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太平轮事件
一艘船的命运可以钩沉出一个时代的底色。1949年1月27日,当年关前最后一班由上海驶往基隆的太平轮,满载着超负荷的旅客,沉没在大海的深处,那在冰冷咸水中挣扎的千人,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他们的生命轨迹与那个不堪的时代合拍,仓惶、躁动,面对迎面而来的灾难无处可逃。 后人称这起灾难为“东方泰坦尼克号事件”,太平轮的沉没像一个隐喻,在喧嚣的20世纪上半叶即将终了之际,终结了人们对抵达彼岸的美好想象。没有人准确说出有多少人在这艘船上遇难,只知道持船票者508人,其他通过各种关系和手段上船的当不少于这个数字,亦即太平轮承载了上千名旅客,现有的资料仅支持约四五十名旅客被救起,其他全部遇难。 这起轰动一时惨剧的善后,因为国共内战的愈演愈烈,而草草收场,淡忘在人们的记忆中。时隔60年后,在海峡两岸,有人筚路蓝缕开始了打捞历史碎片的重任,最初是凤凰卫视与民进党部族群事务部合拍《寻找太平轮》纪录片,获得两岸三地很大回响,之后更多的遇难者家属及与太平轮有关的故事开始浮现。自始至终参与其中的台湾资深媒体工作者张典婉,曾获过《联合报》两届报道文学奖,文字功底深厚,在承担纪录片采访任务之后,她又用生花的妙笔,将这些零散的记忆绘织成《太平轮一九四九:航向台湾的故事》,完成攸关太平轮事件多面向的历史拼图。 说这是一幅历史拼图,是因为它确由诸多历史碎片集合而成。一甲子过去,很多证据已经散失,当事人也泰半凋零,事件的细节还原需要时间和聚沙成塔的耐心,才庶几能铺陈出船难故事之万一。说这幅历史拼图是多面向的,是因为作者的视野并不局限在沉于海底的那一班太平轮,她要展现的,其实是1940年代末,借由一班又一班的太平轮逃难的乱世图景。 让沉封的历史再现,献给一个时代。 世间无常的伤别离见证 太平轮船难,实际上是战火下两岸大迁徙悲剧的一个缩影。从辽沈、平津到淮海,三大战役一路打下来,同室操戈的结果,是数以百千万计黎民百姓的血泪苦难。这中间,多少凄惨故事已被时间的风尘吹得无影无踪;太平轮事件,则因远离战事的第一现场,且遇难者多有权倾一时之人物,加上事后缠讼经年,故当时即经由媒体报道传播久远。 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一起撞船事故导致千人蒙难,与盈城盈野的现代战争杀戮比起来,实在也算不了什么。时局不安,人们需要因应的事务很多,太平轮惨案的信息很快就在公共领域内消失,悲痛留在遇难者家属的心中。大陆方面,急于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各种暴风骤雨般的整肃运动尚且应接不暇,那些远离解放地区向东南逃难的商贾政要与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谁会去在意?台湾方面,戒严开始,各种信息的流布亦经严密控制筛选,“反攻大陆”的野心,将不利于鼓舞士气的史实遮蔽。所以,这起“东方泰坦尼克号事件”在两岸都长期不为更多的年轻人所知。 这是一本迟到60年的书。 据书中描述,1949年1月27日的太平轮,船只满载,原本有效卖出的船票是508张,但实际上船旅客,远超过千人。该船原定上午启航,后改到下午2时,但因太平轮一直在进货,故直到午后4时才开航,“全船无一空地,非货即人”、“以前上船得由梯子上船,而此次竟是抬脚即可上船”――船因严重超载而吃水很深。因为怕被军方拦截,太平轮一路没有电灯鸣笛,也改变了航程,抄小路向前快行。接近午夜的时候,该船与从基隆驶来的建元轮呈丁字型碰撞,建元轮立即下沉,而太平轮在未及靠岸时也落入海底。 当时一票难求,能登上太平轮者,均有一定的社会地位。遇难者中包括时任山西省主席的邱仰浚一家、辽宁省主席徐箴一家、代表国民政府接受日本投降的海南岛司令王毅将军、袁世凯之孙袁家艺、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台湾陆军训练部司令教官齐杰臣的家眷等。他们都随着这艘载重2050吨的轮船长眠于海底,富贵功名弹指成空,成为世间无常的伤别离见证者。 对时代的质询 如今扬名世界的刑事鉴识专家李昌钰,在太平轮沉没之时,还不到10岁。他父亲李浩民是个大商人,搭着船要从上海回台湾过年。李昌钰兴高采烈在院子里用石头排上“父来公园”四个字,但他却甚至没能再见到父亲的尸身。母亲雇了一架飞机到失事现场寻找,但一无所获。他也开始了从云端跌入洼地的现实。这下落的轨迹,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共有的经验。 张典婉找到了她所知道太平轮事件的唯一幸存者――叶伦明,他侥幸在船沉的时刻攀上了一个木桶,在海上漂流。他回忆自己沉浮海上,熬不住风寒,几乎就要松手,“一抬头,一位白衣服的人在我头上向我吐口水,我就醒了。想再看看他,他已经到前面去了,我觉得这是观世音菩萨显灵了!他救了我”。获救后叶伦明成了虔诚的佛教徒。 一场灾难让一个普通人变得谦卑而充满敬畏。原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的女儿吴漪曼,也坚持着混合中华传统与西方信仰的祭祀方式。每天清晨,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就是先为过世的父亲等人上香,2009年,她还在台北的教堂为父亲和来不及到台湾的受难者做了一场弥撒。 而主导时代进程的那些大人物,被世俗的意识形态和利益所牵引,理直气壮为普罗大众做抉择,流血也在所不惜。烽火延烧,由北至南,死亡变得那样触手可及,一个新的大迁徙浪潮也在继抗战悲情后再一次重新出发。张典婉感受得到这时代的体温与脉动,也深知此中病灶,她的书也因此能在太平轮事件基础上升华到对一个时代的质询。 这本书共分五部分。第一部分“大时代的流转”,综述太平轮事件始末。接下来的三部分,分别讲述三类的太平轮人物故事。其中“别离之舟”讲述的是失事太平轮上,一个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花开散叶”部分的主人公,则相对幸运甚多,他们搭乘其他班次的太平轮来到台湾,避开了死亡之神的招手。接下来的“记忆拼图”,则从其他人的口述与资料中,进一步还原了太平轮事件的关键细节。 其中有一个段落相当重要。小时生长在舟山群岛岱山县的姜思章,当年13岁。太平轮失事当天是“小年夜”(除夕前一天),按照习俗出门在外者会在这天之前赶回家过年。可是这一次他家渔船却迟迟未归。等父亲于除夕返回时说,返航途中见海面漂浮货物、木材及落海之人,他及船员合力救起数人,让他们脱光衣服到船员的棉被里保暖,“将船赶快驶到一岛上,交给当地有关单位,然后再返航回家”。 太平轮事件生还人数的官方说法是36人,但此后媒体报道还有三名旅客脱险。另,徐志浩在次月《大公报》上撰文称自行脱难,不在前述生还者名单。而姜思章的讲述,让张典婉推测生还者不止40人。 但这中间有一个疑问,太平船失事后,幸存者与遇难者家属开始在上海兴讼,相关的统计工作也在进行中。如果有数人被救起送给“有关单位”,或不应被遗漏。我在台北也曾向姜思章当面问过这个问题,他说,记忆很深的是父亲说当时船上无多余棉衣,所以让被救起者脱光衣服钻进棉被里保暖,而后送到附近岛上。至于送到岛上何处,他并不知悉。――或并非“有关单位”,而是交给当地私人,也未可知。 弥平两造的猜忌与不安 《太平轮一九四九》的最后一部分,则回顾了最初拍摄纪录片的经过以及产生的回响。张典婉称,从太平轮纪录片发表到书写结集,中间是一串漫长的寻找与等待。采访过程中,令她感到最残忍的是,每一次采访,如同在受伤者伤口撒盐,甚至于有人勃然大怒,用力甩上大门,或在电话那头冷冷地挂上话筒,两不相应。还有人问:你是哪个党派来卧底的?写这些故事有什么目的?无数次拒绝与误解。 这样的采访历程,让人黯然。《寻找太平轮》纪录片,是凤凰卫视和民进党部族群事务部合作的产物,众所周知,民进党善于操弄族群议题,将“本省人”、“外省人”划为判然的两撅,制造对立与撕扯。而那些与太平轮有关的记忆,大多来自由大陆迁徙赴台的“外省人”,在族群议题高度政治化的台湾,由民进党发起的还原历史工作,亦不可避免引发“外省人”的猜疑。一叹! 不过,从纪录片到书籍的成果展现,最令人欣慰与感怀不已的,又正是那份对历史的尊重,对战争与对立的检讨,事实上也是对被操弄的岛内族群议题的一次修正。绿色民进党与被认为淡粉色的凤凰卫视,这次令人意外的共同努力,更反衬出那些刻意激化族群矛盾者的阴暗。 今年1月,我在台北参加了太平轮纪念协会的成立仪式。看到那些流泪感伤的太平轮事件遇难者后人,也慨叹于政治对个体命运的裹挟与粗暴冲撞。太平轮不太平,而基于意识形态的冲突,在历久劫波之后,仍是这个世界用不掉的心魔。 张典婉说,她曾经期盼:这样的题材,可以弥平两造的猜忌与不安,因为艺术和宗教一样,自古就担负起净化灵魂的任务,相信台湾的族群故事及生命记录,可以像古希腊悲剧那样,值得被书写为震撼动人的叙事诗歌。 比较遗憾的是,这本书所记录的,多是目前在台湾的见证者记忆。中国大陆内,仍亦有很多与太平轮有关的故事,在1960年代时光激荡下,散布在各地的他们之命运,可能更为曲折多样。拼图太平轮事件,也需要他们的在场与分享。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