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老残游记]

重读《老残游记》

商彰超

摘要：本文以“五四”的启蒙思想为价值判断，融入《老残游记》中的一些观念，对《老残游记》进行重读，来凸显小说的丰富性。

关键词：启蒙 拯救 平等 正义

《老残游记》这部晚清小说前辈学者已经多有论述，无论是从“谴责小说”这个框架来看[1]，还是把它看成一部“侠义公案”小说[2]，都是从小说类型学的角度来定义《老残游记》。但往往批评家得意自己的创新发现时，就已经忽视了小说的丰富性。本文有意打破上述两种窠臼，以老残这一人物入手，以启蒙为准心，来重读《老残游记》。

一

《老残游记》以老残在山东的种种游历为线，串联起他的所见所闻，描摹他所见到的各种奇谭怪事，可以说是另一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既然小说的中心人物名叫老残，我们就不能抛开“老残”，去分析别的人物。我所感兴趣的是老残的职业，摇铃治病，浪迹江湖。本来老残是可以享受这生命中可以承受之“轻”的，但是在小说的第一回和第二十回中老残却弃医从“政”，来匡扶正义，搭救他人。老残的举动无不让我们想到了现代文学之父鲁迅，两人的经历如此相似。鲁迅弃医从文，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老残以“药”代剑，救治晚清苦难的民众。两人的人生轨迹异曲同工，只是一个是虚构出来人物，一个是历史上活生生的出现过的人物。

提到鲁迅是为了以他的启蒙思想为坐标，来分析老残的所作所为。小说第一回临写老残的南柯一梦，开启全书总主题。老残梦见自己的两个挚友：一个叫文章伯，一个叫德慧生，三人兴趣盎然地要到登州府去寻访蓬莱阁胜景。到了登州，三人观景之余想到要看日出，就拿着“千里镜”，临江眺望。这一眺不要紧，却看见一艘将沉的大船，而船上的男男女女却各自为政。水手们慌着搜剥船客的干粮、衣服；一个高谈阔论的政客在无耻地敛钱，同时挑拨船员与乘客之间的矛盾。没有一个人关心船沉与否。老残三人恻隐之心发作，上到船上拿出其所需要的“向盘和纪限仪”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谁知出力不讨好，反被污蔑是洋人的汉奸，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小说这样描写到：

“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它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谁知这一阵

嘈嚷，满船的人倶为之震动。” [3]

小说第一回的梦境描写颇有意思，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种寓言（allegory）来解读。欲沉未沉的大船难道不是当时风雨飘摇的中国吗？船上四分五裂的男女难道不是当时一盘散沙的中国人吗？我要问的是老残一行三人那又是何种意思？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回答上述问题还是从我引述的那段话谈起。当满船人听到本来荒谬不堪的言论时，竟然信以为真，还“俱为之震动”，真是愚昧透顶。满船的人都是受到一种蒙蔽，当老残要来搭救他们时，我认为启蒙者的形象最能代表老残三人的所处位置。于是小说开头就用一种寓言（allegory）方式提出了一个需要启蒙的问题。

同时，小说后来描写老残三人被渔船上众人砸下海去就可知道虽然启蒙的问题提出了，但结果是失败的。我们在这里要提到两个细节，一个是老残三人用“千里镜”看日出却看见了一艘船这个细节；另一个是他们三人如何搭救这一船人，是给他们了送“向盘和纪限仪”。千里镜和向盘、纪限仪都是“西方”制造的，也可以说他们代表了西方先进的现代力量。我们中国人只有通过用西方制造的“千里镜”才能看出我们国家的愚昧落后，也只有用西方的“向盘和纪限仪”才能救“中国”。其实，老残三人所代表的已经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了，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我们都发现老残一行人应该代表一种既中又西，不中不西的一代中国人吧。

小说描写老残是用中医救人，而不是鲁迅所学的西医，当然可以看出老残骨子里还是拥抱中国的。但古中国那一套“政教机制”在老残这里已经此路不通了，他学习中医的原因是：“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所以学也未曾进得一个，教书没人要他，学生意又嫌岁数大……”[4]这才巧遇高人，指点他以“医”为生。试想1905年科举废除，即使老残所生活的那年月科举未废，老残也不会再像范进一样考到六十岁了。西方来了，一切应该重新评估，老脑筋在这个时代是行不通的。我想刘鹗写老残这样的人物，应该是寄托了一些开拓创新的思想的。

二

经过上述分析，我们这里应该可以把老残看成是一个启蒙者的形象。我这里理解的启蒙是迥异于“西方”十八世纪以降所产生的以“理性”为核心的思想概念的。不是把这个概念单纯地移植过来，而是根据本文所做的分析，从这个脉络中来理解我所谓的“启蒙者形象”。我把“拯救”这个动作也纳入到本文的“启蒙者”当中来理解。《老残游记》整本小说其实是一篇关于拯救的小说。那个时代中国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如何解决？小说家刘鹗借老残所经历的一系列案子来让老残去拯救那形形色色的受苦之人，同时也暗示了作者对于强人诞生的强烈呼吁。

启蒙的英文单词是Enlightenment。单词中有一个“Light”的意思，就是光，照明的意思。启蒙还有一种用光来照明黑暗的解释，换句话说，就是使一些黑暗的东西脱离，变成光明的东西，把它们解放出来。我所理解的拯救就可以纳入到这个启蒙的范畴当中。

于是我们发现老残在小说中进行了多次拯救的活动。当然小说第二十回，老残拯救了贾魏式一家十三条人命。他听说刚弼糊涂酷虐，就挺身而出，写信给庄宫保，使案子明朗开来，还了贾魏式一个清白。后来他又巧施妙计，得知贾家一十三口人并非真死，而是吃了一种叫做“千日醉”的毒药。老残单枪匹马地寻访到此毒药的解药“返魂香”，让地下一十三条冤魂重归地上，可谓是功德无量。许多批评家往往只注意刚弼如何荒唐判案，得出清官比赃官更可恨的道理。日醉”的过程，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小说中还写到一个昏官，小说第十三回借妓女翠花、翠环之口，道出山东治河吏为了放宽齐河县河道，不顾数十万生灵，偷偷挖宽河道，汛期来临那数十万百姓就葬身了鱼腹。老残再神通广大，也救不了那几十万的人。可是他践行自己的为人准则：“天下事冤枉的多着呢，但是碰在我辈眼目中，尽心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罢了。”[6]老残怜惜翠环的悲惨命运，竞舍弃几千银子替她赎身。谁知后来无巧不成书，老残和翠环喜结良缘，也算老残善有善报吧。从老残救翠环的举动中和他说的话中，可以看出他的大义凌然，救人于水火的高洁品格。但数十万生灵，老残只救翠环一人，另一方面又可以看出老残的无力。在一些方面他毫无作用。刘鹗有呼吁强人的欲念，但在面对千变万化的世界风云时，一个强人的力量也是不能力挽狂澜，拯救一切的。于是我们回到上面所引述第一回的那段话中，有一句话让人很莫名其妙。那个水手说老残他们是天主教，所以他们是洋人的汉奸。如果老残真的是天主教的话，他就应该信上帝。而刘鹗所呼吁那能解决一切难事的强人应该不在人间，只有天堂里的上帝可以。老残不能救十几万人的性命，也就从反面印证了水手话的荒唐。

三

小说中老残一次两次的拔刀相助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搭救之时并未想到结果有什么好处，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却与妓女环翠结为秦晋，真是可喜可贺。我们在高兴的同时，应该注意到《老残游记》中对妓女的描写可能有别于以往人们固有观念中的妓女形象。

传统中我们往往认为妓女为了自己的锦绣生活，放弃廉耻，以肉体为营生。在妓院中哪有什么海誓山盟，只有金钱与肉体的肮脏交易。嫖客既然出了钱，当然不把妓女当人，对她们为所欲为，此时的女性已经沦为男性的玩物。可是晚清[5]但我不想拾人牙慧，我所强调的是老残救人这一举动。千辛万苦，尤其是骗得“千

以降，许多小说写妓院中的男欢女爱，放弃了走情欲路线，而是描摹起妓院中的情真意切，《海上花列传》当然可算是这一脉络的个中翘楚。[7]《老残游记》中写到妓女的那几章就是走的上边的路线。

我们看到小说第十二回，老残在齐河县欲渡黄河冰塞川，只得滞留县城，不巧碰上旧相识黄应图，号人瑞。两人闲聊之际找来两名妓女，陪他们喝酒聊天。小说中有一段描写颇值得玩味：“人瑞再三让翠环吃菜，翠环只是答应，总不动手。”[8]“再三”恳求，要说人瑞本不应该这样对待妓女，可是看其不吃饭，他却体贴疼人般劝说翠环吃饭。这完全不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明明是一对恩爱夫妻。还有一处描写值得重视，小说第二十回老残救了贾家一十三口人命，回到齐河县：“到城不过天色微明，不便住县署里去，先到自己住的店里来看翠环。把堂门推开，见许明的老婆睡在外间未醒。再推开房门，望炕上一看，见被窝宽大，枕头上放着两个人头，睡得正浓呢，吃了一惊。再仔细一看，原来就是翠花。不便惊动，退出房门，将许明的老婆唤醒。自己无处安身，跑到院子里徘徊徘徊。”

[9]想想左右县官判案的老残，回到自己家中无处安身，在院子外踱步，真是凄惶得很。但同时我们也看到男女平等意识的出现。上述两段引述都表明男人对妓女不再以玩物来看待，后来翠环嫁于老残，老残也没有低看她，而是和她相敬如宾。甚至牺牲自己来让她感到舒适。有人会反驳老残之所以没有叫醒她俩，是因为翠花在，不方便的原因。那我们试想嫖客对待妓女，会感觉她在睡觉不方便吗？会因为她有种种原因不适，而不招来陪他们吗？

四

老残对于女人怜香惜玉的态度可见晚清的男女观已经有所变化。启蒙所带来的平等意识，刺激了当时的中国。于是对于中国整个官僚制度的批判和失望，也是渗透在《老残游记》整部书中的。那有人可能会近一步提出问题：把《老残游记》理解为对官僚制度的批判，是不是重新把它纳入了“谴责小说”的框架当中，那就与你在文章开头所说的思路背道而驰了？

我这里并不想从批评玉贤、刚弼等人入手来分析小说，那样就完全陷入了“谴责小说”的窠臼当中。鲁迅在《中国国小说史略》中提到《老残游记》之高妙在于：“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10]而我要分析的还是从老残入手。老残为替贾魏式一家一十三条人命起死回生，他让许亮假冒赌棍，混在赌场，以赌钱为诱饵，骗的吴二浪子的信任。又让陶三和许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逼吴二浪子就犯。果真吴二浪子说出了“千日醉”的来历，正义得以伸张，恶人得以正法，天理昭彰，因果循环。老残对这些干尽坏事的恶人毫不妥协，费劲了心机要把他们绳之于法。可是他对玉贤、刚弼在办案中由于愚蠢所作出的种种罪行却视而不见。玉贤不知于朝栋一家是遭强盗陷

害，心狠手辣的让于家四口在站笼上受死。后来连强盗听说都后悔不该栽赃了：“我当初恨他报案，毁了我两个兄弟，所以用借刀杀人的法子，让他家吃几个月的官事，不怕不毁他一两千吊钱。谁知道就闹的这么利害，连伤了他四条人命！委实我同他家也没有这大的仇隙。”[11]一个当官的在执法时犯了错误，却没有人来过问，如何对当官进行惩罚，这点难道老残没有想过吗？一些小民百姓稍微犯了点错就是大刑伺候，这还有天理公正了吗？

我想说的是对于正义的追求，除了要对那些底层的犯法者进行惩罚以外，上层所犯的错误一样应该受到惩罚，而且上层所犯的错误可能比下层所犯的错误产生的恶劣后果还要严重。《老残游记》中应该还可以读出对于上层所犯的滔天大罪的反思。用老残对一件件案子的破获对比官府一次次制造冤假错案，即使中国出现千千万万的老残也不可能应付的完当官们的一点疏忽所造成的灾难。齐河县几千条人命就是一个例子。因此老残在庄宫保求贤若渴的恳求下，还是走为上策。因为他感觉在一个行将崩溃的体制中，自己将无所作为。这也再次照应了开头老残那个奇特的噩梦。

老残为什么选择游走江湖，而不是进入官僚体制，他在官府处于困境的时候又拔刀相助，但等到一切相安无事之后他又浪迹江湖。这到底是为什么？小说第八至十二回就是解答这个问题的钥匙。第八到十二回，没有写老残的游历见闻，而是写申子平求贤若渴，受老残之邀去寻访刘仁甫，在山中遇上玙姑与黄龙子等隐士。小说写出了一干隐士所做的有别于主流的高谈阔论，可谓是精彩至极。发前人所未发。举一个例子，当三人在山中听到虎啸时，黄龙子发了一串议论：“龙若离水，虎若离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里做官的人，无论为了甚么难，受了甚么气，只是回家来对着老婆孩子发发标，在外边决不敢发半句硬话，也是不敢离了那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龙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样的。”[12]其实，我认为老残等这些能人义士之所以不进入那个快沉的“大船”，是因为此船无可救药了。要想救这艘船，就应该做一些开拓创新的鸿篇巨著，来激活这艘快沉的船。而这些创新的思想应该出自山野密林当中，只有不被背后的一套生成机制(machine)所吸收，身处边缘，独立思考，就能产生改天换地的大思想。如果非要玩个西方理论的话爱德华·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可能照应《老残游记》中刘鹗的种种思考。

林林总总，《老残游记》的丰富性笔者还没有挖掘殆尽，但是我想从启蒙这个角度来反观晚清的小说《老残游记》不知道是否又陷入了另一个窠臼当中，唯“五四”马首是瞻。当王德威大声疾呼“没有晚清，何来‘五四’？”[13]之时,我们后之来者到底应该怎样来看待晚清小说？

注释：

[1]参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2][7][13]参见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4][6][8][9][11][12]刘鹗.老残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5-6,1,97,73，127，27,55

[5]参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阿英.晚清小说史. 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0]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2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