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下的秘密
The Secret under the Water Chapter 1 我和他是大学同学。 我觉得他好酷。 他有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黝黑的肤色,高大健壮。可能是因为他一直在国外的缘故,衣着与气质都和本地学生大不相同。 但是,从第一次看见他开着一辆敞篷的BMW进校园时,我就决定,他将是我的。 他叫张耀祖。同学们传说,他的父亲是知名的企业家张君义。 嘿,就是他。 这是我的直觉,只有他可以救我脱离我不喜欢的环境,像王子把灰姑娘从厨房里解放出来一样。 “嘿!我很喜欢海,”第二天的第一堂下课,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会游泳,可以加入你的海洋运动吗?” “欢迎!”他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大力地拥抱我。他的美式作风在当时保守的校园里,应该可以被视为性骚扰。 是他带我进入海洋世界的。他比我想象的有耐心,在他的指导下,我在暑假里通过了笔试和试潜课程,考取了潜水执照。 潜水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首先,气瓶比我想象的重很多,瘦弱的我根本扛不起来。而初学者通常从岸边下水,岸边的海浪最汹涌,老是让我想吐。 沉下去又比浮起来困难,刚开始,他必须要助我一臂之力,我才能在水中保持平衡。 拿到潜水执照的那天,我和姜凡分手了。 他是我上大学时就开始交往的男朋友,我的学长。 我做事向来利落,不拖泥带水。在同一天晚上,我约了张耀祖吃夜宵。我们两个人喝了半打瓶装啤酒。 有点酒意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今晚不想回家,去你那里好吗?” 他的眼神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我的低胸T恤。喝酒时我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腿上,他也并没有丝毫抗拒。 我知道他至少也有点喜欢我。我这么想时,他低头在阴影里给我一个强劲有力的吻。 那晚我搭上了他的车,到了他家过夜。碰巧当晚他爸妈都不在。 Chapter 2 我以为,从那个晚上以后,我就会是他公开的女朋友了。不过,他似乎不是这么想的。在课堂上遇到他时,他对我的笑容跟其他女同学并没有不一样。 这天中午的下课铃一响,他急急地往外冲。坐在他身边的我,出声拦住他:“今天不想吃汉堡吗?”他每一餐几乎都在学校旁餐厅吃汉堡解决的,我常常陪着他。 “噢,我是要吃汉堡啊!有个老朋友在汉堡店等我。”他坦坦荡荡地这么回答。 “什么朋友?”我差点这么问出口,但我没有。 我眼看着他带着愉悦的神情从我的眼前溜走。 不过,我决定也到汉堡店去瞧瞧。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女生。她留着长长的卷发,脸小小的,五官也都不大,身材不高,和他说话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那种笑容优雅得有点虚伪。她看着他大口大口吃汉堡,没怎么说话。 当我发现他会用手轻抚那个女生的头发时,我心里燃起一把熊熊怒火。 他们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我故意走过去打招呼:“嗨,你们好。” “哦,我来跟你们介绍。我的同班同学。”他看到我,神情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女生也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和我握手:“我叫Anita。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了。” 她说话轻声细语的,像在唱歌一样。 “你表妹?还是堂妹?”我故意这么问他。 “不是,”他说,“她爸爸和我爸爸是好朋友,我们从小就住在附近。她在日本留学,回来看我。” “青梅竹马?”我说得有点酸。 “什么马?那是什么意思?”两个人一起看着我。我明白了,他们受过的中文教育有限,千万别在他们面前讲成语。 “就是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都很喜欢对方的意思。”我解释道。 “是这样啊……没错啊!”叫Anita的女孩马上附和了,和他相视而笑,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什么跟什么呀!那我又是什么呢? 确实不对劲儿,和我计划中发生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他老早有女朋友了,而且对方的家世还跟他很匹配,是这样吗? 接连好几天,张耀祖都没有来上课,我的脑袋里被各种不舒服的念头充满。 我打电话给他,问需不需要帮他抄笔记。 “谢谢,你真是Sweet Heart(甜心)。” “你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怎么这么多天没来?”我赶紧补上这句话。 “我带Anita和她妈妈去拜访她的亲戚啦!没空去上课。”他一点也没有觉得应该对我隐瞒些什么。 还好,有她妈妈在,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吧?不过,话说回来,两个人认识了那么久,该发生的应该已经发生了,我怎么可能有胜算呢? 第二个星期他才回来上课。第一堂上课铃响后的那一刹那,他从窗口跳进教室来。 “嘿,好久不见。”我哀怨地说。 “是啊,好久不见。”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他竟然还想把手放在桌下和我击掌呢! 他一边上课,一边情不自禁地打瞌睡,我还必须为他掩饰。课堂中,我决定写一张纸条给他:“我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看了纸条才恢复了清醒。一会儿,我看到他在纸条上写了答案:“Better than good friend(比好朋友还好)。” 这是什么意思?答了等于没答。 “那你和Anita又是什么关系?” 他振笔疾书:“从小她就是我理想中的女孩,文静有气质。” 什么?那我不是他理想中的女孩啦?我必须―必须很努力才能压抑我的讶异和愤怒。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把手伸到我的大腿上,轻轻地拍了拍说:“李洁,你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 然后呢? “我现在还年轻,还不想定下来,”下课后,他说,“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彼此适应看看,除了我以外,你当然可以交别的男朋友。” 这就是他要的关系吗? 如果我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们的关系可能随时会崩溃,我决定不要太积极争取我在他心中的地位。 就这样,我们以一种比朋友更好的关系相处着。有同学问起的时候,他否认我是他的女友,我也否认他是我的男友,我们用一种轻视的态度与口气说:“啊?感情好就一定要是男女朋友吗?” Chapter 3 寒假来临,当他向我提出邀约,邀我到垦丁潜水时,我开心地接受了。 我带着好几套比基尼泳装快乐地出发,只是没想到,他来接我时,驾驶座旁已经坐着Anita。怎么会呢? Anita穿得仍像个优雅的日本少女,她眯着眼睛笑着对我说:“可以一起去玩真高兴,请多指教。” 无论如何,我也必须假装很高兴和他们一起出游。 他为我和Anita各订了一间房。 两女一男的旅行,表面上很平和,但是我的心里却是暗潮汹涌。Anita和他一直说着我不认识的人,两人聊得很高兴,而我好像一个被带出来服侍主人的菲佣玛莉亚,我帮他们盛饭、买饮料,假装我服务得很高兴。 我实在不喜欢她。当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张耀祖聊天的时候,她会假装被一只小飞虫吓得惊声尖叫,快速地钻到张耀祖的腋下,索求他的保护。 也许她真的很胆小,但我的直觉就是她在演戏。 她的声音总是在撒娇,黏得像蜘蛛丝。 第一天晚上,我用了老招数。我喝多了点酒,赖着张耀祖送我回房。没有一点酒精,我是演不了浪漫戏的。 他送了我回去,我躺在床上用手臂圈住他的颈项,但当我们正陶醉在热情的、夹带着海风咸味的长吻时,有人不识相地敲了门。 正是她。她说:“我可以进来吗?我不敢睡觉,房间里好像有一只蟑螂!好可怕好可怕哦!我会做噩梦的,耀祖哥哥陪我。” 我真的好讨厌她,想把她像踩蟑螂一样踩死。 可是,我也不能够在他面前显露任何讨厌她的样子。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以他的个性,他会放弃的应该是我。那样做,只会让他觉得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 我对Anita的恨意越来越浓。 就在最后一天的夜潜时,我做了一件我自己也没想到的事。 晚上,除了星光和手电筒,没有任何的照明,没有人真的看得很清楚。 她在下海前,热络地与张耀祖聊着一个他们爸爸朋友的孩子。我趁她不注意,放掉了她气瓶里的大半空气。 海浪的声音很大,没有人听到空气急速消失在无边夜色里的声音。 我很紧张,但也很兴奋。 “我会潜得深一些,”下海前,张耀祖对我说,“你们两个在二十米附近等我就好,不要走远。李洁,你要照顾Anita。” 我照顾她?她虽然比我瘦小许多,但显然她的潜水经历并不比我差,我为什么要照顾她? 但是,太好了,我可以独自观赏她的好戏。 她以为她早已检查过气瓶,却不知道我动了手脚。 我和她在张耀祖之后一起跃进黑暗又温暖的海水里,她尾随着我。她不爱戴潜水表,正是她的错,谁让她依赖性这么大呢?我故意把她带到深一点、远一点的地方。 已经三十五米了。 她似乎发现有点不对。但在水里,没有人能听见另一个人讲话的声音。她只能用手势示意我往上一点、浅一点才对。我不理她。 手电筒在海水里射出了纤弱的光线,一下子就被黑暗吸收掉。我一点也不喜欢夜潜,好像下地狱一样。我只看到一只乌贼无助地从我面前漂浮般地游过去。 我不在乎看到什么风景,因为我即将看到她的好戏了。 果然,她发现氧气不够了,她看了看潜水背心上的氧气指针,表情惊慌,但仍强作镇定地跟我比了个割脖子的手势,象征空气不够了,要我救她。 我只是假装没有看到她,把手电筒移开。在夜晚的海洋地狱里,我仿佛是阎王派来的使者。 我听到自己的心疯狂地笑着。 Chapter 4 她能够再撑多久? 当然,我不是个没有良知的人。也觉得有点不忍心。 ―我虽然讨厌她,但因为她而变成杀人凶手,也很不值得吧! ―不过,没人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是我下的手。 ―张耀祖会因为她出事而怪我吗?他要我照顾她的。 ―除掉她,我会觉得舒服多了。这个世界上会少了一个虚伪的人,多一个真实的鬼。 好几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激烈地交谈。 可是,我到底还是游上前去救了她。 至今,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良知觉醒,还是因为一道亮光从远处越来越接近我……本来独自去探险的张耀祖忽然折返来找我们了,与其让他救她,不如我来吧……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也许两者都是。 Anita吓坏了,惊魂未定的她,上了岸后一直像只虾米一样蜷在张耀祖的怀里。她的身子一边颤抖,一边跟我道谢:“还好有李洁救了我。” 我们一起搭他的车回家。途中,在休息站吃午餐,她和我一前一后走进了女厕,当她走过我身边时,我听见她用轻如吹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着:“你杀了我也没用,一定还有别的女人。” 什么?当我转过头去看她时,她给了我一个神秘又诡谲的笑。那一刹那,我知道我输了。 已经十年了。 我仍然单身,也觉得单身没什么不好。我还想要为事业冲刺几年。 这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新闻。他父亲的公司倒闭了,报上说他是个花花公子。 或许是因为这些游戏规则是他一开始就说明的,他并没有对不起我,只是我自己对不起自己罢了。我仍然替他难过。 报上把他的个人资料调查得很仔细,Anita已经是他的前妻,现在他正和第三任妻子打离婚官司。 从那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游过泳,也害怕再回到海边。 (选自《那年我所喜欢的男孩》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 我听见她用轻如吹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着:『你杀了我也没用,一定还有别的女人。』 那一刹那,我知道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