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典诗歌中的月亮意象与伤世主题
2004年第5期No.5,2004
青海社会科学QinghaiSocialSciences
2004年9月September,2004
【:首先,月亮的孤独而永恒。其次,月亮周期性的圆缺往往被用来对照亲人、朋友间的聚散离合。最后,月亮娟洁、幽静、朦胧的特点,使它成为失意爱情的见证者。 【关键词】 古典诗歌;月亮意象;伤世主题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2338(2004)05—0086—03 月亮本身只是一个客观物象,由于文学的审美作用,使它逐渐成为一个具有丰富思想内容和感情色彩的文化载体。考察古代诗歌作品中的月亮意象,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月亮过多地与人生的悲欢离合纠结在一起,诗歌中月亮的感情基调大都比较低沉甚至消极。实际上,在绝大多数的古典诗歌里,“月亮”基本上就是“忧愁”的代名词。这一形象定位与古人对月亮的特殊认识有关。首先,在科技水平十分落后的年代,人们对月亮的认识完全来自于身体的直觉感受和缺乏根据的猜测。最直接的印象就是月亮总是出现在寂静的夜晚,与白天的热闹、喧嚣和生机勃勃相比,夜晚表现为沉默、寂静和生命迹象的暂时消歇。一个无声的世界,只有一轮圆月高高地悬在空中,发出冷冷的清辉。这样的背景从直观上很容易给人造成寂寞、孤独的印象,同时也容易引人思索。其次,在早期的农业社会,物质生产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往往还要伴着清冷的月光继续劳作。明月并不意味白天辛苦的结束,相反它的清辉却使周围变得格外安静,增加劳作者的孤独感,从而使身体的劳累进一步发展为心理的寂寞和忧伤。基于这样的认识,文学活动中的月亮从一开始就染上了忧伤的色彩。
随着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发展,月亮逐渐演变成了“清冷”、“阴柔”、“寂寞”、“孤独”等消极情感的象征,早期纯粹的身体痛苦逐渐为精神的郁闷所代替。考察月亮意象的内蕴会发现,尽管“忧伤”的内容复杂多样,但基本上可以归结为同一个主题,即对人世的感怀。
末年到两晋南北朝时期,士人的人生价值不能通过正常途径得以实现,失意的苦闷占据着他们的心灵和大脑。于是,孤独、寂寞、凄清的月亮往往成为引起他们感发的契机。在这首诗中,主人公因为心怀愁绪而无法入眠,夜晚显得那样漫长。一抬头看见天空中悬挂的一轮明月,月光的皎洁、明亮使它在广袤的夜空中显得那样孤独。寂寞的诗人在此引发下,随即生出“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的疑问。在善感的诗人笔下,月亮永远是自己心灵深处最为相得的知己。王维《竹里馆》:“独坐幽簧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清冷的环境,幽隐的主人公,照临下土的月亮自然也是孤独的。月亮尚且孤独,而况人哉?王诗中的主人公实际上还比较理性,在描述人、月关系的时候能持客观冷静的态度,月亮的忧伤色彩比较淡而且隐蔽。与之相对的是在另外一些诗歌作品中,诗人从绝对自身的角度出发关注月亮,将主体的愁情不加掩饰地投射于月亮,从而使月亮也蒙上一层浓厚的愁雾。例如李白《春日独酌》:“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对此石上月,长歌醉芳菲。”上联开门见山地提出,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所依附,只有自己是个例外,“吾生独无依”简洁明了地说明了自己身体和心灵的孤独。下联承接上联语意,而将目光转向了“石上月”。月亮本来是在天上,这里却说月在石上,一方面照应了题目中的“酌”字,另一方面也暗示月光的皎洁:皎洁的月光照耀在石头上,以至石头上竟映出了月亮的影子。在醉眼朦胧的诗人眼里,似乎月亮也因为无法忍受夜空的寂寞而飞落人间,它理解我的孤独并成为我的知音。诗中的月亮因为诗人心绪的投射而加重了忧伤的色彩。
月亮的孤独会引起诗人的共鸣,而它的永恒也同样会引发诗人的思索。唐朝诗人张若虚在他的名作《春江花月夜》中以春、江、花、夜为背景,从“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直写到“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
一
月亮的孤独而永恒常常会引发诗人对于各类人生
问题的思考,并且这些思考常常是在主体感情受挫的背景下出现的。例如《古诗十九首》之“明月皎夜光”:“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从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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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西斜”,完整地刻画了月亮从升起到落下的整个过程。月亮使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美好,可是这美好的月下美景却留不住思妇正在逝去的青春,花落闲潭,春已过半,而她美好人生的伴侣却依然“不还家”。全诗以月亮意象为线索,表现人生的美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逝。“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月亮永远都是那个月亮,而月光照临下的流水却永不能再回转。青春的逝去不也正像那永不回头的江水吗!月亮的永恒让诗人意识到个体人生的短暂,这里的月亮又成了诗人感伤青春易逝的载体。
理性的启迪,彩。古代社会中,。在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作者以月亮为媒介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全词通篇咏月,却处处关合人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句让人想到屈原的《天问》和李白的《把酒问月》,同时也暗示作者此时的心情也正如屈、李一样郁闷。下面两句生动地反映了作者在“出”、“处”问题上作抉择时的矛盾、困惑,“我欲乘风归去”,准备摆脱世俗的俗务,脱身而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并没有一个可以寄身的理想场所;“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天上的宫阙也如人间一样。李泽厚曾这样评价苏轼:“苏轼一生并未隐退”,“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稳。”“苏轼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这种‘退隐’心绪,已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前者(对政治的退避)是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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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而后者(对社会的退避)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这首词反映的正是这样的一种矛盾。苏轼还有一首写于贬谪黄州期间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词的主旨可以联系《水调歌头》的背景来理解,唐圭璋先生将其视为“以鸿喻人”应该不会错。词中将孤鸿活动的背景选在月下,以月光的皎洁明亮衬托孤鸿的洁白寂寞。这里的月亮恰是一种心境的反映,月光的朦胧正与词人无所托身的怅惘心情恰合无间。
月》“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直言见月思乡,庾信《怨歌行》“汉月何时更圆”则以盼望月圆暗示盼望与亲人团圆。唐代社会开放,文人游历之风甚为流行,再加上边乱、内乱,离家别亲的现象比前代更为普遍。在白居易的《望月有感》中,孤单的诗人怀着凄恻的心情夜不能寐,举头望见夜空中孤悬的明月,不由地想起流散在各地的兄弟姐妹:“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如果此时大家都在遥望同一轮明月,!流传最广的要数李白的,将中华民族文的关系演绎得精妙透彻。
,明月都是引起愁思的媒介。不过,这时的主人公心里虽然有巨大的忧伤,但也隐隐含有一丝慰籍:毕竟还是生活在同一轮明月下。相对圆月的温情而言,残月意象在游子心里激发起来的完全只是飘零异乡的悲剧意识了。例如韦庄《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与情人相别,心情自然黯淡。残月低悬,远处传来一两声黄莺的哀鸣,也许还有船人摇桨的声音,衬托得气氛越加沉重。以残月为背景,以无限的惆怅写眼前的离恨。最后一句既交代了离别时悲哀的原因,又进一步深化了这种悲哀:如果只是一个人离别家乡,至少还有重逢的希望;而现在,
两个零落他乡的人已经不再有任何见面的机会了,过往种种都只能重现于各自的梦中。月光的柔和、幽静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心理,因此,抒写离情题材的作品,虽然伤感,但感情大多是温柔、含蓄的,与杜鹃、鹧鸪之类的凄厉不同。试看西蜀词人牛希济的《生查子》:“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山岚笼罩下的隐隐春山,点缀着几颗星星的疏朗夜空,静穆无言的残月,整个画面显得朦胧、温婉,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温柔敦厚相一致。但这样的氛围反而从另一个侧面加重了离别带来的悲伤。
在众多的思乡、怀人诗中,有一种特殊的类型,这就是思念故国或故君的诗。例如西蜀词人鹿虔 《临江仙》:“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欧阳炯的《江城子》:“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这类词中成就最高的无疑应属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如“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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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正春风”等。失去国家的故君面对依旧高悬于天的明月,心中涌上一种凄楚的感觉,那难以预料的世事变迁,只有明月才能作证。北宋失国以后,大批北人南渡。同欧阳炯、李煜一样,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所思念的已不仅仅是一己故乡,更有沦落异族之手的故国或故君。南宋词人向子堙的《秦楼月》是一首写家国之思的小令,最后一句“子规声外,晓风残月”,残月不仅起到了烘托环境、气氛的作用,还暗示着国家的“残破”。南宋末年,同样的情况再次重演。“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
二
月亮最显著的自然特性就是周期性的圆缺。其阴晴
圆缺往往被用来对照亲人、朋友间的聚散离合。因为功名利禄或兵燹之灾而抛家别子的情况在古代十分常见,在交通不便的时代,这样的生离极有可能意味着死别。因此,古人对于分离在情感上总是怀着极大痛苦,“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不难想象,离别的痛苦一定已经浸透了双方心灵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曾经影响到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一旦出门在外,对于故乡更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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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难忘:“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
无时不在的思亲和怀乡之情使得游子对于团圆格外敏感,每见月圆自然就会想到远方的亲人。徐陵《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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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夜”,虽然如今元夜的灯光依旧,可是主人已经不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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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心情了。“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花自风流月自圆,而往昔赏花玩月之所如今已是尘埃漠漠。湖山依旧,人事已非。这些“月”都带有历史的痕迹,笼罩着无限哀婉凄凉的色彩。
三
唐代以后,月亮意象逐渐从齐言诗中转移到新兴的音乐体诗歌——词中。在五百多首“花间”词中,涉及月亮的词多达一百首以上,其中,直接写月的就有90多首。宋代写月之词虽然没有具体的统计数据,流传至今的名作名句来看,意象之一特质有关。:,要眇宜修,,,诗之境阔,词之言长。”将“境阔”与“言长”相对,突出词情优柔、缠绵的特点。为了表达这种婉约、缠绵的感情,在意象选取上词更钟情那些阴柔、小巧的物象。从美的类型上说,小巧的事物属于柔美、秀美一类,刚好与词婉媚、细腻的感情相协调。月亮在直观上具有玲珑、精致、淡雅、娟洁、幽静的特点,自然会成为词人青睐的对象。我们还能发现,诗歌中的月亮并没有明显的性别倾向,抒情主人公既可以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的多情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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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也可以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的豪情文士。但是,到了词里却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月亮意象更多地与女性联系在一起。这是因为,按照中国哲学的观点,月亮与女性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都具有阴、柔、静、冷的属性,两者之间在本质上有着紧密的联系。对于以刻画女性见长的词来说,月亮具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从而构成一种影与形的关系。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多与爱情联系在一起,因此,词中月亮集中表现的往往是与爱情、尤其是失败的爱情相关的内容。
爱情作为文学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在宋词中得到了更为集中的体现。一部全宋词几乎就是一组宋人的爱情小夜曲。信手翻开宋人的词集,与爱情有关的句子随处可见:“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写情人的幽会,“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写彩云般的爱情随着情人的离去而消散无踪,“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写虽然情人已经离去,但自己对对方的爱恋却无法割舍。如果将以上所引的三句词连缀起来,几乎就是一则情节完整的爱情悲剧。
爱情带给恋爱双方的首先是两情相悦的欢愉。在这一类型的词作中,“月亮”意象的特点是月形圆满、月光明媚,营造出一种浪漫、温馨的气氛。“烟柳疏疏人悄悄,画楼风外吹笙。倚阑低唤小红声。熏香临欲睡,玉漏已三更。坐待不来来又去,一方明月中庭。粉墙东畔小桥横。起来花影下,扇子扑流萤。”这是南宋词人李石的一首《临江仙》。在这首词中,“月”的意象除了用来烘托幽会
时那种恬静温馨、柔情蜜意的氛围之外,也是借月亮的
皎洁无瑕来象征青年男女间爱情的纯真。
但是,并不是每一次爱情都会有幸福的结局。在所有描写月亮的情词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一首完全表达幸福之感的作品。例如欧阳修《生查子》词,上阕写约会时的欢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下阕却转入了分手后的惆怅:“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间,。这样的爱情常常会。爱情的过程除了,。离别时的月亮因、凄凉,月形也多为象征残缺的“残月”、“斜月”,给人忧伤的感觉。这样的例词在宋词中几乎触目皆是。在所有表达分别或诀别的词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苏轼的一首《江城子》。宋词中描写婚姻双方的爱情之作非常少见,因而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就显得尤其珍贵。最后一句“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是作者的想象:每一个月色凄凉的夜晚,那千里之外生长着小松树的荒垅上,妻子一定会因为思念自己而悲伤。这里,明月带来的不是温馨,更不是欢愉,而是无限的悲凉和无边的哀伤。
有时候,爱情双方既不是朝夕相处,也不是永世别离,而是暂时的离别。两地相隔的情人时刻都在思念着对方,这时的月亮也带上了相思的色彩。满月之夜,清辉照人,月下花前,本应是情侣们倾诉衷肠的美景良辰,但对于因为情人或丈夫的远征行役而不得不独守空房的女子来说却最容易触景生情,勾起相思的痛苦、离别的愁绪、独居的孤凄。宋词中明月似乎与离人,尤其是思妇们结下了不解之缘,借明月来烘托她们的离愁别恨以及深情思念的词句比比皆是,例如张先《江南柳》:“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亭亭月。千里伴君行。”以羡慕月华随人映照思妇渴望与情人朝夕相伴的心情。贺铸《好女儿》:“侯馆娟娟新月,从今夜,与谁同?”从闺中佳人的角度推测对方对自己的思念,亦为独特。上举例词中的月亮大多是“残月”、“斜月”,主要是表现思妇们由于丝丝哀愁、缕缕离恨而整夜难眠,辗转反侧,直到天明。真是独处深闺,幽梦难寻,灯尽梦回,更觉寂寞难堪。这种以象表意、以景结情的“残月”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注释】
[1]李泽厚1李泽厚十年集:卷一[M]1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11541
[2]韦应物1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Z]1
[3]见柳宗元1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Z]1[4]见李煜1虞美人[Z]1望江南[Z]1
[5]分别见蒋捷1女冠子[Z]1汪元量1传言玉女[Z]1[6]分别见张九龄1赋得自君之出矣[Z]1李白1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Z]1
【作者简介】 杨金梅,女,文学博士,浙江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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