氍毹之上: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氍毹之上: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张 帆
丝竹鼓板声声,不知几时传到了街巷之外,华堂里红烛依然高烧,端坐主位的,便是今宵最尊贵的人客,他一手轻拈颌下几缕须稍,微微晗首又略略侧头,身子前倾,想用昏花老眼去瞧,那刚出道的小伶童做戏唱曲卖着俏。四散落座的人客被童伶宛如出谷黄莺的嗓音震住了——唱的是福州人称为“儒林戏”的闽腔闽调,连下人的目光也被摄去,捧着一瓯清茶,傻傻就立定了脚,待主人轻轻一咳,才惊醒吓一跳。没错,就在坊巷某家厅堂,正唱着堂会戏——明清时代一桩日常又风雅的社交与娱乐。
堂会戏,年时节俗、红白喜事或者友人雅集,主家出钱邀请戏班或演员作专场演出,一般在私家或官衙厅堂,舞台装置极其简单,铺张地毯就行了,人们管叫它“氍毹”。一是标示表演区域,二是方便伶人蹦跳杂耍时不直接碰触地板,隔音,又增加他们的弹跳力。后来不管是不是红色,“红氍毹”渐渐成为演剧的指称。
明代曾任吏部尚书的福州南港南屿人林永南,致仕还乡,古稀诞辰时,邀请南台苍霞洲平里桥附近乐户登台唱戏,留下“遍请榕城佳女子,酣歌妙舞上琼台”之句。除了外请戏班,一些有钱有文化的人还蓄有家班,就是家庭戏班,比如与林永南同时代的福州文人曹学佺、陈一元都有自己的家班。曹家家班玩出大名堂,创演新调,后来被称为“儒林戏”,成为闽剧重要源头。“儒林戏”这个名称代表着它和其他民间生长出来的戏不一样,它出生于文人自娱,自有清贵气度。因此儒林班一直只在深宅大院演唱,开演时不许大摆筵席,禁绝平民观看。所演剧本,大都出于名家之手,比如《紫玉钗》《女运骸》据说便是曹学佺的手笔。这些戏意趣深长,词句巧练,曲调新颖。
唱堂会和广场演出不一样,广场演出面对来来往往的民众,声音要大、剧情够火暴够曲折,才能引人注目,因此演出的大都是全本戏,要是个“有结局”的大团圆故事。唱堂会不一样,堂会是私人化的演出,看戏的多是有身份、有文化的人,有时还为那些戏写写诗。光是点戏码就有许多讲究,谁先点、点什么戏,都有心照不宣的规矩,比如得主客先点一出应景的戏,大都还得是吉祥好戏,其他客人才敢接着往下点。明代是传奇兴盛的时代,全本传奇动辄几十折,演起来没完没了,像电视剧一样,几夜才演完一个故事。况且那么些全本戏,有冷场有热场,有好看有不好看,渐渐从全本戏中挑出观众爱听爱看的精彩单折来演,成了一种潮流。既符适合节省演出时间的要求,又投合观众的观赏趣味,折子戏大放光芒自有它生当其时的道理。从《金瓶梅》看,明代唱堂会,几乎不演全本,只演折子或者唱戏中的曲子。因为是将全本中最好的几段拿来演,久而久之,折戏就从全本中独立出来,将科步、身段、念白、唱腔锤炼得丝丝入扣,表演被推到极其精致的程度,戏曲经典就是这么锻造出来的。比如昆曲,至今留下大量精彩折戏。
堂会往往以唱为主,而不是表演为主。戏里的唱段其实就算是当时的流行歌曲了,富贵人家长于声色犬马,经常听戏唱戏,对这些“流行歌曲的”曲牌、歌词都非常熟悉,西门大官人和他的朋友们经常这么吩咐伶人“你唱个【渔家傲】我听”、“唱‘紫陌红尘’”„„。他们自己也能弹能唱,兴之所至K 歌一曲,一点也不稀奇。那是个讲究写诗、会饮、赏戏、
游冶的好时代,堂会戏这股风,在福州一直吹到清朝,有大量演出记载:
康熙二十五年(1686) 季麟光在光禄坊内许月溪的紫藤花屋看《邯郸梦》,留下了一首诗:“一部邯郸夜叫憨,吴人残梦是痴贪。半生幻想无消息,那得亲从枕上参。”光禄坊至今尚存花厅戏楼遗址。光绪三年(1877),黄巷四号,郭柏荫在自己家里庆贺七十大寿,大摆筵席,他是道光十二年(1832)进士,一路仕途顺风顺水,官至湖南巡抚、署湖广总督。他的家是三坊七巷里一栋别致的院落,花木扶疏,光影明灭,水清透底,锦鲤悠游。用肩舆抬了洪塘乡儒林班伶童进城演《紫玉钗》,扮霍小玉的陈品生唱腔圆润,色艺俱佳,赢得连声喝彩,一时誉满榕城。清季,京、徽班成了福州的时尚,南台洲边杨合春商行老板杨文畴家占地颇广,花厅前专门建舞台,邀请京剧票友演唱。福州“人籁平剧社”每月还安排一个周末在他家排演京戏,闽班、青楼歌会也常应召挂衣登台。一批在福州为官的外地官员,年节庆贺及公务活动,也请戏班唱堂会,以添声色之娱。
厅堂演出之外,福州也有些院落戏台适合唱堂会。衣锦坊郑宅的水榭戏台尤其别致,它建在水池上,隔着天井正对厅堂,左右侧有酒楼和阁楼相连。酒楼不是喝酒之处,稍大的宫庙、祠堂戏台,一般有酒楼,也就是戏台两则与舞台差不多高的长廊,是女眷与儿童看戏的场所,家庭小戏台设酒楼的并不多见。水谢戏台不大,演出区面积30平方米左右,最适合唱一些文戏折子了。
灵动的水是一所院落的灵魂,只要有水,石础木柱、亭台楼阁便能被映出风神来。水有扩音效果,声音经过水面传来,变得更有弹性,带着湿乎乎的柔韧,似乎能把人的心化掉。《红楼梦》里贾母是个妙人,领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听到家班唱曲,贾母说:“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书里这么写:“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 贾府家班小姑娘唱昆曲,主要乐器用笛子。笛声是有空间感的声音,听起来,有时似乎很远很远山那边传来,不绝如缕,有时又像从身边发出,近得似乎蹭过你的裳裙滑到外面世界来。贾母无疑有一双戏曲耳朵,深谙箫声、笛声这种奇妙的空间感,才要远远隔着水听笛、听戏。在笛声相傍下,小女伶运字行腔,把字头、字腹、字尾拖成了水磨腔,一个字就是一节小乐句,幽远不绝,像天边一丝扯不断的云丝,像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里一笔似断不断,平平拉开的淡墨远山。“穿林度水”而来的声音,也许不好听清字词,有什么关系呢?那缕幽深清越之声,不管不顾,带着一股不甘心的诚意与执念,千里万里涉水而来,直抵人心,尽是一世人难以言表、冷暖自知的甘苦。
氍毹之上,在鼓与板的节奏间,一句念白、一段行腔、一个扬眉、一霎瞬目,声微叹、气微吐、手微指、脚轻顿、肩斜亸、身频颤,我歌我舞,我哭我笑,我痴我狂,我凌空照影,我凭虚整衫,虚空里,变幻无数大千三千人情世态。这其间,笛声又起,胡琴如泣如诉傍着笛声缠到伶人的声音里去,密密匝匝蕴蓄多少百转千回的纠结与情思。
若到了红烛焰残,弦歌消歇,曲终人散之时,听了一宵歌咏的残月自然还挂在窗棂之外,人客是否已醉倒在诗酒曲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