羞涩,那种羞涩美好,是礼貌的表示。
他们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着,女孩子不时欣喜地感叹着,对于他们这个大电影院着实有些新奇。他们愣在那里很自然,可对于我,似乎不说话就会有些尴尬,我用哈语和他们攀谈起来。他们都是1991年出生的,比我小两岁。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城市,他们的家在深山里面。他们都是牧民的孩子。Malshining balasi(牧民的孩子)——小伙子用哈语说这个词组时,洋溢着的全是骄傲与幸福。
或许从小长于远离哈萨克的大城市,所以如今看见这朴实而骄傲的草原同胞,满是喜爱。稍微熟悉了起来,小伙子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告诉我自己的父亲是某某,他是乃蛮部落的,他的女朋友是克烈部落的。哈萨克人就爱这么干。明明还是陌生人,却把你当老朋友对待。而且仿佛你不仅认识他本人,还认识他的朋友和亲人。
他的父亲今年开始做些生意上的事情了,他是帮他爸爸来城里送东西的。他对爸爸说:“我想带女朋友去乌鲁木齐好好玩玩。”他爸爸听到了,非常高兴:“带!一定要带着女朋友好好玩!到城市里好玩的地方都好好走走!开开心心的,多见见世面!”那个女孩子当时一定很激动。因为此刻,听男孩再说起这事情时脸颊还泛着美丽、羞涩、激动的红晕。
这东西颇有种“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的意味。它的意思是——美好的不是乌鲁木齐的景色;美好的是“你”能来带我看这城市。没有人可以因事或物而幸福,我们都深深地因为人而幸福着。我们活在人之间,而非事之中。只是我们不自知。
那位兄弟问我从哪里来。我说起“北京”的时候,那对儿青年情侣非常兴奋。小姑娘眼中满是神采:“是我们的首都的那个北京吗?”我说:“哦,似乎也只有那一个北京了。”小伙子充满的不是艳羡,而是衷心为我感到开心的感情:“真不错啊,兄长。我认识了一个北京来的兄长。”一对儿情侣,车轱辘话地说着很荣幸能够认识我。长于北京,我实不懂首都对于一个边疆人的意义。虽然对汉语一窍不通,而且先前都没见过多少汉人,但我能从对首都的态度感到他们对这个国家是很热爱的。只是我始终摸不到这中间的脐带。
这时我发现少女的眼睛死死盯着爆米花,和我目光对上后,才又娇羞地移开。男孩子注意到了,问女朋友想不想吃。女孩子摇头说:“没,我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爆米花。”我说道。这次是男孩子好奇了:“爆米花是什么?”这叫我怎么解释,我皱了半天眉,无奈地缓缓答道:“哦,爆米花——就是爆米花。”我们几个都笑了。
聊得投机,所以感觉很快就轮到我们了。卖票员问我们选择坐哪里。我回头问那个小伙子:“兄弟,我们坐第几排啊?”他急忙说道:“bari boladi(都可以)。”我说道:“不是都可以的事情啊,需要自己选的。”他刹那间变得惶恐,仿佛交给了他一个艰巨的任务:“兄长挑吧!我们都可以的。兄长说坐哪里我们就坐哪里。”他一旁的情人看着自己情郎那么一副窘迫却可爱的样子,痴痴地笑着。她才不管什么座位的事,我感觉她都不太管电影。她只知道爱男孩。
买完票,本想让他们先进去找座位坐下,我去上趟卫生间。他们却坚持让我领他们进去。那种感觉,特别像被家长第一天领到幼儿园,看什么都又兴奋又有些不放心的孩子。
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我手里多了三瓶可乐,一袋超大容量的爆米花。一对儿情侣,看到我带来的东西,很惶恐,连声说:“aha aure bolding goi(太麻烦兄长您了啊)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就是觉得好奇,那么一问。”我说道:“你们今天来到了城市,我就是主人,你们都是我的honah(客人)。没有手抓肉待客,没摆丰盛的dastarhan(宴席),一袋爆米花,几瓶可乐还是请得起的。”哈萨克小妹妹用牙尖很小心地咬着爆米花,仔细品尝着它的滋味。我问她好吃吗,她点了点头,脸上有种孩子吃到了糖果的欣喜。女孩原来没喝过可乐,男孩子告诉她要小心,那个东西超难喝。女孩子喝了一口,然后传来咳嗽声,果然面容痛苦到不行。 我和男孩大笑起来。这时小伙子突然说道:“两个月后,我们就结婚,兄长能来吗?”我看着他们,我想人类是有一种叫做“充满祝福”的思想感情的,此刻我便如是。小伙子说了一长串地名,可我连他说的县都没听过。那时会在北京工作,我只能抱歉地拒绝。进剧场前,我一路品味着这婚礼的邀请。它发生在前不挨村、后不挨店、左右不搭的语境里。但是,却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刻的邀请才最美好,也最温馨。
因为看过多遍,《泰坦尼克号》不再能打动我的心,甚至远不如刚认识的那对儿哈萨克情侣。男孩没吃几口爆米花,就会让女孩多吃。女孩总想着把爆米花给她身旁的我,说句:“兄长,你吃口吧。”这个瞬间比电影更温馨。或许是因为成长后的我深知了银幕中的世界是虚假的。像电池充电一般,人需要正能量。电影不过是给予正能量的工具罢了。可叹如今的时代,连感动都具有功利性,好似流水线中的一个环节,而不是具有神性的瞬间。
整部电影,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望着那对儿哈萨克情侣。他们睁大了眼睛,完全被银幕中的景象所吸引。当泰坦尼克号出现的时候,女孩大张着嘴,非常惊讶,她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当爱尔兰人跳舞的刹那,她也被那异域的文化吸引。女孩小声对我说:“那个地方的人也在一起聚着跳舞、唱歌,和哈萨克人一样。”是啊,如今社会为“可爱”选了个不错的同义词——“萌”。所谓萌,就是初始无染的状态,用以形容我这位哈萨克朋友再贴切不过。
小女孩心理防线崩溃得太早,甚至远远早过我的预期。透过银幕的光芒,我看见泪滴缓缓滑过她的脸颊。而此时,泰坦尼克号还远没有撞上冰山,离悲剧还早着呢。我惊讶地小声问她哭什么。她说:“那个女孩本来和富翁的孩子在一起,那个穷人的孩子也喜欢她。女孩和穷人的孩子在一起,非常自由快乐,但她又不能选择他。啊,我要是那个女孩,我会痛苦死的。”我惊讶地发现她汉语几乎是零,且是第一次在影院看电影,居然看得非常明白。我小声问她能不能明白电影。她说:“怎么能不明白,这样的故事哈萨克人中也多得很啊。”
整部电影,我偶尔和她极小声地讨论着。船啊、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啊这些东西固然恍如童话世界,让她眼前一亮;但我惊讶她整体的感觉竟然是那群20世纪初的欧洲贵族和哈萨克草原的牧民很像。
相比于其他场次的电影,今天的电影院算是非常不安静的。大家都太知道剧情了,很多情侣更忙于说情话或者是对于情节的讨论。
有些人说这个女主角怎么那么胖啊,是不是太胖所以杰克才上不了木板的啊,有些人说这是屌丝逆袭高富帅的老套故事啊,有些人支招就应该嫁给高富帅,把他钱财拿到手,有了基础后,再去和杰克一起。
等等等等……
这些评论虽然刺耳,却也让我思索这变迁中的冷漠。15年前我们更愿意站在两手空空追逐“根本性幸福”的人一边;15年后,我们的立场已经完全站在了所谓“成功者”的一侧。
思索中,时间过得非常快。让我难以置信的是,那些16、17岁的孩子,看着沉没时被甩出去的人,竟然哈哈大笑:“你看,那个人被‘嗖’地甩出去了,脚还乱蹬呢。你看那个,那个才掉得可笑。”
而我身旁那个哈萨克的女孩,一句话都没听懂,却从电影开始没多久就哭泣,直到沉船出现更是放声而泣。身边的男友眼角也有泪,却还在安慰她:“亲爱的,那都是假的啊,是拍出来的。”女孩特别愤怒地对他说:“你不要胡说,那些都是真的。”我想女孩子是明白电影为何物的,故而我想或许她所说的“真的”不是对该事件本身,而是更深的事情吧。
男孩子有些焦急地说道:“你看你,哭那么大声。Yuyat boladi(会丢人的)。”男孩也尴尬地对我说:“兄长,妻子从山里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让您见笑了。”我扫了扫周围,果然有很多人像看动物一样看着我这哭泣的妹妹。他们没什么恶意,只有好奇的感情。我想对那兄弟说:“大多数人,你待其如蜃景云烟即可;因为总有那么一些人,你会待其如生命的。”但这么复杂的表达,我不太能用哈语说出来。所以我只给予了一个微笑。
隔了很久,才忽然发现,男孩子第一次用了妻子这个称谓。
我所害怕的尴尬终于还是出现了:身旁的女孩问我为什么电影院里的人看人淹死了还在笑。
我只好应付地说道:“他们,他们没太看懂。”
我草原上的初始的天真而可爱的妹妹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那有什么看不懂的啊?船都翻了,人都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应对。
在茫然中,忽然觉得有两艘泰坦尼克。一条是银幕中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另一条就是这漆黑的影院。
电影院里洋溢着叽叽喳喳的吵闹。
只有那听不懂语言的人在痛哭。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