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教贤街
万州教场坝旁边有一条小河叫纸房溪,是苎溪河的一条支流。从教场坝菜市场过纸房溪上的小桥后,那一带地名就叫纸房溪。纸房溪有一门坊,是通往开县那条古道的起点。这条万开古道实际上是一条蜿蜒于群山间的山路,从纸房溪的门坊往上走,就是教贤街。教贤街包括一条街两截梯坡,纸房溪的门坊到庙嘴是两米多宽的梯坡,然后是一条约有一百多米长的平平的街道,这是教贤街的中心,街两边都是木板房。街的尽头到叫花岩又是两米多宽的梯坡,叫花岩往上走是雷打石,雷打石再往前就是塘坊镇了。 教贤街最繁华的时期应该是我外婆年轻的时候。 我外婆是一个普通人,在我母亲十来岁时就过世了。她的堂姊,我们称大姨婆婆的一个女人,却曾是教贤街最富有的人,街下排的木板房当年都是她开的栈房,来往客商都在她那儿歇脚、吃饭、住宿。那时的教贤街,不说是车水马龙,却也是人流、车马往来不绝。开县、巫溪、城口等地贩百货、桐油、猪鬃的客商和大姨婆婆都很熟。大姨婆婆人缘很好,生意也做得顺顺当当,但在万开公路修建后生意就一落千丈。解放后不久,大姨婆婆也因病去世,她的离去,似乎便是教贤街这条茶马古道繁华时期的结束。我没有见过大姨婆婆,但我的印象中总有这样一道风景:一个穿旗袍的五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青石路的街边,拿着水烟壶,呼唤两个在玩耍的小孩给她点烟――那两个小孩是我的两个哥哥。 我生活在教贤街的印迹是在上个世纪的90年代。 那时的教贤街已不是当年的交通要道,而是一个普通居民社区。街上的门面基本没有了,都成了居民住房。我家的房子在街的下排的中心。街下排的房子大多相同,临街的房子由门面改成了堂屋,我们叫灶屋,因灶和厨房的东西都在这间房子里而得名。里面是一楼一底,楼上是父母住的正屋,楼下则是小孩住的地方。房屋本来的结构是吊脚楼,楼下的房子应该是后来加修的。我们家孩子多,把很大的灶屋改成了两间,一间也成了“房屋”。其实教贤街的居民住得都很挤,每家没有超过三间房的。 教贤街小学在庙嘴上面,是由一座不知什么年代建成的庙改的。我读书时已改叫万县市集中第一小学。教贤街小学大门前是一坡石梯,石梯下面是一个坝子,坝子两面是“石骨子”崖坡,很陡。学校坝子不大,但我们可以在这坝子上踢足球,只是球容易掉到两边的坡下,我们按足球比赛规定,谁踢出线(踢下崖坡)就该谁捡球。球滚得最远的是滚到了苎溪河里,捡球来回要跑二十分钟。更不幸的是找不到球,那是要赔球的。有一次我将球踢在一个同学的身上后滚下崖坡再也找不着了,于是我俩卖连环画和废铁来攒钱,赔借的人家的足球。这坝子上有三棵黄桷树,都是百年老树,中间一棵很特别,树下像房子一样有石头砌的基脚,树中间是空的,可容纳两个大人,像一间小房子,下雨时可在里面遮风躲雨。学校这个坝子是我们孩子玩耍的天堂。那时的学习只在上课时完成,多的是时间玩。弹弓是枪,红苕藤是子弹,包谷核是我们的手榴弹,“打仗打游击”,我们玩得“硝烟弥漫”!学校的房子、黄桷树、我们的坝子,是孩提时代的永远的怀念。万州画家张心佛有一幅题为《教贤街》的油画,画的就是我们曾经的学校和黄桷树。 教贤街不仅住着城镇居民,还有郊区农民。街周围就是郊区公社的菜地,郊区公社集中大队的队部就在教贤街上。郊区公社的农民也吃商品粮,但副食供给的待遇要差一些,也就是说郊区公社的社员身份等级是介于城市居民和农村社员之间。 70年代的教贤街人很穷。全民所有制工厂的工人算是有最好的职业,在教贤街收入是最高的。集体企业的职工的工资收入也还说得过去,教贤街的小摊小贩多,赚钱很难。最穷的是住在郊区公社的农民家庭。住街尾的一姓王的剃头匠的家里,看上去是最穷的,老婆是郊区公社的农民,一家四口挤在十个平方的房子里,房子里灶、柴、床,什么都有。他家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浑名就叫“叫花”(音gao hua),女孩长得很清秀,但脸、手经常是黑黢黢的,从来都没有干净过。剃头匠平常挑着剃头担子在较场坝一带剃头,奇怪的是教贤街的人都不找他剃头。剃头匠有一怪病,到了夏天晚上,他的腿就疼痛难忍,于是深夜里他就在教贤街来回地走,来回呻吟,呻吟声很惨,让人听了难受。现在想来应该是风湿病,只是他无钱去治。那叫“叫花”的儿子,经常挨邻居的骂,不是他真正做了多少坏事,而是他又黑又脏又瘦的样子让这些邻居看不顺眼,都觉得那些惹是生非的事是他干的。有一姓文的女人,人高马大,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常和“叫花”打架,又打不过,每次都是她出来帮忙,骂得“叫花”狗血喷头。有一次“叫花”骂了她儿子一句脏话,她抓住“叫花”又骂个不停不算,似乎还想动手去打。要不是隔壁王老娘拉开他们,后果不知是什么样子。这王老娘并不老,五十多岁就全白了头发,平时不多言多语,成天都在做事,做饭、洗衣,还经常去附近的山上捡柴禾卖。她对街上的小孩都好,不管是穷是富。要是哪家大人打小孩或欺负别家的小孩,她都要出来管一管。爱管闲事的还有我大姨,但她只动嘴不动手。所有的小孩她都不喜欢,除了我们家兄弟姊妹,谁都被她骂过。她因肺病病休,天天呆在家里。大姨很有大姨婆婆的遗风,没事就捂着竹编的木炭烤火篓子,搬把椅子坐在街边,边抽烟边数落那些玩耍的小孩。她喜欢喊我去她屋里,拿一些豆腐干、饼干等小吃给我。我知道她喜欢我,但怕她骂人,也怕进她那问住的房子。她住在一座吊脚楼里,走在木地板上就能感觉房间在动,我生怕哪天会垮塌。后来过了几年那吊脚楼真塌了,只是在这之前她已搬了出来。大姨虽然有个女儿,但已出嫁,很少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大姨父,好像她向来就是一个人。 教贤街一个人过日子的还有邓伯伯。邓伯伯是我最敬佩的一个教贤街人。邓伯伯当时应该有六十岁了,我妈经常说我喊得不对,应该喊邓外公。什么理由我现在也不明白。但我习惯喊邓伯伯。教贤街有很多人都叫他邓老头,这并不是他不受人尊重,而是因为他成分低,是四类分子中的地主,不应该太尊敬他。他这个地主成分是捡来的,在解放前夕,他一个亲戚送他十担谷子的租子,解放后一查有租子,马上就定为地主。邓伯伯在搬运队当搬运工,接受劳动改造。邓伯伯以前就是劳动者,木工、石匠活他都会做,恁大年纪了,仍能挑煤、挑水、扛很重的东西。对接受劳动改造,他从没露过一点儿怨言,他对社会好像始终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他经常主动修补教贤街的石梯和路面,帮一些没有劳力的家庭挑水、挑煤。大雨山洪后,如
遇路面遭冲垮,不需谁通知,他早已默默地在那儿修补了。有次他修路,妨碍了几个郊区社员过路,他们骂他,还要打他。幸好有我母亲站出来打抱不平,把那几个人狠狠骂了一通。我母亲是居委会委员,成分是无产阶级,教贤街就算她是最大的官了。她负责组织开会、学习和打扫卫生,教贤街的大小事都可以管。但我发现她和四类分子们关系都好。“文革”最乱的那几年,她都没有组织斗过哪个四类分子。邓伯伯对我母亲佩服得很,经常对人说“她带那么多娃儿,个个‘抻抻抖抖’的”。邓伯伯喜欢小孩但从不言表,他常带着笑意看我们做作业、看书。他崇敬文化、崇敬书本,原因是他没有读过书,是个文盲,不识一个字。邓伯伯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到河南去了,小女儿他不认,理由是他老伴生病时,女儿没有去好好照顾。但据我们推测,真正原因可能是要小女儿和他这个四类分子划清界限。每次小女儿来看他,他都是发怒地赶走她。他很心痛他老伴,老伴因患“哽急病”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逢人就念叨:“她就想吃点好东西啊!”邓伯伯住在我家对面,他的房子本来是一楼一底,楼上三大间被政府没收,楼下归他们一家人住。楼下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房屋,左边有一间不到五平米的灶屋。他老伴去世后他把堂屋和一间房屋租给了别人。后来他没有了劳力,也没有了收入,他就把这两间房卖了,房款作生活费。最后他把剩的那间房屋也卖了,自己住进了那间小灶屋。他留言说他不带走一点财产,也不留给后人一点东西,死后请人把他烧了就行了,谁帮忙办后事谁就得他那小灶屋。他去世时他小女儿来了,哭得伤心欲绝。最后一刻父女俩是否已相互谅解,教贤街的人都不知道。我记得有一年回万州探亲,我抽空去教贤街看看时,想送他一点钱。谁知他坚决不接受,只收下了一点小礼品。我们离开时,他跟在邻居们后面默默无语地送我们到庙嘴,眼里一直有一种见到自家孩子样的喜悦。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邓伯伯,八十多岁的老人已是风烛残年,又瘦又矮,几根白胡须在下颚间抖动…… 70年代教贤街人生活都很苦,没有自来水,家家烧煤和柴禾。那时好像每年都干旱。我们世代依赖的那口水井一遇干旱,就只能一滴一滴地出水,井边往往排了二三十个水桶,挑一担水经常要等大半天。实在没水了,我们就去河坝挑“沙井”的水,“沙井”就是在河边沙石里挖一个坑,让河水渗进来,这水质量很差。一般是不会作饮用水的。等水、挑水,几乎是我们暑假里的“主要工作”。我们还要去挑煤,三马路不算太远,远的是南门口码头,挑一担煤来回要两个小时。挑回来后还要在太阳下用泥、水搅拌,做成煤饼,晒干后才收回家。不知为什么,现在回忆幼时的这种劳作竟有一种快意,而我记忆中当时也未觉得苦。半夜里挑水回来,喝一碗稀饭,吃一点泡豇豆,感觉非常惬意!天气一热,我们就不能在房间里睡觉了,整条街的人都在户外歇凉、睡觉。庙嘴的空坝是歇凉、睡觉的好地方。在睡觉前一般要摆龙门阵,鬼、怪、神、佛是这种龙门阵的主要内容,这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节目。龙门阵就是说古道今,说古即是传说,道今便是新闻。中国五千年文明中不见诸典籍的有多少不是来自于这种传说呢!我知道大姨婆婆,知道桐油灯,知道教贤街,都是因之于这些龙门阵。 最能摆龙门阵的要算谢伯伯了。谢伯伯不是教贤街最有文化的人,但他熟读三国、水浒,讲起传说中的古代人物来如数家珍。他摆龙门阵颇有说书人的风格,说到精彩处他神采飞扬,或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或刻意模仿,形色如真:“那太宗皇帝马陷泥潭,进也不成退也不成,回头一看,后面的盖苏文正拈弓搭箭,急马赶来。此命绝矣!太宗叹呼:谁人救得我唐天子,大唐江山平半分;谁人救得我李世民,你为君来我为臣!薛仁贵听得真切,大呼:我来也!”他还经常戛然而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他慢慢地品口茶,抽支烟,待我们央求他继续时他又才“娓娓道来”。他最喜欢讲的是《东周列国志》、《封神榜》和《说唐》,我最喜欢听的是《说岳》,二郎神、土行孙、薛仁贵,这些古代英雄在他的龙门阵里活灵活现,深深地震撼着教贤街少年们的心灵。我后来自己看这些书时才发现,很多内容与谢伯伯的龙门阵并不相符。谢伯伯是不是都看完了这些古代名著?我很怀疑。他看书非常慢,我记得他戴着老花镜,睡在躺椅上看《金陵春梦》,整整一下午只看了两三页,而且他看书的时间很少。我现在觉得他的那些龙门阵很有可能也是长辈人讲给他听的。有一点可以证明,他讲的“安老爷”的龙门阵肯定当时是没有书的,现在四川笑星吴文扮演的“安老爷”的电视剧的内容,他都给我们讲过。“安老爷”的故事肯定是民间传说,其实在我心中,“安老爷”要比阿凡提有智慧得多。因此,我有理由相信谢伯伯那些龙门阵就是民间传说。至今我仍认为,凡书上的内容与谢伯伯的龙门阵不同的,都是谬误,他摆的龙门阵才是正宗。 我很早就离开了教贤街,后来我父母也卖掉了房屋,搬离了教贤街。但我们每年都要回去看看。现在因为三峡工程的拆迁,教场坝、纸房溪都没有了,原来的纸房溪已为天仙湖所覆盖。教贤街依然还在,只是成了天仙湖中一个落寞的半岛,并且很快也将被拆迁。那条很多坡梯的古道已再无人行走。到教贤街去要改道走兴茂小区,再往下走。现在的教贤街已十分狭窄,木板房已换成了砖房,街两边约一米的屋檐下的地方已成了房子的一部分。屋檐下本是居民们小憩的地方。一到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喜欢端着饭碗坐在屋檐下,边吃饭边闲聊。不时,还会有小孩们童稚的声音“你屋吃的什么饭?――红饭;什么红?――灯笼;什么灯?――电灯;什么电?――水电;什么水?――大河水……” 走在教贤街的石板路上,我的脚步很轻。我探访的是逝去的教贤街昔日的景象。细微的脚步声是我虔诚的叩问,不知道在这大青石下有没有那些久别的灵魂?大姨婆婆、邓伯伯、大姨…… 责任编辑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