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央,人未老
我和那人,静静地站在一座桥上。
桥下是河。河不宽阔,因久未浚通,整条河便显得很有些野性十足的了。
河边多杂草。白茅、蒿子、艾、狗尾巴草、野豌豆、看麦娘,总有不下几十种的。它们相融相生,不吵不闹,和睦亲厚。
这里远离闹市。天是它们的天,地是它们的地,河水为邻,清风做伴,它们心思单纯,日子简单。
这才有了动人的天真。
是的,天真。每一棵草,都是天真的。它们只认真地做着它们的草,不慕热闹,不慕荣光,随遇即安,自成风景。
那人忽然笑起来,说,我知道你在看什么。
我也笑了,说,我也知道你在看什么。
婚姻多年,我们对彼此太了解了。我在看河岸边的花。他在看水,猜测着水里面会有什么样的鱼。
一定有鱼的,他说。
我微笑,眼光一直盯着那些花。
花在杂草丛中。我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的,并在心里面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两三串红。四五朵紫。还有两簇浅淡的粉。红的是红蓼。紫的是野牵牛。粉的是一年蓬。
没有一朵花不是美的。
它们的容颜是美的。它们的姿态是美的。它们安静的微笑,也是美的。我以为,人类一切的美,都源于花朵。它们是诗和画。是音乐和舞蹈。是艺术中的艺术。它们是真性情真热爱。
想起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野玫瑰。它们点缀着山坡,点缀着河谷,点缀着草原,点缀着草原人的梦境。年老的牧羊女,安静地坐在山坡上。她用手比画着给我看,春天,这满山坡都开着野玫瑰呀,又大又香,可好看了!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又满足又安然。
我为她那句“可好看了”动容。视觉带来的愉悦,有时超过一切。而花朵,是视觉最大的福祉。
亦想起布达拉宫山顶的平台上,大朵大朵艳艳的大丽花,沸沸地开成一片。着喇嘛红僧衣的僧侣们,走过那些花旁,衣映着花朵,花朵映着衣,让人只觉得眼前都是光明灿烂。那画面,实在美极了。佛的世界,也离不开花的。一花一菩提。
武汉的木兰山上,我气喘吁吁登上山顶,被石缝里的一朵小野菊,摄去了魂。它从石缝里,挣扎着挺起大半个身子,撑起黄艳艳的一张小脸蛋,微笑着向我致意。那会儿,我想到悲剧的美。可是,又不是这样的,对于那朵小野菊来说,这根本无悲可言。活着,能盛开,就是圆满,就是快乐。
杭州的山沟沟里,满目是秋的衰败,一撮红,现身在悬崖峭壁之上。是些盛开的野杜鹃。清冷的山谷,立时有了温度。那日,我在悬崖下站了很久,仰望着那撮红,直到脖子酸。
是的,随便走到哪里去,我首先寻找的,必是花。遇见,必止步,细细端详,静静欢喜。
有花在开,这个世界,就仍有美好在。
几千里的奔波,我只是来看花的。
花未央,人未老。如此,甚好。
光阴如绣,蔓草生香
一
买来的生姜,忘了吃它,它兀自在塑料袋子里,长出芽来。哦,不,不对,那不是芽了,它有枝有叶,绿意盈盈,简直就是一株植物的模样了。
我把它移到花盆里,对它说,亲爱的姜,你长吧,按你自己的心意,长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听见它的欢笑。
是的,生命中,能按自己的心意生长,是件多么愉快的事!
同样这样长着的,还有红薯。还有绿豆。还有葱。
亦是忘了吃它们。它们就悄悄地退到一边,发芽,抽茎,长叶,端出一捧的绿来给我看。
时光大度而宽容,足够一个小生命,编织出属于它自己的梦。
二
早起,去看昨天开着的那朵扶桑。只一朵红,缀在我的窗台上,明艳得像红唇。楼下走过的人,抬头,都能看得见。
他们问,什么花啊,那么红!
我欢喜地答,扶桑啊。
现在,它已萎了。
生命的灿烂也只是一日工夫。但我知道,灿烂不在时间的长短。我已记住了它的模样。昨天的风也记住了。云也记住了。鸟也记住了。
昨天的云,落满窗。一只鸟儿,停在我的花旁,啁啾了大半天。
三
紫薇的花开得茂盛极了。小城的路边都是,或红或紫,或蓝或白。一撮一撮,拼尽颜色,不藏不掖,有着傻傻的热情。看着它们,本是清素的心,也变得灼热起来,想笑,想爱,想对这个世界好。
还有木芙蓉和木槿,也是赶着趟儿地开。
还有合欢。已是秋了,它们居然还在开着花,柔情不减。
我在合欢树下走。我踮着脚尖,朝它们的花朵伸出鼻子去。旁有人不解,看我。我说,香。那人也把鼻子凑过去,脸上有了笑意。
合欢的香,是小儿女的体香,那种浅淡的甜。让人的心发软。
还有一种树的叶子也极好闻,像薄荷。我每每走过它身边,都会去摘上两片叶子,放口袋里。
四
喜欢在黄昏时,出门去。
这个时候,万物都着上了温柔色,无一不是好的。
天上的云,开始手忙脚乱地换装,在太阳离去夜幕降临前,它们总要来一场大型演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云的演出服,可真是多得数不清。
换好装的云,疯跑起来。不过眨眼工夫,它们就都汇聚到天边。天边的色彩变得繁复起来,斑驳得如同堆满了油画。又是奢华的、变幻莫测的。云的舞姿,实在太出神入化,曼妙得叫夕阳都融化了。
人不知道,他是多么有福分,每天都能欣赏到这样一场隆重的演出,且是免费的!人总是急急地往前赶,往前赶,硬生生错过了多少这样绚烂的黄昏。
我不急。我遇见了,必停下脚步,把它们看过够。
生命中的遇见,如此有限,这个黄昏走了,也便永远走了,不可再相见。然浮世的追逐,却是无限的,得失名利,哪有尽头?用有限,去换无限,那是顶不划算的事。我不愿意。
我愿意把我生命的三分之一匀出来,交给光阴,只为听听风吹,看看花开。只为在这样的黄昏底下,携一袖清风,看看云的演出。
五
想在白云垛上种点什么。
那真是一垛一垛的白云垛,它们一个挨着一个,随意而又散漫地席蓝天而坐。像丰收过后,晒场上蹲着的棉花垛。又像小时的我们,托着下巴,在田埂上坐着,等着谁给讲故事。
谁给它们讲故事呢?又会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我多想知道。
是不是关于小花和小蚂蚁的?是不是关于青草和羊群的?是不是关于溪水和小鱼的?
我想在那白云垛上,种上草。嫩绿的、翠绿的、青绿的、碧绿的草,配上这样的白,多么相称。风撑着青草的长篙,以云为舟,自由来去。真个是光阴如绣,蔓草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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