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的镀金时代
旅游的镀金时代
旅游之于中国,可谓时下最炙手可热者之一。旅游政策及规划,旅游产品及设计,旅游活动及人群,旅游时尚及文化,铺陈渗透于不同时空,成为经济社会、文化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
可能历史上从未有当今这么一个国人壮游天下的时代,环顾全球,每时每刻,都有国人那永不会停歇的旅行者的身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已成为勉励自己和他人的一种人生感悟。在这样的情境下,“行万里路”,成为人生路途的必修课。 在旅游路上,这样的场面已成为“中国式”旅游的典型性特征:一日N个景点地极速掠影;“行车——拍照——购物”的旅行生活;海外的“吃中餐、购LV”消费行为;社交媒体上游客面前的地方小吃、背后的无限风光;景点导游口头宣讲的风土人情、皇帝传说和神鬼故事……
这些“中国式”旅游本身也是一道风景,成为一个坊间热议的话题。
无论是褒是贬,这种“中国式”旅游似乎依然故我,每天在不同的地方继续上演着。因为在“中国式”旅游路上的旅游者,他们多是把自己作为一个“旅游目的地”的“过客”。他们为旅游匆匆而来,为旅游匆匆而走,尽可能多的“旅游目的地”数量,是每次旅游的最大利益诉求。如同一个期冀用学历来包装自己的求学者一样,对于以更多旅游景点为诉求的旅游者来说,旅游是其又一种人生的“镀金”,是在旅游语境中赢得话语权,体现自己价值存在的一种时尚方式。
旅游路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英伦巴黎、欧风美雨,南甜北咸、法餐意面,走婚天葬、草裙纹面……这些总是带给旅游者一次次“震惊”,成为旅游者人生经历一个个熠熠发光的亮点。
作为旅游产品的设计规划者来说,也是在努力创设一个个使游客“震惊”不断的奇观。“震惊”成为旅游市场活动中任何一方的核心追求。
德国著名学者、文化评论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对“震惊”作了深刻地分析。
本雅明认为,在弗洛伊德看来,意识抑制兴奋的功能使其成为生命组织的保护层。但当外部世界过度的能量突破刺激保护层对人造成威胁,这就是“震惊”。也就是说,当一个人处于强大能量刺激时,没有传统的经验化解这种能量的侵入,无法抵御这种“由惊颤而来的恐惧”,此时,“震惊”就出现了。
本雅明用“震惊”理论形象地揭示了“一个大规模工业化的不适于人居住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每天不断被各种各样的信息刺激震惊着,“震惊”成为现代人对现代社会的一种感觉体验,一种心态特征,一种感知模式。自然,“震惊”也成了文化工业生产的一种效果诉求,“让你尖叫”已是许多产品针对消费者的心理战术。
旅游者之路,可谓快速度、高效率的“壮游”观光,一日之内,跋涉于几多景点;几天下来,遍览欧洲数国。旅游路上的景观,恰如一部电影一个个高潮迭起的噱头,“震惊”着人的神经,游客总是处于不断地惊颤的体验中。
然而,这种“震惊”之旅过后,又会留给旅游者什么样的后果呢?
二、
本雅明认为,由于意识的防范功能,使现代社会的震惊与“经验”相隔绝,而成为若干碎片似的“经历”(“体验”)。“震惊的因素在特殊印象中所占成分愈大,意识也就越坚定不移地成为防备刺激的挡板;它的这种变化愈充分,那些印象进入经验(Erfahrung)的机会就愈少,并倾向于滞留在人生体验(Erlebnis)的某一时刻的范围里。”(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三联书店1989年版)
在本雅明这里,“经验”(Erfahrung)与“体验”(Erlebnis)是不同的。正如美国文化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詹明信(Fredric Jameson)解释的那样:德语Erlebnis(体验)指的是人们对于某些特定的重大事件产生的即时的体验;而Erfahrung(经验)则指的是通过长期的体验所获得的智慧。(《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三联书店1997年版)
本雅明认为,“经验的确是一种传统的东西,在集体存在和私人生活中都是这样。与其说它是牢固地扎根于记忆的事实的产物,不如说它是记忆中累积的经常是潜意识的材料的汇聚。” 在乡村社会、前工业化传统社会中,生活是连续、和谐、整体的。经验形成于传统文化的积淀,人们依据经验去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而“体验”则是断裂的、震惊的、碎片化的经历。在工业化社会中,陌生化的社会、快节奏的速度、机械式的程序、原子化的人群,人们的感知只有震惊,根本无法形成经验,对于现实和未来,既无经验可循,也无法做出预判。
人们不断创设和接受着“震惊”的惊颤,“震惊”之后,却又陷于更加的空虚、麻木、冷漠,以至于人的感觉反应日益趋于钝化,转而求之与愈加强烈的刺激;如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震惊”的花样繁复,心灵却愈来愈石化。
旅游,作为文化产业的一个门类,自然逃脱不了现代社会的宿命,追寻“惊颤”、创设“震惊”,成为旅游产业规划设计者和消费者的共谋。所以,不断有“高大上”“新奇特”的产品项目问世,不断挑战着游客接受刺激的底线。大家都在不断追逐惊颤效果的游戏中体验自己的“镀金”经历,实现自己的“功德圆满”。
然而,一阵阵“震惊”过后,旅游者的内心世界里留下来的还只是一片片毫无关系的孤立碎片,旅游者并未沉浸于景观其中、感受其蕴含的“光晕”。这些景观只是被游客轻慢地拉入到了拍下的一幅幅照片里,变成了一件又一件毫无生趣的复制品,只是言说了一个“到此一游”的经历。
本雅明曾这样抒情地说:“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一边休憩着一边凝视地平线上的一座连绵不断的山脉,或一根在休憩者身上投下绿荫的树枝,那就是这座山脉或这根树枝的光晕在散发。”(《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海明威面对着长年积雪覆盖的乞力马扎罗山,感受着它的高耸、宏大、洁白、肃穆,领悟到了死亡、生命、精神的真谛,似乎看到了脱离了肉体羁绊的灵魂的飞扬,飞向那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山巅……
能否感知到旅游景观的“光晕”内涵,并将其内化为自己的人生经验,恐不是“震惊”式旅游能达到的,因为我们现在还处于旅游的“镀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