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私事
私房菜
那年父亲的书房里来了位年轻人,讲着一口九江话,把老头逗得眉开眼笑,这样的笑声对于父亲来说算是久违的事情了。我跑进书房,父亲指着年轻人对我说。这是你九江来的付大哥。我笑着却没能够喊出大哥两字。他转脸对我,操着京片子说,是弟弟吧。眉角上扬,俊目生辉。
母亲为了款待远来的客人精心准备了几样下洒的小菜,那时候不比现在,有了钱就能够买到想要的,好些东西都是凭票供应的。母亲虽能够烧一手地道的苏帮菜,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鸡鸭肯定是没有的,猪肉也不可能是大块的,只有切成了丝和别的菜一起下锅。幸好那时的苏州河鲜不缺,鱼和虾还是有的。
母亲那天做了条松鼠桂鱼,红色的番茄酱淋满在鱼身,几片绿色的菜叶配在一角,光颜色就夺人眼目了,何况那鱼头还是能够动的。这鱼是要趁热吃,入口鲜美滑爽,虽甜而不腻。鳝鱼是和青椒一起炒的,还添了几枚枸杞,白瓷青化的盆,碧绿丛中乌黑的鳝丝,缀几粒红色的宝石,色香齐备。肉丝起了油锅,喷了料酒,香味已经是满屋了,那苏州黄天荡的茭白,水淋淋,白嫩嫩,与浓香的肉丝桐遇,更是味美难罢。冬笋切成细丝,入水去涩,再把自家腌的雪菜洗净切成末,少油快炒,端上桌夹一点送进嘴里,用一句苏州话来形容就是“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那天似乎还在农历的三月里,所以家里尚存有母亲年里自己糟的鸡鸭。每年的春节前,母亲把买回的鸡鸭一同做成糟货,放进青瓷瓮中,直到年三十晚才启封,从瓮中取了些出来,切成小块,装了盆淋些汁水,所谓酥嫩清醇就在人口的一瞬间。
酒是付大哥带来的,九江地道的封缸酒。父亲却说,今天开心,要喝有劲的。吴妈知道老头是嘴馋想喝白酒,眼梢问了下母亲,便取出藏了多年的四特酒。父亲笑着对付大哥说,托你的福啊。
付大哥是随九江话剧团来苏州的,带来的剧目是《八一风暴》,那时候还是解冻的初期,一出如此革命题材的话剧也能够风靡小城,苏州城里的开明大戏院,竟然场场满座。
我还是第一次去看戏剧的演出,和所有小孩子一样,后台的诱惑力远远大于前台,何况我那年才不到十岁,付大哥便一把抱了我进了化妆间,看着脸上涂满油彩的演员,我真的眼睛放光,自然付大哥在我心里也如英雄一般。
不久后,付大哥去了杭州演出,他与父亲的书信也从那时间开始往来。付大哥写给父亲的信上会署上“爷爷”两字,我很奇怪这样的称谓,按理他应该称父亲叔叔的,后来才知道付大哥用了九江的方言来具这个名,九江人向来把叔叔唤做“爷爷”(音)的,他足以乡情来感动父亲。父亲接到他的信便会读给母亲听,说是新交了女朋友,很是妩媚动人,或者说和女朋友闹别扭了,烦人地很,有一回就说想吃婶娘的糟鸡了。母亲的笑由心底而起,对父亲说,要不今年过年我们回九江吧。
那年母亲真的糟了鸡鸭,准备
带去九江,可是付大哥却公派去了北京。除夕的那夜,母亲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打开封口,说十五再开吧。父亲指着母亲笑说,小付还真没有福气,我们家怎么就没有侍嫁的闺女呢。
私房话
母亲喜欢看越剧,偶尔也跟着父亲看京剧,她喜欢名伶程砚秋的《六月雪》。喜欢柔水样的戏文,像许多女子一样,看戏也是要流几滴眼泪才好。喜欢这戏也是某种相似的原因,因为母亲自小失了亲娘没了亲爹的,六岁就被同村的富户收养,取了个莲娣的名字。那时丹阳农村的富人也是自耕养蚕度日,不过是有几亩薄田,终年没有饥饿罢了。童年的母亲备受养母的“蹂躏”。女工要学,农活要干。闲来是还要支起纺车纺线。母亲的养父常年在外,却丢下一本《百家姓》让母亲去学,回来照例是要考问的,母亲自然什么也不会,养父毫不客气,拿了家法板就打。母亲的脾气倒也倔,受打也不哭,养父奇怪地问她,母亲说:没人教,就记得写了,不会读。养父叫母亲写来看,母亲还真个画出“赵钱孙李”。
那年开春母亲被养父带到了苏州。我的“外祖父”在苏州开了家叫“荣业昌”的南货店,四开的门面,还算兴隆。母亲白天就在店里帮手,晚上跟着外祖父学几个字,虽然辛苦却还是非常满足,毕竟离开了小村子,走进了别人梦想中的城市。其实外祖父还是非常疼爱母亲的,最初的时间是让母亲熟悉城市的环境,学几句苏州的方言,等母亲脱了农村的习惯,便送母亲进了学堂。
母亲没有给外祖父带来儿子,所以他们后来又领养了儿子,却不知这个外来的我的舅舅,倒是给他们连添了两个女儿。母亲和“外祖母”的冲突也就尖锐起来,原因是外祖母要母亲放弃学业回家看妹妹,母亲自然是不愿意。
母亲是不是这时候离开的家,又在那时候认识了南来的父亲,无从考证,那时候已经是公私合营的时间,母亲也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在父亲的日记中有一节,记述当年他和母亲幽会的对话,那言辞之酥温馨之态,足与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一比,几十年前,老父的确也算得是情场的高手。
很久后的一天,我的那个舅舅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母亲的欣喜之色顿显眉梢,舅舅却没有喜容,站在门外,良久才说,外祖父在等她。母亲没有和父亲说一语,就跟着舅舅跑去了医院。原来年老的外祖父迟迟咽不了那气,竖着大拇指对着外祖母和舅舅,迷茫的眼睛里像是在期盼什么。
母亲是直扑到外祖父的病榻前的,高声呼唤的父亲之音让所有人落泪。那夜母亲没有回来,她陪在老人身边讲了一宿的悄悄话。第二天外祖父去了,母亲浑身缟素,哭得失了声音。外祖父的去世,拉近了母亲和外祖母的关系,老太太居然会迈着三寸的金莲,翻过几顶石桥,走进我家的后院与母亲窃窃私语,
父亲到这时候才和母亲坦白,他早和外祖父有来往,听书时偶然重逢,他们就时时相约听书看戏,散了书还要轮流做东,去那家“庆乐居”的清真小馆子喝上两杯花雕。
私房钱
母亲有一只漆皮的手提箱,棕红色的外皮,箱角上还有紫铜的泡钉,特别的招人喜欢。箱子上还有一把精美的黄铜锁,钥匙藏在母亲的钱包里,也是黄铜打的,雕着很是漂亮的花纹。我偷偷问吴妈,那里面装什么好吃的。吴妈刮着我的脸颊儿,笑话我尽知道吃,这里面怎么能装吃的呢?
小的时候总把美好的东西幻想成可以入口的,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常常惦记着母亲那宝贝似的漆皮小箱子,偏是母亲好像忘了它,钥匙把玩得起劲,却从没有打开的念头。有一回鼓起了勇气,捧起箱子狠狠摇了摇,里面的声音非常热闹,吓得我丢下箱子就跑。
长大后知道一个笑话,说是贫穷的老母为了要两个儿子养老送终,就在一只老大的木箱里装满了石块,并邀了村里的族长,当众宣布,谁孝顺她,等她百年后就把那箱子留给谁。于是儿子和媳妇尽心尽力地服侍她,希望她能够把箱子留给自己。所以我在有一段时间里显得特别贪财,而且对那小皮箱的欲望高涨到一种贪婪的程度,当然对母亲也就表现得特别孝顺。
我父亲有一次和我说起诗的意象,引用了一句李东阳的话: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我是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老头子从不和我讲诗,他认为和我论诗是亵渎了诗的神圣,所以他的意思,一定是在诗外,我毕竟也是聪明的人,笑对老父,逗妈妈开心呢!父亲用他的折扇在我的脑门上敲了一下,骂了两个很不雅致的词语。
很多时候我真的忘记了母亲的那只小箱子,一如疯狂的时候忘记了母亲期盼的眼神。母亲在临终前把箱子给了吴妈,说在我真的需要的时候,可以打开它。吴妈没有把箱子给我,而是藏到她的枕边,母亲跟她讲的话也没有对我透露半句,只是告诉我,妈妈看着我的照片哭了。
我再次看见那漆皮的小箱子是因为吴妈也离开了我,而母亲所想的是我在父亲的日记发现的,那夜我哭的厉害。我不怪吴妈没有告诉我母亲的担心,因为在吴妈的心中,我永远也不要有那一天。
独自面对母亲的箱子,好奇的心态又一次高涨,我急切想揭开这诱惑我童年的宝藏,可是我却无法找到母亲的那把漂亮的钥匙。原来母亲也不希望我有打开的一天。
捧起箱子,轻轻地摇了摇,里面的声音依旧很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