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王浚家族的兴衰及其人际网络-由华芳墓志铭观察
逢甲人文社會學報第7期
第141-160頁 2003年11月
逢甲大學人文社會學院
西晉王浚家族的興衰及其人際網絡
-由華芳墓誌銘觀察
胡志佳*
摘 要
本文嘗試從華芳的墓誌銘重構王浚家族的人口結構,以及了解其如何利用政治投機以及家族、婚姻及朋友三種網絡關係,在西晉時期嶄露頭角的過程。透過該墓誌銘來比對、檢驗正史對王氏的記載,並由其中藉王氏家族的發展,說明西晉以後世家大族,如何透過婚姻關係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並在任何場合都要不斷地將這一網脈宣揚出去,以突顯家族地位的情形。
首先在家族網絡上,王沈依附於叔父王昶這一支族而發展,加上在曹魏末期選擇了支持司馬氏而得以成功,成為晉初開國功勳之一。王浚則因為庶出,自小受到排斥,但在承襲爵位後,開始一步步發展。與父親王沈不同的是,王浚很少得自家族的輔助。王浚利用父親的剩餘政治資本,在西晉政爭日高時,選擇支持賈后,其後藉其自己建立的人際網絡,逐漸稱霸幽、冀。其中包括少數民族、姻親以及控制地區內的世族,這些人在與王浚利益一致時可結合在一起,成為王浚發展的主要支持力量,但當各有關懷與發展時,這些力量即逐漸分散,王浚不免走向滅亡。
由本文可清楚看到魏晉南北朝初期一個家族發展的興迭,有助於吾人了解魏晉南北朝門閥家族的發展。
* 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專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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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王浚家族、墓誌銘、西晉
壹、前言
一九六五年七月在北京西郊八寶山革命公墓之西半公里處發現西晉王浚妻子華芳之墓葬。隨葬器物位置分明,有骨尺、漆、銅、銀料器以及墓誌銘等。1其中引人注意的是華芳的墓誌銘,整塊石刻通體沒有一字受損,而且四面環刻。2
按照墓志所述,除首題為「晉使持節侍中都督幽州諸軍事領護烏丸校尉幽州刺史驃騎大將軍博陵公大(太)原晉陽王公故夫人平原華氏之銘」外,分為幾段:
第一段敘述死者丈夫王浚曾祖、祖父、父親的名字、官職及墓葬地。第二段敘述王浚的第一任妻子文氏的祖父、父親、外祖和四個舅舅的名字和官職,以及文氏所生三個女兒的名字及其所嫁處。第三段敘述王浚第二任妻子衛氏及其祖父、伯父、父親和外祖父的名字和官職。第四段則敘述墓主人華芳及其曾祖、祖父、父親、兄、姐、外祖父、三個舅舅以及華氏所生兩個兒子的名字及官職。第五段則是歌頌華氏德行的文字,最後則為刻碑日期「永嘉元年四月十九日己亥造」。(參見附錄)
整塊墓碑共五百餘字,若非第五段文辭中對華氏的頌讚,實難看出這是華氏的墓志,反倒比較像王浚本人的墓志。加上志文首題「晉使持節侍中都督幽州諸軍事領護烏丸校尉幽州刺史驃騎大將軍博陵公大原晉陽王公故夫人平原華氏之銘」四十六個字中,彰顯王浚個人官職、地望的敘述,就佔了三十七個字;而墓志銘中所述衛夫人的祖父衛覬、伯父衛瓘;華氏的曾祖父華歆,皆是西晉初期赫赫有名的人物。這塊墓誌銘很清楚地呈現了西晉以後世家大族,如何透過婚姻關係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並在任何場合都要不斷地將這一網脈宣揚出去,以突顯本家族地位,這塊墓誌銘的出土,可以說是為魏晉南北朝門閥制度的發展做了最好的註腳。
在《晉書》卷三十九〈王沈傳〉中對王沈、王浚兩代的出身及在政壇上的發展有所交代,3但在婚姻關係上僅記載了王沈的夫人為荀氏,4及棗嵩為王浚的女婿,5而對於王浚妻子,也僅只有「以妻舅崔毖為東夷校尉」、「(石)勒遂與浚妻並坐,立浚于前」6兩句話,從這些隻字片語的記載,實無法讓吾人了解王家一1 參見北京市文物工作隊,〈北京西郊西晉王浚妻華芳墓清理簡報〉,《文物》1965年12期,頁21-24。
2 參見邵茗生,〈晉王浚妻華芳墓誌銘釋文〉,《文物》1966年2期,頁41-44、59;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12-15。
3 《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3-1150。
4 同上註,頁1146。
5 同上註,頁1149。
6 同上註,頁1148-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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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婚姻關係,以及如何像當時其他門閥大族,藉由婚宦關係結出緊密的人際網絡。而華芳墓志的出土,卻正可以彌補正史的不足,從這塊墓志結合史料,我們可以看到王氏如何透過婚姻關係,建立有助於家族勢力發展的人際網脈,也從這些網脈中了解王浚何以在永嘉之後能稱霸幽、冀的憑藉。
過去王浚一族事蹟並未受到史家的重視,僅在王沈自曹魏末期倒戈於司馬氏,以及王浚在永嘉之初引遼西鮮卑助力,後敗亡於石勒等事著墨。本文嘗試由華芳墓誌銘所錄結合文獻資料,分析太原晉陽王氏中王浚這一家族如何在西晉時期走向權力高峰以及走向滅亡的過程,提供魏晉南北朝世族在權力取得與人際網絡建構關係的一個註腳,也彌補正史的不足之處。
貳、王沈王浚父子的家族網絡
中古時期門閥世族人際網絡的建立大致有三方面力量,一為家族,二為姻親,三為朋友,透過此三者交叉緊密結合,將門閥制度發展推到頂點。
由太原晉陽王浚一族的發展歷史來看,前期家族政治勢力發展的高峰,應在其父王沈時代。史載王沈的祖父王柔,在東漢出任匈奴中郎將;父親王機,為魏東郡太守,王機生有二子,王默與王沈,王默事跡不見於史。7王機過世的早,王沈自小失怙,依養於叔父王昶,「事昶如父,奉繼母寡嫂以孝義稱」。8王沈與王昶的關係密切,連王沈的名字亦為王昶所作。9王沈受家族環境薰陶,「好書,善為文」,10這對其政治生涯發展有很大幫助。
而王昶這一支族的發展第一次高峰即在王昶時期,王昶憑藉其家庭儒學經術背景,11在政治上嶄露頭角。曹丕為太子時,王昶出任太子文學,後遷中庶子;曹丕即帝位後,累有遷轉,多所表現。12後為司馬懿見重,13成為司馬氏發展勢7 有關於王默,〈王沈本傳〉中載「事跡不見於史」;但在《晉書》卷七十五〈王湛附王嶠傳〉中卻載有「嶠,……祖默,魏尚書。父佑,以才智稱,為楊駿心腹。」此兩位王默可能並非同一人。王伊同《五朝門第》也將之另列。由於目前所查資料顯示,王沈、王浚與王嶠之祖王默沒有一點的關連,本文暫將王默一事擱置,待他日另文來探討。頁1974。
8 同上註,頁1143。
9 《三國志》卷二十七〈王昶傳〉載:「其(王昶)為其兄子及子作名字,皆依謙賞,以見其意,故兄子默字處靜,沈字處道,其子渾字玄沖,深字道沖。」頁744。
10王昶本人「少與王淩具知名」,在魏文帝為太子時,即出任太子文學;魏青龍四年(236)又以「有才智文章」等條件應選。這說明王氏家族仍是東漢以來傳統儒家世族的一類。同上註,頁743-748。
11《三國志》卷二十七〈王昶傳〉註一裴註引《郭宗林傳》載:「叔優(即王機,王沈之父)、季道(即王澤,王昶之父)幼少之時,聞林宗有知人之鑑,共往候之,請問才行所宜,以自處業。林宗笑曰:『卿二人皆二千石才也,雖然,叔優當以仕宦顯,季道宜以經術進,若違才易務,亦不至也。』」這段話即說明王柔、王澤二人的特質。頁744。
12同上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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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佈局中重要人士。14
王沈在政治上的發展始自曹爽時辟為掾屬,其後歷經中書門下侍郎、治書侍御史、秘書監、散騎常侍、侍中兼典著作等官職,由於自身的努力加上家族的庇蔭,發展尚稱順利。15到魏高貴鄉公曹髦在位時,王沈以本身的文采受青睞,與裴秀一起「數於東堂講讌屬文」,曹髦稱裴秀為「儒林丈人」,稱王沈為「文籍先生」。16曹髦的看重,對王沈政治地位的提昇有極大的助益,王沈也逐漸成為中樞之人。但是當曹髦有感於威權日去,司馬昭欲廢掉自己而想先下手時,王沈卻選擇投效司馬氏。史載:
(景元元年五月戊子夜)(高貴鄉公曹髦)召侍中王沈、散騎常侍王
業、尚書王經,出懷中黃素詔示之,戒嚴俟旦。沈、業馳告於帝,帝
(司馬昭)召護軍賈充等為之備。天子知事泄,帥左右攻相府,稱有
所討,敢有動者族誅。相府兵將止不敢戰,賈充斥諸將曰:「公畜養
汝輩,正為今日耳!」太子舍人成濟抽戈犯蹕,刺之,刃出於背,天
子崩於車中。17
王沈等人的倒戈注定了曹髦的失敗。王沈等人的做法,也招致許多的批評。18但自此以後王沈的政治地位很穩固的向上發展,成為司馬集團中重要的成員。13魏青龍四年(236),有詔:「欲得有才智文章,謀慮淵深,料遠若近,視昧而察,籌不虛運,策弗徒發,端一小心,清脩密靜,乾乾不解,志尚在公者,無限年齒,勿拘貴賤,卿校以上各舉一人。」太尉司馬宣王(司馬懿)以昶應選。同上註,頁748。
14這可以從幾件事看出,在司馬懿誅曹爽之後,為平抑輿論而「奏博問大臣得失」,王昶「陳治略五事」。次年,王昶又上奏建議襲取白帝、夷陵間的地區,司馬懿即派王昶為主帥,大勝之後以功遷征南大將軍、儀同三司,進封京陵侯。在曹爽被殺後,軍政大權已落入司馬氏手中,若非其所信任之人,不太可能再握兵權。另外如王昶之子王渾原為曹爽掾屬,以爽誅,隨慣例連坐免職。隨即復出,出任懷令、參文帝(司馬昭)安東軍事。這都說明了王家與司馬氏之間的密切關係。
15《晉書》卷三十九〈王沈傳〉,頁1143。
16同上註,頁748-749。
17《晉書》卷二〈文帝紀〉,頁36。
18《晉書》卷三十九〈王沈傳〉載:高貴鄉公被殺,司馬昭掌握實權後,王沈「以功封安平侯,邑二千戶。沈既不忠於主,甚為眾論所非。」頁1143;另,卷四十〈賈充傳〉亦載:「泰始中人為(賈)充等謠曰:『賈(充)、裴(秀)、王(沈),亂綱紀;王、裴、賈,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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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書》載:
……五等初建,封博陵侯,班在次國。平蜀之役,吳人大出,聲為救
蜀,振蕩邊境。(王)沈鎮御有方,寇聞而退。轉鎮南將軍。武帝即
王位,拜御史大夫,守尚書令,加給事中。沈以才望,顯名當世,是
以創業之事,羊祜、荀勖、裴秀、賈充等皆與沈諮謀焉。
及(武)帝受禪,以佐命之勳,轉驃騎將軍、錄尚書事,加散騎常侍,
統城外諸軍事。封博陵郡公,固讓不受,乃進爵為縣公,邑千八百戶。
19
王沈與羊祜、荀勖、裴秀、賈充等人共同合作擁護司馬氏,在西晉政權建立後,這些人自然結合成一張緊密的人際網絡,相互扶持、利用,在政壇上各有所發展。20此時王沈在政治上的表現,已明顯的超越叔父王昶家族。
但相當不幸的是,王沈在武帝即位第二年,也就是泰始二年(西元266年)就死了,王氏家族的發展也因王沈的死亡而暫告一段落。21
王沈死的時候王浚已十五歲,在此之前,以母親身分低微,並不受到王沈寵愛。因王沈死後無其他子嗣,王浚才得以繼承父爵。而在無所憑藉的情況下,王浚初期在政治上的發展,也只能隨正常遷轉,史載:
(浚)母趙氏婦,良家女也,貧賤,出入沈家,遂生浚,沈初不齒之。
年十五,沈薨,無子,親戚共立浚為嗣,拜駙馬都尉。太康初,與諸
王侯具就國。三年來朝,除員外散騎侍郎。元康初,轉員外常侍,遷頁1175。另參見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台北:雲龍出版社,1995年),第二篇〈罷州郡武備與封建制度〉,頁42-44。
19同上註,頁1143-1145。
20這些人在西晉政權建立後自然成為開國功臣,隨時日發展,彼此的發展因利益或理念不同漸有分合,在晉初的幾場政治鬥爭中,他們都是其中的要角。參見徐高阮,〈山濤論〉(收入《歷史與語言研究所集刊》四十一本一分,1969年3月),頁87-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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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騎校尉、右軍將軍。出補河內太守,以郡公不得為二千石,轉東中
郎將鎮許昌。22
年少時生活上不愉快的經驗,多少影響王浚日後的發展,由正史王浚的傳來看,王浚是不甘沉伏於低處的,但在積極求發展的過程中卻走向另一極端。
由王伊同《五朝門第》所附〈太原晉陽王氏〉族譜來看,(參見附表)王昶一支在西晉以後的發展相當旺盛,如王渾在魏晉之交與王沈的地位相當,而政治重要性則略遜於王沈。23但至兒子王濟這一代時,加速中央化,娶武帝女兒常山公主,「累遷侍中,與侍中孔恂、王恂、楊濟同列為一時秀彥。」24而另一支王湛家族則日漸於清談中建立家族名聲,至東晉以後家族中有多人與司馬氏聯姻,25並與當時政治大族如桓氏、謝氏聯姻。26王昶這一族的發展似乎與王浚無關,在魏晉相關史料及墓誌銘中完全未述及王浚與王昶一族互動的情形。也就是說王浚在勢力發展過程中,因母親的關係,與王氏家族其他支派互動的關係可能並不大。
根據史料統計,太原王氏在曹魏至西晉時期,第三、四世有仕宦可考者有十三人,其中官加侍中三人,加散騎常侍二人,二者合佔百分三十八之多。其中王沈以錄尚書事加散騎常侍;王渾以尚書僕射加散騎常侍,後又以司徒加侍中;王浚以大司空加侍中。27此三者中王沈、王浚父子居其二,這也顯示西晉時期王沈這一支族在政治上的發展表現。
除了掌握政治發展的契機外,王浚家族的前四代,相當積極投入軍事活動,在帶兵對外征伐的過程,累積王家的政治資源。如王沈不僅本身兼具儒學文化傳承,在平蜀之役時,都督江北諸軍事,吳人趁魏蜀作戰,噪動於邊境,全靠王沈鎮御。28至王浚時軍事才能更加顯現。在八王亂起後王浚一路的發展憑藉的都是21《晉書》本傳載:「帝方欲委以萬機,泰始二年,薨。」同註18,頁1145。
22同上註,頁1146。
23《晉書》卷四十二〈王渾傳〉,頁1201-1205。
24同上註,頁1205-1207。
25《晉書》卷九十三〈外戚傳〉,頁2418-2421。
26《晉書》卷七十五〈王湛傳〉,頁1959-1975。歷來談及太原王氏時多以王澤、王昶這一族支為討論對象。參見汪波《魏晉北朝并州地區研究》(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
第二章〈并州士族〉,頁61-110。另南北朝以後太原王氏在北方的發展,參見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8年12月),第四章〈太原王氏在北朝的沉浮:個案研究之二〉,頁117-134:以及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北京大學,1996年三版),〈門閥政治的終場與太原王氏〉,頁257-291。
27參見汪波,前引書,第二章〈并州士族〉,頁74。
28《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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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事。王沈與王浚父子二人最大的不同,在於王沈仍受家族儒學家風影響,如王沈死後武帝下詔之語可看出:「故散騎常侍、驃騎將軍、博陵元公(王)沈蹈禮居正,執心清粹,經綸墳典,才識通洽。」29而王浚則與此儒學家風離的很遠了。
王浚這一支脈家族成員究竟有多少人?史傳載之不詳,而華芳的墓誌銘正好彌補這一部分的不足。結合墓誌銘與《晉書王沈傳》來看,第一代王柔有二夫人一曰宋氏、一曰李氏;單傳王機一子。王機有二夫人,一曰郭氏、30一曰鮑氏。如前所述王機有二子,一曰王沈、一曰王默。而王沈有二夫人,一曰趙氏、一曰荀氏,荀氏為潁川人士。
由華芳的墓誌銘來看,王浚的第一位夫人濟陰文氏生有三女,王韶、王麗與王則。河東衛氏未生子;華芳則生二子,王冑與王裔。《晉書王沈附王浚傳》載,王浚另有二女,一嫁鮮卑務勿塵,一嫁蘇恕延。另,以墓志所載「有子曰冑,字道世,博陵世子」,來與《晉書王沈附王浚傳》所載「(石)勒至襄國,斬(王)浚,而浚竟不為之屈,大罵而死。無子。」31對比,可知王冑與王裔極有可能在王浚被殺前已先死亡,所以《晉書》會有「王浚『無子』」之說。另《晉書》上有一段文字:「……及(石)勒登聽事,(王)浚乃走出堂皇,勒眾執以見勒。勒遂與浚妻並坐,立浚於前。」32由於華芳墓志中清楚記載華芳死在永嘉元年(307),而王浚為石勒所俘的時間在愍帝建興二年(314)三月,33所以《晉書》所載「勒遂與浚妻並坐」一語中的「浚妻」並不是華芳,而是另有其人。所以由以上所述可知,在王浚這一家五代中,王柔單傳至王機;王機生二子,王沈與王默。王沈單傳王浚,王浚至少有二子、五女及四位夫人。其中二子及墓志中所載文氏、衛氏及華氏三位夫人,在王浚被殺前皆已死亡,其他女兒則下落不明。在王浚被殺後,這一族脈五世皆不存於史傳中了。
在王浚為石勒所殺後,因為無子,等於宣告晉陽王氏中王浚這一族脈的終結。至東晉,雖在太元二年(377)孝武帝下詔興滅繼絕,封王沈的從孫王道素為博陵公,也無法挽回西晉之初王沈、王浚所建立下來的勢力。34
此外,由墓志銘所載王氏家族的葬地來看,王浚曾祖父王柔,死後葬在原鄉29同上註。
30《全晉文》中收錄了王沈為其母親請求迎靈改葬的〈母非罪被出父亡後改葬議〉一文,其中提到王沈祖母為「李夫人」,母親為「郭夫人」,郭夫人因為婆婆病重時自己也在生病無法克盡孝道,致使在李夫人死後,郭夫人即遭王沈的父親王機以「婦宜親侍疾而不得」而載病大歸(出回本家),不久即死,最後郭夫人葬在鄴。鄴城應為郭夫人本家所在。《全晉文》(收錄於《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京都:中文出版社,1981年)卷二十八〈王沈‧祭先考東郡君文〉,頁1619。
31同上註,頁1149-1150。
32同上註,頁1149。
33《晉書》卷五〈孝愍帝紀〉,頁128。
34王道素死後,以子王崇之為嗣,到安帝義熙十一年(415),王崇之改封東莞公。至劉宋建立,除其封國。同上註,頁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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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晉陽城北二里。祖父王機,葬在河內野王縣北,而由家族其他旁支墓也出現在此地的情形來看,35或說明了整個晉陽王氏向中央移動的路程。至王沈時更明顯了。王沈在曹魏末期至西晉初期,活動的地區都在首都所在洛陽地區,王沈死後被封為博陵元公,並賜葬在洛陽恭陵之東,中央化更為明顯。36王浚在十五歲時承繼父親博陵公爵,而在惠帝以後王浚的勢力逐漸向幽州發展。從華芳墓志出土於北京來看,王家至王浚後期,隨西晉政治日壞,已將家族自洛陽移往幽州,遠離早已破敗的京城地區。由王家發展的過程來看,中央化是當時世家大族積極進行的目標,但因緣際會,王家在中央化後,卻又選擇離開了中央至地方發展。
參、王浚家族的婚姻網絡
在王沈努力經營的人際網脈中,除與羊祜等人在政治上的結合外,王沈也透過婚姻來強固力量,華氏墓誌銘中提及王沈「夫人穎川荀氏」,37潁川荀氏在西晉初年也是有強大世族勢力的大族,如與王沈共謀參與司馬氏禪讓的荀勖,就是潁川潁陰人。38另一潁川荀顗家族,也是在當時與此集團密切結合的一個勢力,39王沈的夫人「穎川荀氏」,出身於這兩大家族的可能性極大,這也是兩晉以後世族發展的重要途徑,利用婚姻強化家族勢力。
但至王浚時,如前文所述,以其母親的關係,與父祖輩的資源越離越遠,但他還是努力的與士族接觸結合,但當時高第門閥王浚並無法與之結合,於是王浚選擇了高門中的旁支。王浚透過婚姻關係所建立的人際網脈,可由墓誌銘窺得一貌。華芳墓誌銘中紀錄了王浚的三個夫人,據墓誌銘所載王浚的第一夫人為文粲,文氏為濟陰人,在西晉初期,濟陰文氏並非名門高族,《晉書》中甚至未提文氏一人。文粲父親為文椅,娶義陽孫氏,祖父為文和,娶解氏與張氏。孫氏之父為孫朝,有四子,分別為建平太守孫溥、太子庶子孫超、南陽太守孫疇、南安太守孫啟。而王浚與文氏共生三個女兒韶、麗、則,分別嫁給了潁川棗台產、濟陰卞稚仁、樂安孫公淵。
以墓誌銘配合史料來分析,「穎川棗台產」應為《晉書》中所載之「棗嵩」;40濟陰卞稚仁一名並未見於正史中,濟陰卞氏在東晉以後在政治上地位日顯,但35
36參見本文〈附錄〉。 同上註。
37《晉書》王沈本傳中僅提到「夫人荀氏」。見同註3,頁1146。
38《晉書》卷三十九〈荀勖傳〉,頁-1152。
39《晉書》卷三十九〈荀顗傳〉,頁1150-1152。
40《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8-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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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晉時期卞氏整體的發展還未顯現。41三女王則嫁給樂安孫公淵,樂安孫氏在西晉時出了孫旂,孫旂為惠帝羊皇后的外祖。42中夫人為河東安邑衛氏。按墓誌銘所載,衛琇的祖父為衛覬,伯父為衛瓘,父親為衛寔。以瓘、寔一輩發展來看,衛瓘一支的發展明顯超過衛寔。衛瓘入晉後官運亨通,位至尚書令、司空、太保,並以善草書與尚書郎敦煌索靖合稱「一台二妙」。43而衛寔則不見於史傳。
第三夫人華芳為平原高唐人士。墓志載華芳曾祖為華歆,祖父為華炳,父親為華衍。按《三國志》裴松之註引華嶠《譜敘》載,華歆有三子,為華表、華博、與華周,並沒有華炳。華嶠為華表之子,其生長年代與父祖輩並不遙遠,應不會漏記,所以墓志所載華歆為曾祖一語,有可能歆為從曾祖,或是王浚欲攀附華歆一支而含混撰寫。
由王浚所娶三個夫人的門第來看,可看出王浚婚姻的對象家族明顯逐漸提高。而且也有地域上的考量,濟陰、樂安皆屬山東地望,與王浚發展勢力是結合的。44但魏晉士族家族支屬的發展有顯、微的不同。由衛氏與華氏來看,雖屬當世大族,但大多是族中微支。由華芳墓誌銘中巨細靡遺記載王浚的婚姻網,或正說明了王浚在西晉當士族門第之風日上時,王浚迫切欲與高門攀緣的情況,如其中因為三女所嫁對象皆非名門高族,所以將夫族之人際網絡亦置於其中以壯聲勢。
另外墓志中未載,而《晉書》中記載下來,王浚曾將二個女兒嫁給鮮卑務勿塵及蘇恕延。45這在西晉世族發展中並不多見,即使如晉陽王氏另一支王渾、王濟父子,雖因晉陽地緣關係與匈奴劉淵建立良好互動關係,也未見其有婚媾關係。王浚之舉是否與其出身寒微,受家族與傳統思想束縛較少有關。46華芳死於永嘉元年(307)二月,墓志完成於同年四月,此時王浚與務勿塵正是密切合作時期,懷帝即位後,王浚甚至上表請求加封務勿塵為遼西郡公。47而為什麼在此41在王伊同《五朝門第(下)》(香港新界:中文大學出版社,1978年重刊第一版)中所列〈濟陰冤勾卞氏高門權門婚姻世系表〉中,並無卞稚仁這一支。見王書,〈高門權門婚姻世系表〉第三十九表。
42按墓誌銘載,孫公淵之父為故平南將軍。比對晉書,孫旂於官職遷轉中曾任平南將軍一職,但孫旂後來捲入八王爭鬥中,最後遭齊王冏派人斬殺,並夷三族。〈孫旂傳〉載兒子有孫弼、孫回;兄弟之子有孫髦、孫輔、孫琰,未有公淵,所以可能為族子或旁支。《晉書》卷三十〈孫旂傳〉,頁1633-1634。汪波以為濟陰文氏與樂安孫氏在西晉之初並不屬於高門士族,但此時因士族發展處於上升階段,有強大生命力和蓬勃發展的氣勢,相對氣度博大,能容忍其他階層的融入。汪波,前引書,第二章〈并州士族〉,頁86。
43《三國志》卷二十一〈衛覬傳〉裴松之註引《晉陽秋》,頁613;《晉書》卷三十六〈衛瓘傳〉,頁1057。衛氏的發展高峰出現在曹魏末期到西晉初期。參見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台北:聯經出版公司,1988年)第六篇〈兩晉南北朝主要文官士族成分的統計分析與比較〉,頁168。
44汪波,前引書,第二章〈并州士族〉,頁86。
45《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6。
46參見汪波,前引書,第二章〈并州士族〉,頁87。
47《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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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完成的華芳墓志獨缺這段記載?是漢族沙文主義影響?抑或王浚欲掩蓋結合外族以自大的企圖?其中原因值得推敲。48
肆、王浚家族的人際網絡與政治發展
王浚何得以能如此快速發展?時局的改變是當然因素之一。自晉武帝死後,惠帝即位,大權落入賈后之手。在此時機,王浚靠向賈后,49協助賈后共害愍懷太子,得到賈后的賞識,被任命為寧北將軍、青州刺史;不久後遷寧朔將軍、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王浚眼見朝廷日亂,司馬倫等宗室各方勢力互相角力,王浚為求自保,在幽州與北邊的鮮卑務勿塵與蘇恕延,透過婚姻關係結合在一起,建立了個人勢力範圍。至永寧元年(301),司馬倫篡位,朝廷無力顧及邊境,王浚已成半獨立狀態,「擁眾挾兩端,遏絕檄書,使其境內士庶不得赴義」。50除了鮮卑務勿塵與蘇恕延的支持外,原本游移在各股勢力間的烏丸,也向王浚倒戈,使得王浚能拿下幽州。51在控制幽州後,甚且「大營器械,召務勿塵率胡晉合二萬人,進軍討(司馬)穎」。在攻下司馬穎根據地鄴城後,聲勢更盛。
至懷帝司馬鄴即位,王浚利用懷帝與司馬越之間的緊張關係,52接受懷帝的冊封,進位「司空,領烏丸校尉」,其後又趁冀州刺史王斌為石勒所殺而佔領冀州,此時為王浚聲勢最高之時,若好好經營,幽、冀可能成為西晉對抗北方少數民族洪流的砥柱。但在永嘉五年(311)六月,懷帝蒙塵後,王浚眼見司馬氏大勢漸去而萌生稱帝之心。七月「承制假立太子,置百官,署征鎮」。此時為王浚實力最高時期。
除了時局造英雄外,王浚能在政治上快速發展應與王家所經營的人際網絡有關。如前所述在王沈時期,除了司馬氏的提攜外,其主要人際網絡來自於家族及政治上的夥伴,如賈充者流。而王浚的發展則動用了更廣人脈。
首先是外族的關係。如前所述,王浚眼見司馬天下已去,於幽州透過婚姻關係結合鮮卑務勿塵與蘇恕延,產生最大效益。此時北方少數民族政趁晉室操戈而爭相發展勢力,在其自身未能穩固之前,必須依附其他力量,如東北的鮮卑,即48而由於《晉書》為官方史書,完成於唐貞觀年間,在不隱諱的情況下,將真實的狀況呈現出來。比對墓誌銘更可進一步推敲王浚心中的思考。
49王浚支持賈后除了是政治發展的考量外,可能也與其父王沈與賈充之間的關係有關。參見汪波,前引書,頁155。
50《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6。
51同上註。
52懷帝即位,司馬越掌握大權,大肆誅殺異己,懷帝無能為力。《晉書》卷五〈孝懷帝纪〉,頁116-122。
西晉王浚家族的興衰及其人際網絡-由華芳墓誌銘觀察 151
依附於王浚,以提供王浚相當的武備交換政治地位的認可。53史載:「懷帝即位,以浚為司空,領烏丸校尉,務勿塵為大單于。浚又表封務勿塵遼西郡公,其別部大飄滑及其弟渴末別部大屠瓮等皆為晉親王。」54王浚在幽州發展過程,支持是其成功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即來自於鮮卑務勿塵等部族的武力。但即使彼此有婚姻關係,當面臨本身利益考量時,這些少數民族往往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來維繫其部族勢力的發展。如襄國一戰,疾陸眷倒戈,擾亂了王浚的佈局,也是促使王浚後來走向衰亡的原因之一。55史載:
疾陸眷自以前後違命,恐浚誅之。(石)勒亦遣使厚賂,疾陸眷等由是不應召。浚怒,以重幣誘單于以盧子右賢王日律孫,令攻疾陸眷,反為所破。56
其二是來自父輩、家鄉的關係。雖然王浚因為母親的關係,與晉陽王氏來往不多,但其父王沈在政治上的人脈,王浚應有所掌握。如在王浚自稱受中詔承制時,接受王浚指派的荀藩、荀组為潁川潁陰荀勗之子,57另一為王浚所用之人荀綽則為荀勗之孫;58而在王浚自領尚書令後,以棗嵩、裴憲並為尚書,其中裴憲為裴秀族弟裴楷之子。59荀勗、裴秀與王沈、賈充等人在晉初即屬於同一政治勢力,以共同的政治利益,緊密的結合在一起。裴憲與荀綽等世家大族子弟,或因時局所迫,而與王浚合作,其中或有許多的無奈,但父輩的關係,應是其在西晉末年天下大亂,無從選擇依附對象時,考慮的因素之一。這在裴憲為石勒擄獲後,與石勒的對話中可明顯的看出。史載:
永嘉末王浚為石勒所破,棗嵩等莫不謝罪軍門,貢賂交錯,惟(裴)憲及荀綽恬然私室。(石)勒素聞其名,召而謂之曰:「王浚暴虐幽
53
少數民族進入中國擴張勢力,為得到漢人的支持而爭取晉朝的封爵,除務勿塵外,慕容廆志慕容儁三代也都接受晉的封號。參見唐長孺,〈晉代北境各族「變亂」的性質及五胡政權在中國的統治〉(收入氏著《魏晉南北朝論叢》,北京:三聯書店,1978),頁154-155。 54
同上註,頁1147。 55
《晉書》卷六十三〈段匹磾傳〉,頁1710。 56
《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9。 57
《晉書》卷三十九〈荀勗傳〉,頁1152-1161。 58
《晉書》卷三十五〈裴秀附裴憲傳〉,頁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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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人鬼同疾。孤恭行乾憲,拯茲黎元,羈舊咸歡,慶謝交路。二君齊惡傲威,誠信岨絕,防風之戮,將誰歸乎?」憲神色侃然,泣而對曰:「臣等世荷晉榮,恩遇隆重。王浚兇粗醜正,尚晉之遺藩。雖欣聖化,義岨誠心。且武王伐紂,表商容之閭,未聞商容在倒戈之例也。……」60
王浚在向幽州發展過程中,還用了一股來自於家鄉的力量。此即乞活的軍力。乞活為司馬騰的主要軍力來源,最早活動的區域在山西太原一帶,61這裡也是王浚家族所在地,《隋書》地理志載:「(并州地區)人性勁悍,習於戎馬,……,故自古言勇俠者,皆推幽、并。」62乞活中重要的將領包括田甄、田蘭、任祇、祁濟、李惲、薄盛等,這些人跟隨司馬騰自并州至鄴,再至冀州。永嘉元年(307)五月,石勒將汲桑破鄴城,司馬騰被殺,乞活軍四散,有一部分投效了王浚,也增加了王浚的軍事力量。63
其三為來自世族間的婚媾關係。王浚在幽州發展擴大勢力將謀僭號時,最重要的共事者有許多是來自以婚姻關係建立的人。史傳中有記載包括王浚的女婿棗嵩、妻舅崔毖、64與第二夫人華芳同輩之親族華薈。65以棗嵩而言,從墓誌銘來看,棗嵩為潁川人士,娶王浚女兒王韶,在王浚預謀自立的過程中,棗嵩一直是內部的核心人物。66王浚重用了棗嵩,且縱容棗嵩於控制區域中為非作歹,造成人心流移,《晉書》卷一百四〈石勒載記〉:
59
同上註。 60
同上註。 61
乞活軍應為司馬騰駐守晉陽時對付外族最主要的軍事力量,參見周一良,〈乞活考〉(收錄於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集》,中華書局,北京,1963年),頁12-19;廖幼華,〈晉末太原劉琨敗亡之基本形勢分析〉(收錄於《中正大學學報(人文分冊)》五卷一期,1994年10月),頁317。 62
《隋書》卷三十〈地理志中〉,頁860。 63
《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8。 64
崔毖在王浚自領尚書令時,出任東夷校尉一職。王浚亡後,在遼東發展。同上註;以及卷一百八〈慕容廆載記〉,頁2806-2807、2812。 65
在王浚承制,奉荀藩為留臺太尉時,華薈出任太常。愍帝建興五年(317)五月,薈為劉聰將領趙固所殺。《晉書》卷五〈孝愍帝紀〉,頁132。 66
《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8-1149。
西晉王浚家族的興衰及其人際網絡-由華芳墓誌銘觀察 153
勒將圖浚,引子春問之。子春曰:「幽州自去歲大水,人不粒食,浚積粟百萬,不能贍恤,刑政苛酷,賦役殷煩,賊害賢良,誅斥諫士,下不堪命,流叛略盡。鮮卑、烏丸離貳于外,棗嵩、田矯貪暴于內,人情沮擾,甲士羸弊。而浚猶置立臺閣,布列百官,自言漢高、魏武不足並也。又幽州謠怪特甚,聞者莫不為之寒心,浚意氣自若,曾無懼容,此亡期之至也。」
在王浚為石勒所破後,棗嵩等人亦為所俘,石勒派人清查王浚官僚親屬家產時,發現這些人皆「貲至巨萬」。為了活命,棗嵩等人「莫不謝罪軍門,貢賂交錯」。67這種現象也正說明了王浚何以衰亡的原因。雖然王浚姻親出現在史料中僅幾人,但相信在墓志中所羅列的姻親與王浚在發展過程中必有相當的連結,這些人不論在名聲或實質上,都給予王浚最大的助力。
其四則為王浚出任幽州後在當地所結合的地方勢力。王浚繼承父爵而後由洛陽向幽州發展中,除了憑藉上述幾種關係與力量外,更重要的還是要得到幽、冀當地人士的支持。隨著賈后亂政、八王之亂的進行,西晉政局日壞,北邊少數民族如劉聰、石勒相繼威脅幽、冀一帶,當地士民惶惶不可終日,為尋求生存,而依附於王浚,一方面也期待王浚能擔負起維繫晉祚的力量。於是幽、冀名士相繼加入王浚麾下,希望能在王浚穩定北方情勢中盡一份力。68但隨著王浚及其統治集團日漸殘暴,以及王浚個人稱帝野心日漸暴露後,這些當地人士多出言勸阻,結果不是被殺就是被移出權力中心,史載:
(王)浚,……謀將僭號。胡矩諫浚,盛陳其不可。浚忿之,出矩為魏郡守 。前渤海太守劉亮、從子北海太守搏、司空掾高柔並切諫,浚怒,誅之。浚素不平長史燕國王悌,遂因他事殺之。……時燕國霍
6768
《晉書》卷三十五〈裴秀附裴憲傳〉,頁1051。
《晉書》卷三十九〈王沈附王浚傳〉,頁1148-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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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北州名賢,浚以僭位事示之,原不答,浚遂害之。由是士人憤怨,內外無親。69
王浚所處的時代已與其父親王沈時不同,在西晉初期,王沈因共同政治利益結合的人際關係,已不復見於西晉末年。隨著政局日壞,北方士族逐漸向南遷移,王浚能從其中得到的支援本已不多,而其對所控制的地區也並未好好的經營,「矜豪日甚,不親為政,所任多苛刻;加亢旱災蝗,士卒衰弱。」70再加上殺了原本支持他的幽、冀人士,王浚終於弄到眾叛親離,給石勒機會,以一場詐局,將其苦心經營的局面完全摧毀了。
伍、結論
本文經由正史文獻與華芳墓誌銘,重構太原晉陽王氏中王沈、王浚這一族支家族的構成及在西晉時期的發展。王沈選擇依附司馬氏而在晉初攀爬至政治高峰,這對王浚後來依附賈后,或有其示範作用。王浚在向幽州的發展過程中,利用了父輩的資源,以及通過婚姻關係建構其自身的人際網絡。其中較特殊的是與少數民族領袖通過婚姻關係取得其武力支持,初期這在王浚擴張過程中產生相當的效益。另外得到統治地區當地人士的支持,也是王浚得以稱霸幽、冀的條件之一。但不論是少數民族或當地世族都有自己的關懷面,如鮮卑務勿塵與王浚之間因婚姻而產生的的合作關係,經石勒的離間即破壞無遺。幽、冀人士也自有其關懷,他們效忠的不是王浚個人,而是王浚背後所象徵晉祚的意義,一旦王浚要自立稱帝,這些人不可能再支持他。至於與其他家族透過婚姻建立的關係,與王浚在發展過程中必有相當的連結,這些人不論在名聲或實質上,都給予王浚最大的助力。
但所有的助力在最後能否發揮最大作用,端看王浚個人的運用。王浚在得到幽、冀之後,本可以成為西晉在永嘉之後,北方的一重要支撐力量,但因縱容親屬的貪奢妄為,加上野心日熾,欲稱帝為王,終於導致眾叛親離。
本文也提到了在墓志中載華芳曾祖為華歆,祖父為華炳,父親為華衍,但正史中所載,華歆三子中並沒有華炳。是正史遺漏了?還是有可能華歆為從曾祖?或是王浚欲攀附華歆一支而含混撰寫?另外,《晉書》中記載王浚曾將二個女兒嫁給鮮卑務勿塵及蘇恕延,而墓志未何不載?這些未解的問題留待下文再做探討。
6970
同上註。 同上註。
西晉王浚家族的興衰及其人際網絡-由華芳墓誌銘觀察 155
兩晉交替之際,許多的世族選擇南行,留在北方者或見招於少數民族政權,或退隱不問世事。能像王浚成就一方霸業,又快速毀於一旦的例子終究不多。本文經過對王浚家族的考察,可充分了解魏晉時期一家族興迭中家族、婚姻、朋友三重網絡交織所發生的影響力,也為魏晉南北朝門閥制度的發展提供一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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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錄
晉王浚妻華芳墓誌銘釋文
晉使持節侍中都督幽州諸軍事領護烏丸校尉幽州刺史驃騎大將軍博陵公太原晉陽王公故夫人平原華氏之銘
公諱浚,字彭祖。曾祖父諱柔,字叔優,故漢使持節護匈奴中郎將、雁門太守。夫人宋氏、李氏。墓在本國晉陽城北二里。
祖父諱機,字產平,故魏東郡大守。夫人郭氏、鮑氏。墓在河內野王縣北白徑道東。北比從曾祖代郡府君墓,南鄰從祖東平府君墓。
父諱沈,字處道,故使持節散騎常侍、司空、博陵元公。夫人穎川荀氏。墓在洛陽北(邙)恭陵之東。西比武陵王衛將軍,東比從祖司空、京陵穆侯墓。
浚前夫人濟陰文氏,諱(粲),字世暉。年廿四薨。有子女曰韶,字韶英,適穎川(棗)臺產。產父故太子中庶子。麗,字韶榮,適濟陰卞稚仁。仁父故廷尉。則,字韶儀,適樂安孫公淵。淵父故平南將軍。
夫人祖諱和,字叔懌,故光祿勛。夫人張氏、解氏。父諱椅,字子課,故溫令。夫人孫氏。外祖父義陽孫朝,字恭(弟),故征北司馬。夫人樊氏。長舅諱溥,字玄平,故建平太守。夫人孟氏。中舅諱超,字玄叔,故大子庶子。夫人鄧氏。次舅諱疇,字玄回,故南陽大守。夫人崔氏。季舅諱啟,字玄明,南陽大守。夫人(掌)氏。
中夫人河東衛氏,諱琇,字惠瑛。年十九薨,無子。夫人祖諱覬,字伯覦,故魏尚書、聞陽鄉敬侯。夫人□氏。伯父諱瓘,字伯玉,故侍中、行大子大保、司空、臼(菑)陽公。夫人董氏、任氏。父諱寔,字叔始,故散騎常侍、聞陽鄉侯。夫人劉氏。外祖父□□劉□字□□,故河東大守。右二夫人陪元公墓西三丈。
夫人華氏,諱芳,字敬華。年卅七薨,有子曰冑,字道世,博陵世子。次曰裔,字道賢。夫人曾祖父諱歆,字子魚,故魏大尉。夫人滕氏。祖父諱炳,字偉明,故魏侍御史。夫人任氏。父諱衍,字長冑,故侍御史安鄉亭侯。夫人劉氏。兄諱酆,字敬始,故豫章王文學、安鄉亭侯。兄諱璣,字敬珩,前西安令。姉(姐)諱苕,字宣華,適穎川荀泰章。章父故司徒。外祖父沛國劉芬,字含元,故尚書、肅成伯。夫人武氏。長舅諱粹,字純嘏,故南中郎將。夫人荀氏。中舅諱(宏),字終嘏,故大常。夫人華氏。少舅諱漠,字沖嘏,故光祿勛。夫人杜氏。
夫人華氏,平原高唐人也。其氏族繁茂,中外隆盛,列爵顯號,已具之銘表。奕世戴德,生自高胄,天姿發於自然,仁教漸于義訓。遭家不造,十五而無父,在喪過哀。及居室色養,盡孝承親,清恒婉女(嫕),容止有則。年十八,繼
西晉王浚家族的興衰及其人際網絡-由華芳墓誌銘觀察 157
室于我,拜公夫人。爰初起家,而居有之,榮顯在身,操行愈卑。大夫人在堂,勤執婦道,率禮不越,竭心朝夕,恭謹如也。文氏早終,有三女,鞠養隱密,訓誨兼備,慈愛發于至誠,三孤不覺非親。雖尸鳩稱平,魏母曰慈,恐無以過矣。余承先寵,遂歷朝階,委政中匱,不失其職,動遵典度,佩無亂節,用能聿脩內教,加濟我家道也。永興之中,王室有難,奉詔南征,義在忘家。夫人留內,惠懷有方,政成閨闈,而道周于外,緝安之勛,蓋有與焉。皇駕反都,仍蒙增寵爵,居小君之位,身為三事夫人,而躬自挹損,卑心降己,朝夕思念,憂在進賢。身服浣濯,衣不文繢。清約施於躬儉,仁惠豐於遝下。朗解五音,而不聽聲樂,欲以終成家風,匪唯一己而已。自初敕降,繼嗣未甄,常勸余宜廣媵御,以錫眾類,和平之性,情無矜假。有五庶子,同之一生。及牧御群下,訓導以漸,威不加嚴,而左右自肅也。天啟之願,晚育二胤:世子胄,六歲;小子裔,年二,其實七十日。妙哉藐孤,性質所稟,有由而來,冀以此隆洪基,奉先業也。自嬪余庭廿有載,享年卅七,永嘉元年春二月辛巳朔廿九日己酉薨於府舍。雖寢疾彌篤,言不違正。兄姉四人:姉適穎川荀氏,先亡;兄文學,有令名,早終;為老母小兄為居。家貧守約,祿養未至,敂造奉迎,旦夕歸安。臨沒無言,唯以養親不終為恨。自經事難,以勉諸艱,母姑遠至,兒孫具集,軍國執事,愍其勤勞,常欲奉一觴之壽,加一飲之賜,吾有出親之憂,而未得也。垂終之日,猶見此心,出錢三百萬,以頒上下。先子有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矣。及遺令送終斂以時服,金鐶珠玉,非徒存所不尚,乃戒莫以送,殯葬之制,事從節約,蓋夫貴而無驕,富而不泰,難矣!斯人也,少以清婉居室,長以仁賢成家,謙沖隱約,著之行事,明見達理,顯于垂亡,可謂終始不玷,存亡無虧者矣。先公舊墓在洛北,文衛二夫人亦附葬焉。今歲荒民飢,未得南還,輒權假葬于燕國薊城西廿里,依高山顯敞,以即安神柩。魂而有靈,亦何不之?選吉日,備車徒介士,隨命秩所應具三府之儀(仗),不舊典而有加,禮也。凡一善必紀,古人謂之實錄,況我伉儷信順之積,而可沒哉?敬圖畫容儀,綴集往行,俾後之子孫,以明先母之攸操云爾。乃作頌曰:二象合契,貞龜啟繇。於穆淑媛,體純德茂。清韶儁令,固天所授。含章內朗,蘭音外秀。曰婦惟孝,在繼斯慈。繾綣之款,情實在茲。積善餘慶,福乃降之。誕生二胤,以構洪基。伊余屯亶(邅),仍多斯殃。二婦短祚,前念未忘。之子之來,庶幾剋昌。上天降厲,中年夭喪。旋堂莫睹,廓焉其亡。假瘞燕都,寄情山岡。生榮死哀,終然允藏。心之云悼,慨其永傷!
永嘉元年四月十九日己亥造。
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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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中為王伊同《五朝門第》中所列。
附表:王浚家族世系表
西晉王浚家族的興衰及其人際網絡-由華芳墓誌銘觀察 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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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逢甲人文社會學報第7期
Feng Chia Journa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pp.141-160, No.7, Nov. 2003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Feng Chia University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Western Jin Wong Gein Clan and His Social and Political Connections-An Observation
of the Hua Feng Epitaph
Chih-Chia Hu*
Abstract
This article utilizes the Hua Feng epitaph to reconstruct Wong Gein's family clan and understand how he became a main political player during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through political opportunism as well as making use of family, marriage, and friends. The Hua Feng Epitaph and historical documents show that, since the Western Jin, aristocratic families had counted heavily on the connection of marriage to strengthen their own political status. The Wong's family clan was a prominent example.
Wong Cheng, Wong Gein's father, relied mainly on his uncle's clan to start his political career. He then became one of the founding fathers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because of his support to Shi Ma at the end of the Tso Wei Dynasty. Wong Gein was rejected by the clan in his childhood since his mother was a concubine. He eventually inherited his father's title and began his political climb but he never gained family support like his own father due to his mother's status in the family. However, Wong Gein used his father's political influence to support Queen Gia during a political rivalry. He established his own political and social network and claimed the
*
Associate Professor, Graduate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Historical Relics, Feng Chia University.
西晉王浚家族的興衰及其人際網絡-由華芳墓誌銘觀察 161
Yo and Gee territory. Within the territory, Wong Gein was able to unify the minorities, relatives through marriage, and his clan was his major support at the height of his power. However, the support collapsed when there was a conflict of interest among the supporters later on and ultimately it led to the extinction of his family.
This article distinctly presents the rise and fall of an aristocratic family during the early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and helps us understand the establishment and the progression of the noble families during the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Keywords: Wong Gein Clan, Epitaph, Western Jin
162逢甲人文社會學報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