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扶轮问路的哲人(二)
我想证明死是不可能的 和歌(以下简称和):我再有信仰,在这个过程中也确实感受到了一点儿乐趣,但一想到死后会被抛到乱坟岗上,还是有点儿不平衡。 史铁生(以下简称史):这其实是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死的问题。我病之前正在写一个长点的东西:第一部分叫《死,或死的不可能性》。我想证明死是不可能的。因为无是不可能的,而有必然是有限和无限的对立。无限和有限是不能单独成立的,有限对无限的观察,无限对有限的衬托,缺一是不可的。任何人、任何有限都自名为我,都是要进行观察。说史铁生死是可以的,说“我”死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一个永恒的灵魂的问题。我那个同学孙立哲那么聪明,就这事儿他想不明白:做了那么多,最后咔嚓一下全没有了。这个受不了。英雄们全受不了这个。 周国平(以下简称周):英雄和天才全都受不了。 史:你怎么棒怎么棒,克服了多少多少困难,最后没有了。 和:我特别不能接受的一点儿是,一个妈妈养活大一个孩子,需要多少爱,多少耐心,多少辛苦,最后在战场上一梭子子弹全给打死了,或者一个人弹就那么爆了。这点儿我特别接受不了。 史:这当然接受不了的,这是从理论上可以避免的。我们那个是不可避免的。 周:你这是尘世层面上的。 和:老死病死都认了,可这种死法太可惜了。在花开得最艳的时候! 周:你这还是正常的感觉。 史:现实里你把他养大,最后他傻子,或者他疯子,他杀人去了。或者是他受苦,他受的苦他自己不知道,最后他疯掉。 周:我现在觉得,宗教、哲学,实际上都是想证明死是不存在的。铁生你现在想写的也是要证明死是不存在的。 史:否则确实荒诞。如果死就是完全虚无的话,这事儿实在荒诞。 和:如果死就是虚无的话呢? 史:那真是荒诞。 周:那不能允许。 史:这里头也有这个意思,我们强行论证它是不存在的。是这样的,刚开始是这样的情绪,就是你为什么做这个工作?你受不了这个。也许它不存在呢?也许有一天你确实证明了,或者说逻辑通向那儿了。 和:可以这样说,全人类最高级的脑子都想证明死亡以后不是虚无。 周:宗教和哲学就是这样啊。因为这是最大的问题。 史:我写过一篇文章,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自私自利的人是最有道理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所以人类需要有个证明来至少推翻及时行乐,否则现实里谁都好过不了。比如说只活一个钟头,就看谁掠夺的快乐最多,最后一定演化成战争。 周:所以你要唬他一下,死是不存在的,天国还会有惩罚。 史:其实我的论证跟那个结果差不多。 周:你那个论证是从逻辑上去论证,从逻辑上论证带有很大的自欺的色彩。虽然所有的论证都是自欺。 史:因为只要你不能实证的话,谁都可以说你是在自欺。这事儿咱们得先说好了,这事儿就是不能实证,你要跟我说实证,只能退出话题。 和:但好多濒死体验呢? 史:这个证明只有在自个身上发生才能证明。 周:没有经验就没有办法,有经验的人他自己信了,因为我没有办法让你经验到我的经验。逻辑上的证明是各个学派都在这么做。比方说唯物主义,它也说物质不灭,不会从有变成无。但人不能忍受的是,我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物质,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物质。并不是有就行了,我们还要是一种特殊的有。这你就没办法证明了,靠逻辑是没办法证明了。只能靠信仰。 史:这可以做这样一个证明,你也可能是一个更高明的存在,当然也可能是一个更垃圾的存在。这地方就要驳倒一个什么事啊,生命就是蛋白质。谁告诉你生命就一定是蛋白质的构成?霍金现在说了,外星人可能已经来了,它们不一定是你们这样的生命构成。有的科学家就说,什么叫生命?就是载有足够信息的可以繁殖的东西,这就叫生命。它完全可以是另外的什么元素,可能比你还高明。 和:如果人家比你高明,就能让你意识不到人家的存在。 史:我们现在可能就是垃圾。在某种存在来看,这帮垃圾还挺高兴的,还想回过头来还做这垃圾呀! 周:愿意成为自己这个存在。 史:所以有人问,假如还有第二次,我怎么才能知道这是第二次?他居然得出一个结论来说,永恒是骗人的。我说过,人类是有继承的,有集体性记忆的。恰恰是意义使这个东西可以成为永恒。他说是我们虚设了一个永恒,拿它当意义。其实是你有意义,它才能永恒。甚至瞬间,都是用意义来界定的。比如说现在,瞬间,它是多久?一秒?千分之一秒?没法儿计算。它是由意义来界定的。你记住的一个意义。现在是一个意义所形成的最短过程,也叫当下,也叫瞬间。如果没有意义,千年也是空无。对吧?所以你能记住那个瞬间,你要没有,一千年也记不住。 周:意义也是自己的一个感觉,也是无法证明的。 史:是自己的感觉。 周:你刚才说的那个也是一个很难证明的。如果生命能够轮回的话,你怎么能够证明是我在轮回?这个自我虽然现在因为有很多偶然因素产生了这个我,我成为我,我很看重这个我。但是我没有办法不看重。既然我看重,如果我要追求永恒的话,我肯定是追求自我的延续性,而且这种延续性应该是我能感觉到的,否则它等于没有。这个很麻烦。 史:这个问题先这样说,分两部分,一个是你说我能感觉到的,只有有了你才能感觉到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才是空无。所以你是有的。但如何证明它就是原来我那个有?这一点最后是我的一个困惑。好像《西藏生死之书》里有,说死的时候要镇静,才能自由地到那儿。我写的那个可能叫《备忘来生》,我希望到那时候我能镇静,灵魂是带有信息的,它能不能尽量扼要地带上此生的信息? 周:佛教里面是有一套如何修炼的方法,中阴,说灵魂离开肉体到投生之前叫中阴,那一段是最关键的。 史:但这里有个前提。如果是一个独特的灵魂,你能认出来,如果是一个平庸的灵魂,你可能认不出来。所有的灵魂都吃喝拉撒睡,都是这点儿信息,你怎么能认出来你是你?他们说那个转世灵童也不见得特别聪明,但在宗教这一块特别有灵性,最后的考验是把他带到去世的那个活佛的屋子里去,他能认出一些东西来。转世是延续了上一世的我,你要能认出他来,这就是越独特越能认出来。你转世的时候,灵魂带的那个能量应该是你此生思考的最有意思最有悬念的事情,你被下一世认出的可能性就最大。但这些东西都是未知。我说死是不可能的,但我没有说我一定是我,是上一世的我。 周:这里你已经退一步了。 史:对,退一步了,这一步必须退。也等于没退,为什么呢?活着也是这样,人体的细胞在一段时间后就完全更新了,你说哪个是你?你的基因也可以转换了,你说哪个是你?只有你的记忆是你,你最独特的记忆是你。 周:康德有个概念叫“统觉的延续性”,你有个统觉,你模模糊糊地,觉得是你,你所有感觉都告诉你,这是你。 史:你在今生有的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天才是
怎么回事咱不知道,但四岁能作曲,你说是学来的吗?不是,他是被捅醒的。所以,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这太对了。他就此也是在探讨灵魂。就是灵魂携带的信息,就此进入了一个终端,这个学习就容易了。就这个啊,他马上就知道了。 周:梁和平说过,人前世是不同程度的,有的一年级,有的二年级,有的大学了。到了这一世,他是接着上的。 史:上次你带芮乃伟夫妇来,他们不是说嘛,吴清源、李昌镐他们就不是一世的棋手,常昊他很聪明,但他是一世的棋手。这是刚学的。这虽然是无可证实的,但太有可能了。灵魂所带的东西,我一直认为是有的。尤其是看到一个人,那么丰富的灵魂,怎么可能瞬间什么都没有了?化为虚无了? 周:有一点我们会看到的,不需要证明的,事实已经证明了,那就是灵魂和灵魂之间所带的能量差别太大了,但我们试图来解答这个原因是什么?当然会有很多解释。佛教的轮回是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解释。 史:这给人一个乐观的理由,此生的努力不是瞎掰的。 和:这也给人一种安慰,尤其是受了苦的人,觉得不那么委屈了。 周:基督教说,回到天国,灵魂的国度。修炼也是有用的了,是为了以很好的状态回到你的上帝身边去。不过轮回好一些。 史:天国这事儿一定要在过程里,否则就成地狱了,到那儿整个就是一个傻子。 和:马克・吐温不就写过一篇文章嘛,通过一个灵媒跟他去世的表哥说话,表哥说他天天在那儿没事儿干,就是谈论在活着的时候的事,还有就是等他们来。 史:说梦那个巫师,还有我认识一个气功师说,在空间里有各种能量体到处飞,有些东西是恶的,它就是想要找你要一个身体。 和:一旦人的状态差些,它们就进来了。 悲剧和惨剧 史:年轻的时候应该有点儿坎坷。一个人要是一直是所向披靡的话,他对信仰不可能有特别真切的感受。 和:也可能有的人的坎坷是在心里。 史:又好像关键在感受。有的人他的坎坷看起来没那么严重,但对他的心灵的触动特别严重,他也是有信仰的天赋。就像国平说的那个灵魂的强度,再加上灵魂的碰撞。有人不感觉这个。我读过《希腊的精神》这本书,说悲剧是一种感受力。有的人没有这个感受力。悲剧的事情哪国都有,你这里出不来悲剧,你没有这个感受力呀。中国人感受出来的全是惨剧,不叫悲剧。来一个清官就能判清楚的事。生命本身的那种悲哀没有出来。 周:他都是停留在现象界,悲惨的现象。没有悲剧的本质。 史:生命本身的那种矛盾没有出来。他不太感受,他感受的是社会矛盾,包括现在咱们的文学,写的也都是社会矛盾,写精神、心理矛盾的少。而心理矛盾,你不处理好信仰和神的问题,你几乎没法解决。 周:是终极性问题。 和:是呀,读妥斯陀耶夫斯基的作品,也是觉得他有好多心灵的问题要解决,永远在那儿受折磨。中国人没这个。 史:中国人要不是因为妥斯陀耶夫斯基特别有名的话,估计也没有多少人去读他。我们为这种问题出毛病的都少,我们出毛病的都是为社会问题。我估计中国男人抑郁呀,现在多是价值失落。 和:价值失落。现在的成功衡量标准又很明确。 周:是世俗价值的失落,不是精神价值的失落、神圣价值的失落。 史:我是说他们是把价值转变成了价格。他把它放到市场上去了。自身的价值他反倒忽视了。他看到市场差价,被整懵了。 周:没有早些转变为市场价格,没早点儿把价格兑现,或者是太早脱手了。价值的衡量其实是有坐标的,看他用什么坐标了。 史:价值是你自身包含的东西。首先是你对这个东西的信任和标定。它首先不是靠别人,也不是靠市场。价值它是自身含有的。放在东西里它叫物化劳动。价值它是有的,放到市场上去它有推销、广告等问题,以至于造成价格比价值还低,他不信任自己的价值了,这就坏了。 和:而且此前没有在这方面修炼,到这种时候就会遇到问题。不过在这个时代要坚守价值挺难的。现在知识分子、文人同时炒房炒股的也多了。 史:咱们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有点占便宜就是,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那个时候成名比较容易。 和:也不对,那个时候文学青年多了。 史:但还是比现在容易。那时候基本是一片荒漠。反过头来看,七八、七九年写的东西基本上都不能看,但它是在一片荒漠上,然后你就有了名了,然后它就能被承认,有人买你的。要是现在我再开始写作,写我想写的那种东西,我没法儿活。没人买你的。现在有点儿名了,还有人买你的,活命还成,没问题。你要是从一开始就按自己的愿望去写,就活不了。国平你也是,你的粉丝培养出来那么一大批,就没问题了。 周:现在要脱颖而出是比较困难了,但还是有,像韩寒那样的。要脱颖而出也得是非常厉害的。郭敬明的市场,韩寒的影响。 和:他的博文一篇有的点击量上百万。 史:这个时期创造出市场来,应该说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周:但也不容易。像我们这样的人可能就占不了多大的市场。 史:好像是陈村说的话,他这人一直是很英明的。他说,你要弄明白你是要嫖娼还是要卖淫。你要是嫖娼你就别指着赚钱,说不定还要搭钱。你要是想赚钱你就卖淫去。陈村这话前几天我还在给别人说,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齐笑) 和:要愉悦自己,和愉悦别人当然不一样了! 史:你是愉悦自己,你还想赚钱?你愉悦别人,让干吗干吗,当然能赚钱了。 和:可以问问他是在干吗? 史:陈村肯定会告诉你,我该卖淫的时候卖淫,该嫖娼的时候嫖娼。以卖淫养嫖娼。 周:这倒是像陈村的话,虽然不是陈村说的,是史铁生说的。 和:陈村常常是一语中的。 史:他是真会说。陈村说起性幽默来,真是很精彩。 和:基本都原创。 史:语言天才。同样的事他能用特别邪门的话给你说出来。王朔也是。 周:韩寒也是。他也有这个能力。 史:我不会上网,很少看他的东西。今天有个朋友告诉我,说在网上你有五六个博客了。可我至今还不会上网呢。 和:他们在网上把你的文章贴上去,还有很多留言,而且留言都很好,是真喜欢,引起共鸣的那种,气氛很好。 史:一个朋友说,博客的主人比如是张三,他说史铁生庄严推荐中国唯一可以得诺贝尔奖的是张三。这事我都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和:我还很好奇,铁生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史: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 周:他这个侵权呐。 史:可据说也没有什么办法。肯定冒充国平的也有。不信你看看。他有号召力,一下子会被很多人注意。别人说你只能是甭理他。除非我哪天在文章里说,我不会上网。他就不攻自破了。 种种负面现象的根在于没有信仰 史:现在是一说中国文化就都说孔子孟子。你说现在这受贿算什么?那满街撒谎算怎么回事?从哲学现象学上来看,从这个现象怎么捣腾那个根?咱们捣出的现象和咱们的根都不挨着。捣腾的都
是祖宗的辉煌,这是鲁迅的话了。 和:撒谎和游说的习惯有没有关系? 史:因为没有上帝呀。 周:就是信仰的问题。 史:没有精神要对之负责的东西,那外在的肯定要撒谎了。 周:在很早的时候,马克斯・韦伯和孟德斯鸠都写到过一点,说中国人是一个最爱撒谎的民族,在中国,靠掠夺得来的东西都不是合法的,但骗来的东西都是合法的。当然他们自己没来过,但听传教士、商人说,都一致这样认为,中国人是最爱撒谎的。 史:这真不是现在开始的,没有灵魂的看守者。 和:是不是说做了坏事来生有报应,但撒谎不算做坏事。 周:中国人没有来生这个观念,中国是没有本土的宗教的,佛教传进来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异。 史:中国人说的报应也是很现实的。忏悔这个事儿就特别说明问题。中国没有忏悔这件事儿。 和:“吾日三省吾身”呢? 史:你发现没,一说中国文化就是孔子孟子,其实他们的好东西,谁也没有继承下来。怎么就把好的传统扔了,把西方的坏的一些东西又接收过来了。 周:孔子特别看重道德修养的价值。他认为道德修养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不是为了给人看的,为了得到什么利益的。但道德修养的这个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道德修养?它上面没有灵魂了,没有源头了。最后他说出来是为了社会能更好。 史:他说敬鬼神而远之,这个东西在中国,尤其是理工科那儿特盛行。我问他们,你们怎么想死亡的?他们说我们不想这个。他们很唯物主义,而且绝对的唯物主义还真有点儿无所畏惧的意思。死就死了。我有好多同学,都是理工科的,特别聪明,高材生。他就不说这事儿,就说自己是无神论,坚定的无神论。 周:多可怕呀,一个人不以作一个无神论者感到羞耻。 史:而且他能拿出很多科学上的证明来。 和:也难怪。哲学修养这块,他们恨不能一直学到博士,仍然学的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只有这一种世界观。对他们来说是第一原理。 史:可我有些同学,他们哲学书也读得不少,可他就是无神论者。因为他们就相信实证的,非实证的他们不想,说想那个没意义。我发现好多搞哲学的人也这么想。有一次有个哲学教授也是这么说。我感到很惊讶。他说,说不清楚的事儿你为什么要想?我说,这可不应该是一个搞哲学的人说的话呀。搞哲学的人恰恰要想那些想不清楚的事儿呀。 和:我真觉得铁生是搞哲学的。 周:那个教授是搞英美哲学的,分析哲学,哲学就是要说那些说得清的。 史:最后我就是要弄清楚那些我弄不清楚的。我的智力极限在哪儿?这种时候才能出现另外的比如说信仰。信仰不是无理性,它是非理性。是理性不能处理的,它不能说一上来就没理性了,什么都不想了;也不是无理性,它没有思考。当你相信有智力的盲点的时候,这个盲点你怎么处理?你肯定要有一个没有理由的信仰。其实人最后都要有一个没有理由的信仰。得抱着这个并不很逻辑的信念去活着。 和:但我并不喜欢有些有信仰的人,喜欢讲各种神迹呀,各种关照呀,得到各种好处呀。 史:这个吧,大众也就这样。但一个民族总该有一些引领的精英吧。不能仅停在这儿。 周:这就是民族的区别。你刚才说了,信仰是没有理由的,到了一定的极限了,没有办法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信仰,但这个信仰理性本身是没有办法来说明的。所以实际上是需要决定了信仰。你这个民族如果你有强烈的需要,就肯定有信仰。但你没有感受到这种需要,就不会有。但强烈的感受到信仰的需要,这又跟灵魂的强度是有关的,精神本能的强度有关。 史:这是整个的文化的问题。比如说你对历史:有人说历史最根本的价值在于审美。我一想,确实是这样。它就算很有秩序,很有效率,很安定。但永远如此重复,它也要提出一个荒诞的问题。只有在审美的意义上。审美这事儿能说明精神的事。国平刚说的灵魂的强度,真是这么回事。没有强烈的要求,向虚无之中去询问,他不需要啊。 和:好像民族主义的呐喊很多,但对于灵魂的呐喊就特别少。 周:就是因为那个少了,所以这个就多了。 史:像我们现在又有些时髦的东西出来了。就是说所有的文化都是好的。我们的文化在那儿存在了多少千年,它能不好吗?我说我们谈的是好与坏,是价值学,不是存在与不存在。 周:他们以为存在这么长时间就证明它好。 史:后来我看到一个书叫《蚂蚁的故事》,它说在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生物是蚂蚁,为什么?所有的蚁类的体重加起来,超过地球上所有哺乳动物的体重,这你信么? 和:我不信, 史:他说这是真的。他把这样的事实作为蚁类是最成功的生物群体的论据。当然他这是生物学的观点。把体重当成判断标准。所以存在一个从什么角度来看问题的问题。说你存在的时间长就是成功的?说你数量多就是成功的?现在整个的自由主义又走过了头,就成了怎么都成,成了价值虚无。 周:从价值多元到了价值虚无。 史:谁都不能说多元化不好,所有的都是好,都到了某种可笑的程度。电视台上小孩子比赛,小孩子被淘汰了,主持人对这小孩子说你是最好的。这不是明摆着说瞎话呢?最好的怎么淘汰了呢?要不然就排出名次来,说大家都是第一名,那你这比赛不是白比了吗?我们已经软弱到不能承认我们哪一点儿不好了。 把大实话说美了就成了典故 史:让希米给你拿我刚出的《扶轮问路》。 周:是散文集吧? 史:是杂文吧。我这么多年就写了那么几首诗,去年都给它发出来了。 周:是新诗吗? 和:铁生会写格律诗吗?我觉得他的思路特接近西方哲学的那种感觉。 周:肯定写过,我都写过嘛。 史:格律诗写得好也是真好。像苏东坡。 周:苏东坡、李清照、李煜……聪明人哪个国家都有。 史:都有高人。就是说它成不成为文化中的一股势力。不过很可能才气不够就会被格律束缚住,弄很多典故,让你永远都记不住,永远都看不懂。真就是束缚。这一点毛泽东真不容易,没有束缚住。 周:毛泽东的诗词真不错。 史:气魄呀,那股劲儿,别人就不行。像柳亚子,大名人,也比不过。伟人的诗,就是有气魄。 和:有些帝王也不行,像乾隆,写那么多也不行。 史:他那已经不是英雄乐章了,他那已经是享乐乐章了。 周:尤其开国的雄才大略的皇帝和末代皇帝。 史:中国文人有几个特点,一个是没落贵族,因为曾经是贵族,高处的他知道。第二个是寡母抚孤,像鲁迅啊,其实还是家境败落。确实还是开国皇帝和末代皇帝才能出东西。像李煜的那种伤感,康熙他不可能有。 周:李煜真是个天才呀,感受的细腻…… 史:上帝有时候就故意把天才放到那个位置上,出点儿好诗什么的。 和:看过一篇文章说有的皇帝就爱做不是皇帝该做的事,有的是极好的木匠,有的是大画家,最后把国家都弄亡了。 史:就是说诗人就不该当皇上。 周:这是很悲惨的,他不当皇帝的话他好好的。
史:不光是李煜,梨园的那个是谁? 周:是唐玄宗?他是大音乐家。 和:都觉得当皇帝是个肥差。 周:文人不能去当皇帝。像李煜,他根本就不愿意当,没办法,落到他了,又是亡国的时候让他当。可如果他不是末代皇帝,他也写不出来那种伤感,那种哀愁。 史:还有语句的那种自然。好诗都是这样,而且那么有韵味。所以我说,好多人追求美文,好像是追求造句,我说不是,你要把大实话说美了。 周:把大实话说准确了,就美了。 史:你看李煜的诗,没有典故,都是感受。苏东坡也没有(典故),人家是自己成了典故。 周:对呀,自己成了典故。苏东坡也实在是太厉害了,苏东坡是第一,而且什么风格都有,他丰富。 史:你看大江东去,那么有气魄。但到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又…… 周:还有“谁见幽人独往来”。 史:你看他还都是信手拈来。 和:在任何情绪状态下,他都可能出好诗。 周:不,我觉得这是他对人生的了解,对人生的了解的深度广度,这是更重要的。中国还是有好东西。我常想,最好有段时间专门看中国的好东西。 史:我也是,好多该看的东西没看,用于生病的时间太多了。你看那好书,中国的古典散文。 和:我看了您的《妄想电影》,您的剧本写得不是故事性的,就像是散文诗。 史:因为有好多人要改,改了好多回,也有拍出来的,但都一塌糊涂。跟一些朋友聊,他们说,中国出不来这样的导演,因为得像是周国平那样的。(笑) 和:觉得画面感很强。 史:我受了一个说梵高的电影的启发。完全是说梵高这一生到过哪儿,到过哪儿,全是画外音,内容是他弟弟的通信里的话。 和:是《亲爱的提奥》里的。 周:那是一部传记片?不是故事片。 史:我觉得这个方式很好,这个方式不仅仅是纪录片可以用,我也可以用,我用的话外音全是我小说里的话,剧本上面都标出来了。所以它也是可以拍的,但是没人拍。细部我也没有很精致,真要拍,那是导演的事。 周:可以拍一批这样的电影,就是为了艺术。很纯粹的电影。 史:是有这样的导演,他拍商业片挣钱,也拍艺术片。 和:香港就有个电影公司,一方面扶植某个导演拍商业片,像王晶,同时又让王家卫拍艺术片。最后两条战线都很成功。 周:一个挣钱一个挣名。 史:出版社也是这样,都出阳春白雪,赔都赔死了。 和:您的剧本我觉得把您对于记忆和印象,对美的那种理解全都表达出来了。虽然没有复杂的故事,但是挺丰富的。 史:这个电影就是需要好的画面和好的音乐。 和:真要动手拍的话,肯定要往里加故事,加人物。 史:那就成了另外的东西了。文学是要在肮脏中寻求一种干净 和:咱们讲讲文学吧。 史:文学就是了解自己,文学没有使命,它客观上起到了某些作用,其实就是了解自己。我主要就是自救,这些东西当然可能对别人也有用。刚开始就讲使命,有小说是那样,但我不是。我老想把文学和写作分开。文学好像有一种定念,但写作是一种自己的东西。 周:文学是一个社会分工,有一个专业领域。 和:这两次谈话,我的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了。当文学环境更多元更复杂的时候,您觉得这对于写作来说有什么影响? 史:干净问题呀,我就是想,文学就是要在肮脏中寻求一种干净。曾经有过一种说法,文学是要变还是不变。实际上它是要在千变万化中寻那个不变的东西。后来人们把它理解成文学就是要变的。你看戏剧特别符合浮士德的问题。我现在感到浮士德的伟大,你往哪儿走吧?戏剧现在变得戏魂没了。灯光变了,布景变了,其实最不变的戏魂是要在不同的环境里,相当于舞台上不同的灯光、布景、演员等的背景下表现的是不变的人生的一个东西。那么这世界也是这样,你千变万化,文学找的是其中不变的到底是什么,换句话说就是:“我们何以是人?”“我们要往哪儿走?”等等,所以世界的丰富和不干净给浮士德一个机会,就是他在哪儿停下来的机会更大。越灯红酒绿,浮士德越禁不住,他就停下来,结果他把灵魂给输了。我们现在的戏剧就是禁不住,它把戏魂儿给输了。它满台的背景,满台的噱头,但把戏魂给丢了。现在看他们的戏,通常就是这个感觉。 周:说得特别对! 和:请您给《黄河文学》说句话吧? 史:祝《黄河文学》越办越好吧! 放下与执著 几位老友,不常见面,见了面总劝我“放下”。放下什么呢?没说,断续劝我:“把一切都放下,人就不会生病。”我发现我有点儿狡猾了,明知那是句佛家经常的教诲(比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屠刀”也不专指索命的器具,是说一切迷执),却佯装不知。佯装不知,是因为我心里着实有些不快;可见嗔心确凿,是要放下的。何致不快呢?从那劝导中我听出了一个逆推理:你所以多病,就因为你没放下。逆推理中又含了一条暗示:我为什么身体好呢?全都放下了。 既知嗔心确在,就别较劲儿。坐下,喝茶,说点儿别的。可谁料,一晚上,主张放下的几位却始终没放下几十年前的“文革”旧怨,那时谁把谁怎样了吧,谁和谁是一派的吧,谁表面如何其实不然呀,等等。就不说这“谁”字具体是指谁了吧,总归不是“他”或“他们”,就是“我”和“我们”。 所以,放下什么才是真问题。比如说,放下烦恼,也放下责任吗?放下怨恨,也放下爱愿吗?放下差别心,难道连美丑、善恶都不要分?放下一切,既不可能,也不应该。总不会指着什么都潇洒地说一声“放下”,就算有了佛性吧?当然,万事都不往心里去可以是你的选择,你的自由,但人间的事绝不可以是这样,也从来没这样过。举几个例子吧:是执著于教育的人教会了你读书,包括读经。是执著于种田的人保障着众人的温饱,你才有余力说“放下”。唯因有了执著于交通事业的人,老友们才得聚来一处喝茶。若无各门各类的执著者,咱这会儿还在钻木取火呢,还是连钻木取火也已经放下? 错的不是执著,是执迷,有些谈佛论道的书中将这两个词混用,窃以为十分不妥。“执迷”的意思,差不多是指异化、僵化、故步自封、知错不改。何致如此呢?无非“名利”二字。但谋生,从而谋利,只要合法,就不是迷途。名却厉害。温饱甚至富足之后,价值感,常倒把人弄得颠不知所归,其实也是在谋名了――优一优之后,价值感越感,或价值感。价值感错了吗?人要活得有价值,不对吗?问题是,在这个一切都可以卖的时代,价值的解释权通常是属于价格的;价值感自也是亦步亦趋。 价值和价格的差距本属正当。但这差距却无从固定,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当然这并非坏事,这正是经济学所赞美的那只市场的无形之手。可这只手,一旦显形为铺天盖地的广告,一旦与认钱不认货的媒体相得益彰,事情就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只要广告深入人心,东西好坏倒不要紧了,好也未必就卖得好,不好也未必就卖不好。媒体和广告沆瀣一气,大约是经济学未及引入的一个――几乎没有底线的――参数。是呀,倘那无形
或有形的手也成了商品,又靠谁来调节它呢?价格既已不认价值这门亲,价值感孤苦无靠去拜倒在价格门下,也就不是什么难解的题。而这逻辑,一旦以“更高、更快、更强”的气势,超越经济,走进社会各个领域,耳边常闻的关键词就只有利润、码洋、票房和收视率了。另有四个词在悄声附和:房子、车子、股市、化疗。此即执迷。 而“执著”与“执迷”不分,本身就是迷途。这世界上有爱财的,有恋权的,有图名的,有什么都不为单是争强好胜的。人们常管这叫欲壑难填,叫执迷不悟,都是贬意。但爱财的也有比尔・盖茨,他既能聚财也能理财,更懂得财为何用,不好吗?恋权的嘛,也有毛遂自荐的敢于担当,也有种种“举贤不避亲”的言与行,不对吗?图名的呢?雷锋,雷锋及一切好人!他们不图名?愿意谁说他们没干好事。不是好人?不过是不图虚名、假名。争强好胜也未必就不对,阿姆斯特朗怎么样,那个身患癌症还六次夺得环法自行车赛冠军的人?对这些人,大家怎么说?会说他执迷?会请他放下?当然不,相反人们会赞美他们的执著――坚持不懈、百折不挠、矢志不渝,都是褒奖。 主张“一切都放下”,或“执著”与“执迷”分不清,是否正应了佛家的另一个关键词――“无明”呢? “无明”就是糊涂。但糊涂分两种,一种叫顽固不化,朽木难雕,不可教也,“无明”应该是指这一种。另一种,比如少小无知,或“山重水复疑无路”,这不能算“无明”,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前奏,是成长壮大的起点。而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已然是大智慧了。 后一种糊涂,是错误吗?执著地想弄明白某些尚且糊涂的事物,不应该吗?比如一件尚未理清的案件,一处尚未探明的矿藏,一项尚未完善的技术、对策或理论。这正是坚持不懈者施才展志的时候呀,怎倒要知难而退者来劝导他呢?严格说,我们的每一步其实都在不完善中,都在不甚明了中,甚至是巨大的迷茫之中,因而每时每刻都可能走对了,也都可能走错了。问题是人没有预知一切的能力,那么,是应该就此放下呢,还是要坚持下去?设想,对此,佛祖会取何态度?干脆“把一切都放下”吗?那就要问了,他压根儿干吗要站出来讲经传道?他看得那么深那么透,干吗不统统放下?他曾经糊涂曾经烦恼,但他放得下王子之位却放不下生命的意义,所以才有那锲而不舍的苦行,才有那菩提树下的冥思苦想。难道他就是为了让后人把一切都放下,没病没灾然后啥都无所谓?该想的佛都想了各位就甭想了,该受的佛都受了各位就甭再受了,该干的佛也都干了各位啥心也甭操了――有这事儿?恐怕,盼望这事儿的,倒是执迷不悟。 可是,哪能谁都有佛祖一样的智慧呢?我等凡人,弄不好一错再错,苦累终生,倒不如尘缘尽弃,早得自在吧。可是,怕错,就不是执著?怕苦,就不是执著?一身享用着别人执著的成果,却一心只图自在,不是执著?不是执著,是执迷!佛祖要是这般明哲保身,犯得上去那菩提树下饱经折磨吗?偷懒的人说一句“放下”多么轻松,又似多么明达,甚至还有一份额外的“光荣”――价值感,却不去想那菩提树下的所思所想,却不去辨别什么要放下、什么是不可以放下的,结果是弄一个价值虚无来骗自己,蒙大家。 老实说,我――此一姓史名铁生的有限之在,确是个贪心充沛的家伙,天底下的美名、美物、美事没有他没想(要)过的,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是他多病的原因。不过,此一史铁生确曾因病得福。二十一岁那年,命运让这家伙不得不把那些充沛的东西――绝不敢说都放下了,只敢说――暂时都放一放。特别要强调的是,这“暂时都放一放”,绝非觉悟使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先哲有言:“愿意的,命运领着你走;不愿意的,命运拖着你走。”我就是那“不愿意”而被“拖着走”的。被拖着走了二十几年,一日忽有所悟:那二十一岁的遭遇以及其后的二十几年的被拖,未必不是神恩――此一铁生并未经受多少选择之苦,便被放在了“不得不放一放”的地位,真是何等幸运的事情!虽则此一铁生生性愚顽,放一放又拿起来,拿起来又不得不再放一放,至今也不能了断尘根,也还是得了一些恩宠的。我把这感想说给某位朋友,那朋友忒善良,只说我是谦虚。我谦虚?更有位智慧的朋友说我,他谦虚?他骨子里了不得!这“了不得”,估计也是“贪心充沛”的意思。前一位是爱我者,后一位是知我者。不过,从那时起,我有点儿被“领着走”的意思了。 如今已是年近花甲。也读了些书,也想了些事,由衷感到,尼采那一句“爱命运”真是对人生态度之最英明的指引。当然不是说仅仅爱好的命运,而是说对一切命运都要持爱的态度。爱,再一次表明与“喜欢”不同,谁能喜欢坏运气呢?但是你要爱它。就好比抓了一手坏牌,你骂它?恨它?耍着赖要重新发牌?当然你不喜欢它,但你要镇静,对它说是,而后看你如何能把这一手坏牌打得精彩。 大凡能人,都嫌弃宿命,反对宿命。可有谁是能力无限的人吗?那你就得承认局限。承认局限,大家都不反对,但那就是承认宿命啊。承认它并不等于放弃你的自由意志。浪漫点儿说就是,对舞蹈说是,然后自由地跳。这逻辑可以引申到一切领域。 所以,既得有所“放下”,又得有所“执著”――放下占有的欲望,执著于行走的努力。放不下前者的,必至贪、嗔、痴。连后者也放下的,难免还是贪、嗔、痴。看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人,怎么可能会爱命运。不爱命运,必是心里多有怨。怨,涉及到人即是嗔一他人不合我意,涉及到物即是痴――世界不可我心,仔细想来,都是一条贪根使然。 2007.11.27 [本栏责任编辑 和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