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诗歌之奇

论岑参诗歌创造奇象奇境的艺术

陶文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陆 平（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内容提要】本文指出，“实中求奇”和“想象出奇”是岑参创作边塞诗和山水诗的两种表现方法。他最擅长运用夸张、拟人与比喻。他的诗歌构思新巧，善写奇幻的梦魂。造语奇峻，起句尤奇丽警拔。多用因果句和名词语句，并与杜甫同时创造颜色字置于第一字的奇句，更奇妙的句式是使抽象词与具象词直接联结。他炼字以意胜，常把名词与形容词用作动词，其动词诗眼平字见奇，常字见险，使诗句的意象活灵活现。

【关键词】岑参 诗歌 奇象 奇境 艺术

盛唐诗人岑参在其边塞诗和山水诗中，创造了以“奇”为鲜明特征，兼有奇丽、奇逸、奇崛、奇峭、奇幻、奇壮等风格的意象与意境，具有独特而丰富的审美价值。自唐代殷璠评岑参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1以来，历代的诗论家评岑参诗，都用了这个“奇”字，如“清新奇逸”2、“磊落奇峻”3、“奇姿杰出”4、“奇气益出”5、“奇逸而峭”6等。各种中国文学史和岑参研究论著在前人评论的基础上，对岑诗的奇意奇象、奇体奇语加以阐释，有些论著还分析了岑诗形成奇壮风格的主客观原因。笔者认为，对岑参怎样创造奇象奇境的艺术，仍有较广阔的探讨空间，并期望此文能对这方面的研究有所拓展。

一

“实中求奇”，是岑参作诗的艺术追求，也是一种主要的创作方法。杜甫说：“岑参兄弟皆好奇。”（《渼陂行》）岑参确有爱好新奇事物的天性。他早期的山水行旅诗，就有奇丽、奇巧的特色。后来，自天宝八载（749）冬迄至德二载（757）春，岑参曾两度出塞。首次出塞时，因对边塞的荒凉与艰苦生活不习惯，诗多写乡愁与个人失意的苦闷。第二次出塞，由于诗人已经历过边塞生活的磨炼，又得到主帅封常清的赏识，因此情绪比较开朗乐观。边防将士的英雄气概激发出诗人为国安边的壮志，祖国边疆的奇异风光更使他奇情逸发，诗兴泉涌。他怀着浓郁的兴味注意观察边塞的自然风光和民俗风情。由于对它们不同于内地的奇特之处感受格外敏锐，往往在创作中如实刻画，便自然显出意象奇、意境奇的艺术特色。例如，他写边塞的各族人物：

7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宫锦醉缠头。 ——《胡

歌》

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搏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

袍。

——《赵将

军歌》

……军中置酒夜挝鼓，锦筵红烛月未午。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1 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唐人选唐诗》（十种）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月版，第8页。

2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版，第36页。

3 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历代诗话续编》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8月版，第1006页。 4 毛先舒：《诗辩坻》卷三，《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2月版，第47页。 5 翁方纲：《石洲诗话》，《清诗话续编》，第1369页。

6 王士禛：《诗友诗传续录》，《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月版，第159页。

7 本文所引岑参诗，均见陈铁民、侯忠义标注《岑参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9月版。

能汉语。……

——《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

严八侍御》

这些节度使幕中的少数民族将军和西域诸国的首领，或姓氏新奇，或装束奢华，或性格豪爽，他们纵博赌袍，锦筵夜饮，唱胡歌、说汉语。诗人大笔勾勒，使这些人物形神栩栩，跃然纸上，诗也在写实中显出瑰奇的浪漫色彩。我们再看诗人笔下的边塞生活习俗：

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驼

酥。……

——《玉门关

盖将军歌》

如莲花、舞北旋，世人有眼应未见。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回裙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 ——《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旋歌》

诗中所描绘的边塞军幕陈设奢华富丽，五光十色，而人们在音乐与歌舞中畅饮的情景，洋溢着与中原汉族迥异的浪漫色彩。那别具一格的胡地舞蹈，更是曼脸娇娥，急旋生风，回裙转袖，恍若飞雪，令人眼花缭乱，如痴如醉。

岑参还善于选择西北边塞那些具有诗意的地名、物名，将他们巧妙地组合起来，构成新奇有趣的意象，例如《与独孤渐道别首句兼呈严八侍御》的“桂林蒲萄新吐蔓，武城刺蜜未可餐”与“鱼龙川北盘溪雨， 鸟鼠山西洮水云”。在这两联诗中，诗人用“桂林蒲萄”与“武城刺蜜”、“鱼龙川”与“鸟鼠山”巧妙对仗，增加了诗的西域色彩和新奇意趣。更精彩的是以下二首：

官军西出过楼兰，营幕旁临月窟寒。蒲海晓霜凝马尾，葱山夜雪扑旌

竿。

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

营。

——《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

章》

“蒲海”、“葱山”，令人如见汹涌海涛与葱郁山色；而“鱼海”与“龙堆”，使诗境活现鱼跃龙腾之气象。诗人选此四地名入诗成联，颇具艺术匠心。刘拜山先生曰：“边塞诗中以地名作对，每取瑰奇壮丽者，如此章之‘蒲海’、‘葱山’，下章之‘鱼海’、‘龙堆’，皆能增意境之雄浑莽苍，令人耳目生新。”8揭示了岑参创造奇象、奇境的一种行之有效的艺术手法，见解精切。

在许多“实中求奇”的边塞诗中，岑参总是有意将西北边塞大漠的自然环境景色和戍边将士的军旅生活结合起来，将幕内与幕外，行军和扎营、大景象和小细节结合起来，并在描写中力求传达出自己多种多样的感官印象和感受。这些艺术特点充分地表现在七言歌行名篇《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中：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8 富寿荪选注：《千首唐人绝句》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6月版，第274页。

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走马川行奉送出

师西征》

诗人既淋漓酣畅地描绘出黄沙漫天、雪夜风吼、碎石如斗、风卷石走和唐军夜半行军的大场景，又敏锐准确地捕捉住干戈相拨、马毛结冰、砚水凝冻等细节。诗中一系列意象，有视觉、听觉、触觉、幻觉以及内心感觉。它们奇险壮丽，又极真切细致，读者如见如闻，可触可感。清代宋宗元评曰：“险绝怕绝，中夜读之，毛发竖起。”9方东树赞曰：“奇才奇气，风发泉涌。”10而洪亮吉的一段评语尤切中肯綮：

诗奇而入理，乃谓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卢玉川、李昌谷之诗，可云奇而不入理者矣。诗之奇而入理者，其惟岑嘉州乎！如《游终南山》诗：“雷声傍太白，雨在八九峰。东望紫云阁，西入白阁松。”余尝以乙巳春夏之际，独游南山紫、白二阁，遇急雨，回憩草堂寺，时原空如沸，山势欲颓，急雨劈门，怒雷奔谷，而后知岑之诗奇矣。又尝以己未冬杪，谪戍出关，祁连雪山，日在马首，又昼夜行戈壁中，沙石吓人，没及踝膝，而后知岑参诗“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奇而实确也。大抵读古人之诗，又必身亲其地，身历其险，而后知心惊魄动者，实由于耳闻目见得之，非妄语也。11

洪氏先以其游终南山的亲身经历，论证了岑参早期的山水诗《游终南山》诗奇而入理，又以他被贬谪到新疆伊犁，在雪山大漠间目睹过的惊心动魄景象，印证岑参所写“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等诗句乃是“奇而实确”，“实由于耳闻目见得之”，从而有力地、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岑参的山水诗尤其是边塞诗之“奇”，是以真切的边塞生活体验为基础的，而且特别注重捕捉真实而新奇的细节，使人读后产生一种“在场感”。可见，岑诗正是以“实中求奇”的创作态度和表现方法，使作品取得了“奇而入理”、“奇而实确”的艺术效果。 具有好奇性格的诗人，艺术想象力往往极大胆、奔放、奇诡。岑参有一些边塞诗，主要是通过“想象出奇”的艺术方法创作出来的。例如《《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势吞月窟侵太白，气连赤坂通单于。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

葛兆光先生说：“热海古名‘阗池’，今名伊塞克湖，在吉尔吉斯共和国境内，热海是唐代通行名称。岑参可能并没有到过热海而只是望文生义，从‘热’字联想到西域特有的地热温泉，便写了这首充满幻想的诗。因为伊塞克湖水并非是热的。”12葛先生说得对，此诗确是诗人敏锐联想与大胆幻想的艺术结晶。首句“侧闻阴山胡儿语”便点明诗中所写热海奇景，是他“侧闻”“胡儿语”后幻想虚构9 宋宗元：《网师园唐宋笺》，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册，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5月版，第801页。

10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48页。

11 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五，陈迩冬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7月版，第86页。 12 葛兆光选注：《唐诗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3月版，第217页。

的。在诗人笔下，热海水像被煮着，热气蒸腾，连鸟儿也不敢飞过，但海中仍然生长着肥大的鲤鱼。岸边的草，因为地热常年青翠，天上却是白雪纷飞，只不过它们一接近热海就被融化了。前八句已是笔笔奇幻，同上引《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相比，这里的情境和细节明显不符合生活的真实性。接下去，意象愈出愈奇：这热海不仅烘烤戈壁，蒸沙烁石，点燃白云，而且煮沸的波浪又煎熬月亮，它的强大气势竟然侵吞月窟和金星，还要一直扩散到西北极远之地。岑参以联翩的想象和幻想多角度多侧面地形容、渲染热海酷热之奇，不仅是为了反衬归京的崔侍御具有寒霜般的肃杀之威，表达他对崔的友情与赞美，更是其“好奇”的禀性与火焰般的激情不可抑止的喷发。如果深细品味，这首诗似有象征、寄托的意味。这个“势吞月窟”、“气连赤坂”的热海，难道不正是诗人赴边从军炽热襟怀的映像吗？抑或说，诗人的胸中，就翻腾着一个“蒸沙烁石燃虏云”的热海！

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岑参亲身经历并真切体验了艰苦卓绝又激越浪漫的边塞军旅生活，才使他的诗笔绽放出盛唐边塞诗的奇葩。在唐代，那些没有边塞生活经历的诗人，如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偶尔也能吟出“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从军行》）这样的佳句，但决不可能创作出像《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和《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这样的长篇杰作。盛唐时期的著名诗人王维、王昌龄、高适等人也曾出塞旅游或入军幕，他们都有不少优秀的边塞诗篇。王昌龄、高适同岑参一样被称为“边塞诗人”，王、高的边塞诗旨在抒写戍边将士以身许国的豪情壮志、他们的思乡愁情和对久战无还的厌倦，其诗反映边塞军旅生活的思想深度，胜于岑参。王多采用七绝形式，高多采用七古、五古，他们都不追求奇崛，往往只对边塞景物略加勾勒点染以衬托感情的抒发。而岑参的边塞诗兼用七古、五古、七绝、五绝等多种形式，致力于描绘西北边疆的雪岭大漠、热海火山、白草黄沙、八月飞雪、狂风卷石等奇异风光，并表现边疆各族军民的人情风习，这都是过去的诗歌所未曾表现过，也是“古今传记所不载”13的。因此，元人陈绎评“高适诗尚质主理，岑参诗尚巧主景”14，清人刘熙载说“岑超高实”15，指出岑诗不同于高诗直抒胸臆、浑朴质实的风格，而独具奇巧壮丽的意象和意境。岑参写过“始知丹青笔，能夺造化功”（《刘相公中书江山画障》）、“笔端通造化”（《苗侍中挽歌》）、“雄辞健笔皆若飞”（《送魏升卿擢第归东都因怀魏校书陆浑乔潭》），这些称赞他人诗画艺术的诗句，其实说出了岑参作诗既要笔通造化，更要“夺造化功”，并以“雄辞健笔”使诗篇雄奇壮丽、气势飞动的艺术追求。可见，岑参的确是有意运用“实中求奇”与“想象出奇”这两种艺术方法创作边塞诗与山水诗的。

二

上文论述了岑参兼用“实中求奇”与“想象出奇”两种方法创造奇象与奇境的艺术。下面，再深入具体地探讨岑参创造奇象与奇境最擅长运用的语言修辞手段。

古希腊作家朗加纳斯说：“诗的形象以使人惊心动魄为目的。„„在诗里，„„无从信以为真的夸张是可以允许的。”16如果说，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虽有艺术夸张，但基本上是写实、实中求奇，那么，他的《天山雪13 许觊：《彦周诗话》，《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4月版，第391页。

14 陈绎：《吟谱》，胡应麟：《唐音癸签》卷五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5月版，第48页。 15 刘熙载：《艺概·诗概》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版，第61页。

16 朗加纳斯：《论崇高》，王治明编：《欧美诗论选》，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12月版，第14页。

歌送萧治归京》，则主要是运用大胆惊人的艺术夸张手法创作的，诗云：

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请看：“千峰万峰”都是“雪崔嵬”，交河城边鸟儿“飞绝”无影，惨淡云霾和寒流凝冻“万里”，阴崖上悬挂着“千丈”坚冰，将军的宝刀也“冻欲断”了。这些极度夸张的描绘和渲染，画出了一个银白的冰雪世界，纸上凛凛生寒，砭人肌骨。在这严寒死寂的环境中，诗人赠给归京友人的那一根松枝，才显得格外青翠鲜活，含情无限。“惟有”二字也是夸张，仿佛这里除了戍边将士之外，就只有它才是有生命的。

诗的夸张是使诗歌语言形象化、感情化的一种重要修辞手法。夸张，就是抓住对象的某一特征，从性质、状态、数量、程度各方面加以夸大形容。作为一个“好奇”的浪漫型诗人，岑参诗中充满了夸张，而且都是竭力突出事物奇逸、奇峭、奇峻、奇丽的特征，借以充分表达他的强烈激情与奇特感受。例如《题铁门关楼》云：“桥跨千仞危，路盘两崖窄。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他以“千仞危”夸张关桥凌空飞架于峭壁之上，极其危险；更以头发瞬间欲白，极力夸张铁门关的荒凉杳远和他内心思乡愁绪的浓重。又如《宿铁门西馆》写道：“马汗踏成泥，朝驰几万蹄。雪中行地角，火处宿天倪。”几万只马蹄在雪天奔驰不息，马汗如雨将道路踏成烂泥；晚上，骑兵们在地角天涯燃起熊熊篝火。诗人以大胆的夸张营造出的奇丽意象与意境真是撼人心魄！又如“还家剑锋尽，出塞马蹄穿”（《送张都尉东归》），“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醉里送裴子赴西镇》），“汗流出鸟道，胆碎窥龙涡”（《赴犍为经龙阁道》）等句，都是大胆出奇的艺术夸张。

在浪漫诗人的心目中，世间一切事物都可能是有生命、有性灵的。拟人是赋予外在的客观事物以人的思想、感情、动作与行为的修辞手法，被岑参随心所欲地运用自如。于是，在他的诗笔下，便不断跃现出具有生命与性灵的景物意象。试读《陪使君早春东郊游眺（得春字）》：

太守拥朱轮，东郊物候新。莺声随坐啸，柳色唤行春。谷口云迎马，

溪边水照人。郡中叨佐理，何幸接芳尘。

诗人在虢州陪刺史春游，听见黄莺随着啸咏的人们一路不停地歌唱；嫩黄的杨柳也拂舞着柔长枝条，召唤人们来郊野踏青。谷口彩云缭绕，早就在迎候他们的车马；溪水清莹如镜，正期盼着游人临流照影呢。这一连串拟人化的意象使诗情奇趣，漫溢纸上！

再如“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初授官题高冠草堂》），“可怜汾上柳，相见也依依”（《题平阳郡汾桥边柳树》），“酒影摇新月，滩声聒夕阳”（《梁州陪赵行军龙岗寺北庭泛舟宴王侍御》），“青山入官舍，黄鸟度宫墙”（《送郑少府赴滏阳》），“岸花仍自羞红脸，堤柳犹能学翠眉”（《敷水歌送窦渐入京》）等，都是岑参移情于物，以拟人化手法创造出的意象，它们好奇多情，饶有灵趣。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说：“诗的语言基础是比喻性。”17作为诗歌重要手法的比喻，是诗人的想象尤其是联想活动的表现。想象奇特、丰富的浪漫诗人岑参，17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26页。

自然是比喻的高手。他在诗中创造出许多奇妙的喻象，宛若一颗颗珍珠，璀璨闪光。请看：

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夜过盘豆隔河望永乐寄闺中效齐梁体》） 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

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暮秋山行》）

天晴见峨眉，如向波上浮。（《登嘉州凌云寺作》）

银山峡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银山碛西馆》）

秦山数点似青黛，渭水一条如白练。（《入蒲关先寄秦中故人》）

以上是明喻，再看岑参诗中的隐喻：

酒光红琥珀，江色碧琉璃。（《与鲜于庶子泛汉江》）

老树蛇蜕皮，崩崖龙退骨。（《江上阻风雨》）

梨花千树雪，柳叶万条烟。（《送杨子》）

朱唇一点桃花殷。（《醉戏窦子美人》）

君家赤骠画不得，一团旋风桃花色。（《卫节度赤骠马歌》）

下面是岑诗的借喻：

向下望雷雨，云间见回龙。（《自潘陵尖还少室居止秋夕凭眺》）

尚书碛上黄昏钟，别驾渡头一归鸟。（《偃师东与韩樽同诣景云晖上人

即事》）

草头一点疾如飞，却使苍鹰翻向后。（《卫节度赤骠马歌》）

岑参创造的这些喻象，绝大多数新鲜奇特，色彩明丽，富于动感，多有飞动之势。总之，比喻、夸张、拟人这三种修辞手法的巧妙运用，正是岑参大胆、奔放、奇特、超凡的艺术想象力的体现。

更妙的是，岑参常常将“实中求奇”和“想象出奇”这两种表现方法和上述三种修辞手法结合起来，熔于一炉，营构出神奇瑰丽又合情合理的意象与意境。《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就是一个经典范例：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此诗描绘边塞八月风狂雪猛的景象，讴歌唐军将士豪迈乐观的战斗精神。起笔两句实中求奇，用赋笔白描。三、四句兼用比喻、夸张，凭虚构象，想象出奇。有“忽如”二字，应属明喻，但“梨花开”正由“春风来”引出，认假作真，妙想联珠，又形成了富于动态和奇趣的曲喻。在诗人的想象中，铺天盖地的白雪瞬间幻化成千树万树梨花怒放。这意象，这境界，晶莹璀璨，奇幻壮丽，驱尽寒气，引来生机蓬勃的烂熳春光。真是神来之笔！难怪清代方东树赞叹：“奇才奇气，奇情逸发，令人心神一快！”18以下“散入”四句，赋笔白描，写军营中的严寒情状，借将军狐裘不暖、角弓难控、铁衣难著等生活细节予以真切的表现。“瀚海”两句，再用夸张手法，渲染遍地冰雪、漫天愁云的大漠奇景，然后转入中军饯别急管繁弦的热烈场面。内外冷热对照，诗情曲折跌宕。“风掣”句从隋虞世基的“霜旗冻不翻”（《出塞二首》其二）化出，但加了一个拟人化的“风掣”，便凸现出凝冻军旗的沉重与僵硬感；而将“霜旗”改为“红旗”，在暮雪纷纷的昏暗18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第248页。

中点染出一团红色，令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结尾推出雪地上延伸的两行马蹄印记，宛如电影中的一个“空镜头”，奇妙地传达惜别友人和思乡的深情。岑参这首雪中送别诗奇丽豪放又含蓄隽永，让人拍案叫绝，回味不尽。

三

明代后七子之一，主张“诗必盛唐”的王世贞，论诗讲究篇法、句法、字法三者兼美。他说：“篇有眼曰句，句有眼曰字，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篇有篇法，此三者不可缺一也。”19又云：“首尾开阖，繁简奇正，各极其度，篇法也；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点缀关键，金石绮彩，各极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锦，句有千钧之弩，字有百炼之金。”20王氏这些议论启示我们，研究任何一位诗人的独特艺术风格，篇法、句法、字法是不应当忽视的。这里拟从篇法、句法、字法三个方面对岑参诗歌创造奇象奇境的艺术，作进一步的探讨。 所谓篇法，乃是指诗歌的艺术构思，包括立意取材、表现角度、谋篇布局、章法结构等。殷璠说岑参“语奇体峻，意亦造奇”，岑参诗的奇象奇境首先来自其立意构思的新巧。试举《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为例：

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马去疾如鸟。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

晓。

题为送别，通篇只写景叙事，无一句直抒别情。所写之景，又是奇景。前二句写火山五月，黄沙烈日，诗人目送刘判官一骑向西，疾如飞鸟。第三句夸张说刘所赴行营远在太白星之西，结句即写想象中的行营之景。本来是胡天拂晓时角声响起，诗人却说是角声惊动胡天，使其突然破晓。造语奇警，戛然而止，而诗人渴盼与判官一道奔赴前线的情意已蕴含景中。中唐柳宗元《渔翁》诗中，有“欸乃一声山水绿”的奇句，其立意、句法酷似“角声一动胡天晓”，极有可能从岑诗中化出。我们再看《火山云歌送别》构思之奇：

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

来。平明乍逐胡风断，薄雾浑随塞雨来。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迢迢征路火山东，山上孤云随马去。

也是句句写景，主景是火山云。它们忽静忽动，时聚时散，已去复回，缭绕斜吞铁关之树，又氛氲半掩交河之戍，可谓奇态横生。更奇的是，它对唐军将士依恋情深。结尾推出一朵孤云，不顾征路迢迢，翩然追随骑者而去。诗人托物寄情，起笔突兀，结尾宕出远神。全篇充满奇情奇趣，亦得力于立意构思之奇巧。

明人胡应麟说：“七言绝，太白、江宁为最。右丞、嘉州、舍人、常侍次之。”21他认为岑参与王维、贾至、高适都是盛唐诗坛的七绝高手，其成就仅次于李白、王昌龄，这个评价是公允的。岑参的七绝，多有构思新奇、不落窠臼的佳作。我们先看以下二首：

西向轮台万里馀，也知乡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

书。

——《赴北庭度

陇思家》

秦山数点似青黛，渭水一条如白练。京师故人不可见，寄将两眼看飞燕。 ——《入蒲关先寄秦19 王世贞：《与毕仲达》，《弇州续稿》卷一八一，四库全书本。

20 王世贞：《艺苑厄言》，《历代诗话续编》中册，第963页。

21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七，第120页。

中故人》

这两首诗题材相近，乃怀乡思友之作，艺术构思各有奇妙。第一首竟想象陇山鹦鹉能言语，正如沈德潜所评：“欲鹦鹉报家人寄书，思曲而苦。”22第二首写他见不到京师友人，竟要寄出双眼去看故园之燕，与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同以奇想表挚情，十分动人。

明代周珽称赏岑参“善于写梦”23。梦境奇幻迷离，自然成为好奇的岑参喜爱抒写的题材。岑参有不少构思新奇的写梦佳作，如《春梦》：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

里。

诗人强烈思念远在湘水边的友人，他的梦魂仿佛长上翅膀，载着他，在片刻之间便走遍了几千里的江南大地。描写梦魂，想象新奇。近人刘永济先生评：“三四

24句写梦境入神。”在岑参的多首诗中，对梦魂的描写往往是全篇的点睛妙笔。《郊

行寄杜位》云：“秋风引归梦，昨夜到汝颍。”秋风引领梦魂回到诗人的颍阳故居。《宿铁关西馆》云：“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故乡太遥远了，梦魂在归途中也会迷路。《陕州月城楼送辛判官入奏》云：“相思灞陵月，只有梦偏劳。”他深切思念长安灞陵上空的月亮，只有偏劳梦魂代他回去问候了。《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云：“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诗人身在鸟儿不飞的穷荒绝漠，就连梦魂也懒得越过万碛千山归去。这些诗句把梦魂写得情态各异，形神俱活。还有更奇妙的：

泸水南州远，巴山北客稀。岭云撩乱起，溪鹭等闲飞。镜里愁衰鬓，

舟中换旅衣。梦魂知忆处，无夜不先归！ ——《巴南舟中思陆浑别业》

诗写思家之情。尾联说：梦魂也知道我忆念故园，所以每天晚上都抢先跑回去。诗句化用了屈原《九章·抽思》“唯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却赋予梦魂知觉、性情，它能体贴诗人心意，成了诗人的知己。明代李沂《唐诗援》评曰：“嘉州喜用‘梦’字，往往入妙。如‘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梦魂知忆处，无夜不京华’。至‘乡遥梦亦迷’，愈出愈奇矣！”25 以上论述足以证明，岑参的“篇法”即艺术构思确实新奇巧妙，他的不少佳作，堪称“篇有百尺之锦”。我们再看岑诗的句法。陆游赞岑诗“崔嵬多杰句”26，刘克庄称岑诗“词语壮浪，意象开阔”27，宋濂评岑诗“造语奇峻”28。阅读岑参诗，那些意象奇崛、意境开阔的诗句，纷至沓来，令人耳目耸动，心神畅快。例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诗中，“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四句，为历代诗评家赞赏不已。明代谭元春说：“‘从西来’妙，妙！诗人惯将此等无实指处说得确然，便奇。‘万古’字入得博大，‘青濛濛’字下得

29幽眇。”钟惺评：“秋色又四语写尽空远，少陵以‘齐鲁青未了’五字尽之，详略各妙。”30毛先舒亦赞“词意奇工”31。再看以下诗句： 22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唐诗汇评》，第832页。

23 周敬、周珽辑：《唐诗选脉汇通评林》，见《唐诗汇评》中册，第833页。

24 刘永济选释：《唐人绝句精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5月版，第66页。

25 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册，第817页。

26 陆游：《夜读岑嘉州诗集》，《岑参集校注》附录《历代诗评》，第512页。

27 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12月版，第63页。

28 宋濂：《五言律诗叙目》，《岑参集校注》，第515页。

29 钟惺、谭元春选评：《唐诗归》下册，张国光等点校，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版，第256页。 30 同上。

万顷浸天色，千寻穷地根。（《与鄠县群官泛渼陂》）

送客飞鸟外，城头楼最高。（《陕州月城楼送辛判官入奏》）

灯影落前溪，夜宿水声中。（《秋夜宿仙游寺南凉堂呈谦道人》）

载酒入天色，水凉难醉人。（《与鄠县源少府泛渼陂》）

红亭出鸟外，马系云端。（《虢州西亭陪端公宴集》）

窗影摇群木，墙阴载一峰。（《题山寺僧房》）

匹马西从天外归，扬鞭只共鸟争飞。（《送崔子还京》）

仙掌分明引马头，西看一点是关楼。（《五月四日送王少府归华阴》）

这些诗句写出了奇高、奇险、奇壮、奇疾、奇丽之景，而且它们大多是诗篇的首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明人胡应麟说：“高、岑并工起语，岑尤奇峭。”32周敬说：“嘉州大好起语，如‘片雨过城头’、‘黄鹂上戍楼’、‘灞上柳枝黄，垆头酒正香’等，正是奇峰叠绣。”33清人沈德潜亦评云：“起手贵突兀。„„岑嘉州‘送客飞鸟外’等篇，直欲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34其实岑参诗的结尾同样奇峭有力。绝句一般在后二句要展呈出意境，岑诗绝句佳作后半幅多有奇妙之笔，无须多说；而其律诗、古诗结尾，亦不乏出奇之句。上文已指出《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结尾的意馀象外，再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尾联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沈德潜评：“只言笳声之悲，见河陇之不堪使，而惜别在言外矣！”35同是七言歌行的《西亭子送李司马》结尾曰：“为君题，惜解携；草萋萋，没马蹄！” 周珽评：“末因酒阑赋别，不胜芳草王孙之思，忽著短句，峭拔足奇。”36《邯郸客舍歌》结尾曰：“酩酊醉时日正午，一曲狂歌垆上眠。”徐增评：“疏辣爽快，的是汉子语。”37《登古邺城》结尾曰：“武帝宫中人去尽，年年春色为谁来？”叶羲昂评曰：“结有无边光景，只言片语，不尽欷歔。”38

岑参诗句不仅语意奇，而且句法灵动多变，也有意求奇。他喜欢运用因果句，无谓语的“名词语”句，并与杜甫同时创造了以颜色字为第一字的新奇之句。先说因果句，岑诗中有大量的因果对仗句，例如：

瓯香茶色嫩，窗冷竹声干。（《暮秋会严京兆后厅竹斋》）

泉浇阁道滑，水冻绳桥脆。（《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

树密昼先夜，竹深夏已秋。（《过王判官西津所居》）

雨过冈头黑，云开日脚黄。（《送李司谏归京》）

竹深喧暮鸟，花缺露春山。（《丘中春卧寄王子》）

砌冷虫喧坐，帘疏月到床。（《赵少尹南亭送郑侍御归东台》）

舟摇城入树，岸阔水浮村。（《与鄠县群官泛渼陂》）

天晴云归尽，雨洗月色新。（《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萝旧斋》）

以上这些诗句，都是捕捉并表现一种景物的动态引起另一种景物的变化，在构句时或先因后果，或先果后因，灵活运用，上下句又互相映衬、对照，增添了诗的 31 毛先舒：《诗辩坻》卷三，《清诗话续编》，第45页。

32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第36页。

33 周敬、周珽辑：《唐诗选脉汇通评林》，见《唐诗汇评》中册，第815页。

34 沈德潜：《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13页。

35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唐诗汇评》中册，第801页。

36 周敬、周珽辑：《唐诗选脉汇通评林》，见《唐诗汇评》中册，第807页。

37 徐增：《而庵说唐诗》，《唐诗汇评》中册，第808页。

38 李攀龙辑：《唐诗直解》，《唐诗汇评》中册，第807页。

新奇意趣。宋人魏庆之称这种对仗联为“合璧——句中意相关”39。再看“名词语”句：

野店愁中雨，江城梦里蝉。（《送陕县王主簿赴襄阳成亲》）

江声客舍里，山色郡城头。（《送襄州别驾》）

江村片雨外，竹寺夕阳边。（《晚发五溪》）

山色轩槛内，滩声枕席间。（《初至犍为作》）

这些诗句，省略了谓语动词、形容词，将一个意象置于另一个意象的内外远近间。这种奇特的句法省略文字，留出空白，给读者提供了想象空间。

宋代诗论家范晞文发现并总结出杜甫的一种特殊句式，他说：“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去引出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软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益壮而险矣。”40其实，杜甫把颜色字置于句首，是为了真切地传达并凸出表现他对色彩强烈的视觉感受。而擅长表现色彩感受的岑参，与杜甫同时，也写出了这种句子，如：“清摇县郭动，碧洗云山新”（《与鄠县源少府泛渼陂》），“粉白湖上云，黛青天际峰”（《刘相公中书江山画障》）。这第二例竟用“粉白”与“黛青”四字置于句首，色彩更具体鲜明，这是杜甫诗中也未见到的。天宝十一载（752）秋，岑参、杜甫、高适、薛据、储光羲同登慈恩寺塔，共赋诗。或许岑、杜二人曾相互切磋过这样的诗句吧？

岑参诗中，还有一些极其精炼浓缩的诗句，如“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磻溪梦里山”（《暮春虢州车亭送李司马归扶风别庐》）。这一联造句之妙，正如清人屈复所评：“‘到来函谷’，见客夜愁中之月；‘归去磻溪’，见他乡梦里云山，用得幻甚，奇甚。”41宋宗元亦赞其句法“新辟”。42岑参还有锤炼更曲折层深的诗句：

愁窥白发羞微禄，悔别青山忆旧溪。（《首春渭西郊行呈蓝田张二主

簿》）

屈复评此联诗：“炼句曲折。‘微禄’一层，‘羞’二层，‘白发羞微禄’三层，‘窥’四层，‘愁窥’五层。下句三层，别青山旧溪而来长安，原为功名，‘白发羞微禄’，所以‘悔’而‘忆’也。流水对。”43在炼句精妙、意蕴多层这一点上，岑参此联差可与杜甫《登高》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媲美。

岑参在句法上最奇妙的创新，是把抽象与具象直接焊接，请看：

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宿关西客舍寄东山严许二山人》）

三月犹未还，客愁满春草。（《敬酬杜华淇上见赠兼呈熊曜》）

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 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送人赴安西》）

以上四例，第一例，孤灯燃的是蜡烛，诗人却说它燃起了“客梦”，寒杵捣的是冬衣，诗人却说它捣的是“乡愁”；第二例，诗人说他的乡愁已经渗满遍地“春草”；第三例，竟说边塞的柳枝上挂满了“乡愁”；第四例，干脆说故乡是他的“梦”，边月化作他的“愁”。诗人用动词“燃”、“捣”、“满”、“挂”、“为”、“作”，把具体的景物意象“孤灯”、“寒杵”、“春草”、“边柳”、“乡”、“月”与抽象的情思意39 魏庆之编：《诗人玉屑》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8月版，第74页。

40 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三，《历代诗话续编》上册，第423—424页。

41 屈复辑评：《唐诗成法》，《唐诗汇评》中册，第824页。

42 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唐诗汇评》中册，第824页。

43 屈复辑评：《唐诗成法》，《唐诗汇评》中册，第825页。

象“梦”与“愁”直接连接起来，情思与景物互相形容、映照，使抽象的情思具象化，产生了新奇的诗趣、诗味。这种句法，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堪称前无古人，后少来者。笔者仅发现中唐诗人孟郊有“冷露滴破梦”（《秋怀》其二），五代词人孙光宪有“一庭疏雨湿春愁”（《浣溪沙》），李清照有“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徐俯有“天生百种愁，挂在斜阳树”（《卜算子》），魏了翁有“虹外挂无穷远思，雁声鸣不断新愁”（《次王万里愁霖》），明代词人沈宜修有“砧杵带愁敲远梦，雁声衔恨落高楼”（《浣溪沙》）等句，大多受了岑参诗句的影响，甚至直接化用了岑参诗句。

这种具象与抽象组接的句子，在中国现当代白话新诗中倒是屡见不鲜。例如，李金发的“车轮的闹声，撕碎了一切沉寂”（《里昂车中》），臧克家的“蝙蝠翅膀下闪出了黄昏，蛛网上斜挂着一眼闷热”（《场园上的夏晚》），卞之琳的“现在又到了灯亮的时候，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胧”（《记录》），余光中的“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算命的瞎子》）等。因为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很少见到这样的句法，所以长期以来，人们都误以为它是从西方现代诗歌中引进的。而岑参的这几联诗证明，原来在我们的唐诗中早就有了这样新奇的句法和美妙的想象逻辑，岑参就是它的创造者。综上所述，岑诗亦堪称王世贞所说“句有千钧之弩”。

我们再来探究岑参诗的“字有百炼之金”。 为了造成新奇的、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岑参喜欢并擅长改变词性，将名词、形容词作动词用。例如：“槛外低秦岭，窗中小渭川。”（《登总持阁》）诗人登上高矗云天的总持阁，只见栏杆外的秦岭变得低矮了，渭川也像一条小黄蛇，爬进了窗中。“低”、“小”二字，是形容词作意动词用。又如：“月色冷楚城，淮光透霜空。”（《送王著赴淮西幕府作》）月色如水，把楚城冲洗得更加冷清，又从淮河上反射出来，照得霜天透明如镜。“冷”、“透”是形容词作使动词用。类似的句子还有“海树青官舍，江云黑郡楼”（《送扬州王司马》）等。这种用法，既扬形容词描状景物形色之长，得动词摹写动态之功，更传达诗人主观的感受。岑诗中也有名词用作动词的，如“春景透高戟，江云篲长麾”（《过梁州奉赠张尚书大夫公》），下句的“篲”，即扫帚，这里用作动词，说江云像扫帚一样，掠过长长的旌旗，从而增加了诗句的形象性与动态感。又如“树密昼先夜，竹深夏已秋”（《过王判官西津所居》），也是名词用作形容词，“夜”表示黑暗，“秋”传达凉爽，句意新奇。 但岑参炼字的奇警，更突出地表现在对动词的选择和提炼上。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动词往往是神光所聚的诗眼，是一句、数句乃至一篇之眼。为了创造奇象与奇境，岑参选择和提炼动词，力求使静止的物象有动感，或使动的物象具有强大、迅疾的动态气势，或使本来无生命的物象获得生命，乃至赋予其感情和性灵。岑诗的动词往往用得新奇，出人意料，却能使整句的意象活灵活现。例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诗的首句“塔势如涌出”，“涌出”二字，把静止的塔写得有动态与气势，并表达了诗人仰望时的突兀感、惊奇感，真使诗“句亦如涌出”44。又如“江迴两岸斗，日隐群峰攒”（《早上五盘岭》），“斗”、“攒”二字，活现江两岸犬牙交错、群峰仿佛突然聚拢的情状；“双崖倚天立，万仞从地劈”（《入剑门作寄杜杨二郎中时二公并为杜元帅判官》）一“立”、一“劈”，静动对照，画出剑门关两崖对峙、峭壁摩天，宛若天神斧劈而成的奇险景象；“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初授官题高冠草堂》），“吞”字将“涧水”拟人化，说它吞没了44 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唐诗汇评》中册，第795页。

樵路，使读者如见涧水水势之广大、迅猛；“醉”字将山花比拟为醉客，花盛开时的火红、热烈、酣畅跃然纸上。“西原驿路挂城头”（《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挂”字用得新奇、形象，城头上一条蜿蜒如带的高险驿路浮现眼帘。“弓抱关西月，旗翻渭北风”（《奉送李太保兼御史大夫充渭北节度使》），沈德潜等诗评家都赞赏“抱”、“翻”二字炼得极生动有力45。他如“飒飒胡沙迸人面”（《银山碛西馆》）、“白草磨天涯”（《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涧花燃暮雨，潭树暖春云”（《高冠谷口招郑鄠》）、“沙尘扑马汗，雾露凝貂裘”（《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春云凑深水，秋雨悬空山”（《寻少室张山人闻与偃师周明府同入都》）、“山光围一郡，江月照千家”（《郡斋望江山》）等句，其中的动词都是奇警传神的诗眼。当然，历代诗论家中，也有批评岑参炼字过于尖新、纤巧的，例如清代查慎行就批评“孤灯燃客梦”说：“此等炼字，遂开纤巧之门。”46黄生也认为：“盛唐用字多尚稳实，故句法浑而不露。其尖巧一派，实自嘉州始开。”47其实，以奇字为句眼，并非只是岑参，还有比岑参大几岁的杜甫。明代胡应麟也曾批评杜甫说：“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诗，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昔人谓石之有眼为研之一病，余亦谓句之有眼为诗之一病。”48我们认为，提倡句法浑涵是好的，但一味强调用字稳实就未免片面；句法浑涵与句中有眼并非是彼此对立、相互排斥的。杜甫就有不少既浑涵又有眼的佳句。比起杜甫来，岑参确实更刻意以“奇字为眼”，这正是他为了创造奇象与奇境形成独特诗风的一个重要表现手段。沈德潜说得好：“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49平心而论，岑参在锤炼诗眼中求奇，极少使用僻字怪字，绝大多数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符合沈氏所提出的“以意胜而不以字胜”的艺术标准，应当给予较高的评价。

岑参为了创造奇象奇境，还在诗歌体式上作了许多探索与创新，诸如七言歌行自立新题，根据所写内容而灵活用韵，使诗歌的声韵节奏多变；学习与借鉴民歌的体式和语言，运用复沓、顶针、叠字、重字、双声、叠韵等手法，使诗歌音调洪亮、音节流畅，从而使“意奇”、“语奇”与“体峻”结合起来。这一方面，已经出版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已有简明扼要的论述50，本文限于篇幅，就不再展开细论了。

岑参作为唐代乃至中国古代诗歌史上边塞诗艺术成就最高、风格最奇的诗人，他在诗中创造奇象奇境的艺术，值得深入地研究、学习与借鉴。

45 参见《唐诗汇评》中册，第813页。

46 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唐诗汇评》中册，第810页。

47 黄生辑：《唐诗矩》，《唐诗汇评》中册，第816页。

48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

49 沈德潜：《说诗晬语》，第241页。

50 参见乔象钟、陈铁民主编：《唐代文学史》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12月版；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