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甜味
朋友孩子结婚,送来一袋喜糖。老了不爱吃糖,我转送给邻居小孩。那孩子一把抓过袋子,拣出巧克力一个劲往嘴里塞,把其他的糖果扔得满地都是。我叹一口气,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位卖零货的老头和黑黑的糖果。
上世纪六十年代,乡村的孩子想尝一个糖果,比登天还难,除非等走村串户卖零货的人来。刻在我记忆里的那个卖零货的老头,瘦高个,长颈驼背,花白胡子。夏天总敞着汗渍斑斑没有扣子的小褂,露出琴键样的两排肋骨,挑一副担子,一头一只很大的竹筐,上面架着嵌了玻璃的木箧子。有时为了配重,就在路上拾几个土块放在筐里。与别的货郎不同,别人都摇着“不咚”鼓,而他却吹一支短笛,四根细黑的手指在笛孔上跳舞,“呜哩哇——呜哩哇”,悠扬悦耳,煞是好听。
那笛声是我童年里的天籁。每当悠扬的笛声从村外飘来,一群妇女小伢就像出巢的蜜蜂,嗡嗡着迎上去,老头的担子还没歇稳,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
老头担子上的两个玻璃箧子简直就是百宝箱,针头线脑、梳篦发夹、手帕头绳……眼花缭乱。而令我垂涎的,只有装在玻璃瓶里的两种糖,一种是裹着花花绿绿糖纸的褐色糖果,大伙叫“牛屎糖”,因为颜色跟牛屎一模一样;另一种是五颜六色的圆圆的小糖豆。
望着人们手中的鸡毛鸭毛、破铜烂铁,老头乐得胡子直翘,一张汗油油的黑脸笑得像挤干的毛巾,他麻利地把笛子往颈后衣领里一插,边撩起衣襟扇着风,边大声吆喝:
老嫂子,你要的牛角梳子我带来了!又好看又结实,一辈子也梳不坏!
小姑娘,快来看,我这回带了许多好看的发夹!保你挑花眼!
大婶又为小孙子换糖吧?我的糖豆个个比蜜甜,不甜不要钱!
哟!老姐姐的孙子长这么高了!难怪老古话说只愁养,不愁长!快买个长命锁给他戴上!
眨眼功夫,老头玻璃箧子里的东西不断减少,两个筐子里的鸡毛鸭毛、破铜烂铁越来越多。
老头能说会道,只要你经过他的担子,他总有办法留住你的脚步,说动你的心,让你乖乖买他的东西。
他和我做了很多笔生意,估计老头在我身上赚了不少钱。我不仅把家里的鸡肫皮鸭毛卖给他,还把拣来的蝉蜕、杏核卖给他。他又精又抠,只给我很少很少的钱,有时只给我几个黑黑的“牛屎糖”。
他数糖的时候,翘起胡子,全神贯注,好像掌上全是金块。他从不把糖一次递给我,而是高高举着,一颗一颗放到我的手心,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四——哎呀!多一个!”迅疾地从我手心里抓走一个。见到给我的糖一次比一次少,我就缠住他不放,执著地把手向他伸着,可他佯装没看见,弓腰下蹲,挑起担子想溜。我一把拽住他的筐绳,他左右看看,见有大人看着他,才无奈地歇下担子,掀开玻璃盖,抓出一个糖果塞给我,气鼓鼓地说:“快走!我都亏本啦!这么小的伢就这样贪心,长大不得了!”
后来,我再也没听到过那悠扬的笛声。我忍不住问母亲,老半天,母亲才叹一口气说,死了。害了一场病,挑不动担子做不了活,没几天就死了。
上中学时我买过一支笛子,无论我怎么用心模仿,也吹不出老头那样好听的曲调。虽然他哄走我很多蝉蜕和鸡肫皮,但我一点都不恨他,倒是常常想念那个甜蜜了我童年的狡黠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