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杈上的莫明

　　一 　　 　　如果你是班上的差生，最好呆在哪里?莫明认为最好是一个人呆在树上。 　　刘沟中学旁是一条大河，大河边是长得各式各样的粗粗的杨树，随着河堤的逐步坍塌，这些大杨树一棵棵都向河里伸着身子，像一头头渴得嗓子冒烟的老牛趴在水边饮水。莫明经常一个人爬上树，躺在一棵分权的树干间，像躺在床上。下面是深深的河水，有树叶不时飘落，然后有鱼伸出头――这就是大自然呀，莫明羡慕那些探头探脑的鱼，它们没有忧伤，它们快乐地摇头摆尾。 　　因为是差生，沉重的自卑感使莫明的背有点驼，差生的头衔像一把坚硬的锁，锁住了莫明的嘴巴，锁住了莫明通向快乐的门。与同学相处，莫明感到无限压抑，感到同学们看他的、眼光有点怪异，在这些怪异的眼光里莫明就缩小成一个点，夹杂在班上喧闹的人群里转眼不见。只有躺在这些杨树上，莫明才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莫明是树上的主人。 　　莫明躺在树杈上，可以知道谁跟谁好，哪个老师今天家里来客人了，因为老师会从食堂里端几个菜回家。 　　莫明想不到成老师会点自己的名，更想不到成老师会叫他收全班同学的订报款。 　　莫明听了成老师的指派，慌乱得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他涨红着脸，眼睛不知向何处看，只好盯在了课桌的“三八线”上。一只穿花格子衣服的手臂动了一下，那是柳柳的，柳柳是他的同桌。莫明在柳柳面前有自卑感，柳柳漂亮，成绩也好，莫明和柳柳从没讲过一句话。莫明终于把眼光落在成老师的嘴巴上，感到这张嘴很亲切，这张嘴里吐出每一个字，莫明都想把它吃下去，莫明喉结滚动着，唾液是甜的，莫明的心也是甜的。 　　为同学收订报费是个荣誉，这说明你被重视了!成老师为何要我收订报费呢?莫明想不明白，想得脑袋有点疼，收这个费应该是语文课代表的事，而莫明不是，柳柳是。莫明看柳柳的时候，就有一种歉意，当然莫明是趁柳柳不注意的时候偷看两眼。柳柳面朗如水。于是莫明上下一节课的时候就故意蜷缩在课桌的一角，手臂有点自卑地斜仄在课桌边沿上，他想柳柳应该明白他的心意。《中学生语文报》，一份36元，一起交给莫明。莫明记住了，莫明被喜悦笼罩着。莫明想，柳柳也会把36元交给他，而以前，他何曾受过如此重视?如果初三(2)班是个公园的话，莫明就是那角落里最卑微的一棵小草，而今天不同，阳光照过来了，给点阳光我也灿烂。 　　成老师很厉害，虽然教语文，可是体育也不赖，双杠能连打许多个“花”，在莫明的眼里绝不比李宁差；足球踢得也好，在学校操场上跑起来，真有郝海东的霸气。但成老师有一样不好，莫明感到他有点看不起学生，常说：你脑子是木头做的么?这也不懂!学习差的学生在他面前更是战战兢兢。 　　莫明一直盯着成老师那张嘴，耳朵里充塞着喜悦的声音，直到下课，这声音似乎还萦绕在成老师的周围。 　　 　　二 　　 　　成老师今天布置的作文题是：《在……之上》。 　　现在的中考作文题就是怪，让你根本摸不着头脑，《在……之上》是个劳什子作文题，既不是叙事，也不像个议论文，倒是有点像诗的题目，莫明想起有一首歌的名字好像就是《月亮之上》。 　　夏天的这场雨下得很突然，像谁在恶作剧，从天空中猛扣下来一只巨大的盛满水的盆，把天地扣成黑色，整个世界都被那巨大的哗哗声笼罩着。莫明在树杈间感到有万千条蚯蚓从他的身体上蜿蜒而过。莫明心里想着一个名字：毛老师。毛老师是县文化馆的老师，毛老师编着一份叫《龙川文艺》的报纸，莫明怀里就揣着这样一份报纸，报纸上登着他的诗歌处女作。莫明想成为一个诗人。同学们都崇拜周杰伦、姚明、“超女”之类的明星，莫明不，莫明崇拜诗人，虽然诗人在眼下有点寂寞。这引路的人就是毛老师。莫明经常模仿毛老师的字，时间长了，字也有点像毛老师。有一次，柳柳盯着看了半天，脸红红的，为此，莫明高兴了一个星期。说不清为什么，受到柳柳的关注莫明就高兴。 　　其实，莫明要退学了。几天前，父亲在电话里说，给他在城里找了一份学徒的活，父亲说这话是无奈的。初三快毕业了，能考上高中吗?莫明对自己的成绩一点信心也没有。接完父亲的电话，莫明躺在树杈间，看天上的云朵一片片地飘，那么安静那么无助，背后是那种大得没有边的蓝，那满满一天空的蓝呀，那蓝色下面是远方，远方是什么呢?莫明突然想到课堂上的浓浓墨香，挥一挥手，不带走一页纸片…… 　　收到毛老师的信是莫明最高兴的事，虽然这种信大多是退稿信。因为信要从成老师那里转手，使这种兴奋留有一点遗憾。 　　成老师要莫明收《中学生语文报》的订费，莫非因为知道他不务正业――写诗? 　　莫明突然想到为啥不写篇作文《在树杈之上》呢?在树杈之上，莫明最有发言权。 　　 　　三 　　 　　莫明自认为精心写就的作文，并没有引起成老师的注意，更没有得到成老师的表扬，莫明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份表扬。莫明想从成老师的眼睛里读到点什么，无奈，成老师的目光从莫明的肩头无情地掠过，最终散成雾霭。老师，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摘下“有色眼镜”?莫明无限委屈，但是没有说一句话。他对成老师失望，对自己更失望。 　　莫明对柳柳说：“钱还是你收吧!你是语文课代表。”莫明开腔跟柳柳说话，柳柳很吃惊，在柳柳的眼中，莫明一直是一幅静止的画。 　　“怎么?成老师叫你收的呀。” 　　“你――你是语文课代表。”莫明倔强地说，然后，闭上了嘴巴，不顾柳柳的惊诧。 　　是的，莫明不想收这钱了，虽然他心里很矛盾。收这钱干吗呢?当所有的同学都能看到《中学生语文报》，都能闻到比栀子花还香的墨香，并且在这墨香里陶醉时，自己在哪儿呢?这钱只有柳柳收，只有柳柳有资格收，那是一定的。明年，柳柳一定会穿着洁白的袜子，昂着鸡冠花似的头颅坐在高中班的课堂里。 　　自习课的时候，莫明被成老师叫了出来，像一只垂头丧气的狗被牵进了宽大的教师办公室。路边的花儿正艳艳地开着，上面有忙碌的蜜蜂勤快而愉悦地飞舞。 　　对成老师的问话莫明用沉默回答。 　　“你怎么回事?难道为同学服务一下的精神都没有呀?自私――”成老师一拍桌子，桌上的几支断粉笔像莫明的心一样猛地跳了几下，然后伴着重重的叹息卧在那儿不动弹了。 　　“哇――”莫明委屈得大哭起来，但随即哭声又被生生地吞了下去，变成嘴角激烈的颤动。 　　“回去――这钱，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不成器!”成老师l的声音在莫明听来充满恐怖。前天还那样亲切的嘴巴，此刻变成了刀，毫不留情地刺来，寒光闪闪。 　　莫明硬着脖子回到教室，像一只受伤的鸟儿簌簌发抖。 　　谁在告状?柳柳?莫明怨恨的目光投向柳柳。 　　这时，莫明看到柳柳迅速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做作业，一条辫子无辜地垂下来。莫明看到柳柳的手臂过了“三八线”，她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莫明不声不响地狠狠捶了一下柳柳，柳柳惊恐地“呀”了一声――然后莫明看到了一张颤动的脸。“莫明――”柳柳说不、出话来，“你怎么能这样……”然后就趴在桌上嘤嘤哭泣，全班同学都惊惧地看着这一切。莫明又看到柳柳那只漂亮的文具盒――城里大店里才能买到的高级文具盒也不经意间挪过了“三八线”。莫明报复似的把柳柳的文具盒扔到地上，“啪”的一声。柳柳在这声音里无助地抽动着双肩。莫明想，有啥了不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莫明!”――文具盒摔在一双脚边，那是成老师的脚!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声吼中打了一个冷颤。 　　 　　四 　　 　　成老师又出了一个怪题：《在……之下》。 　　莫明不想做了。柳柳说：“你作文没交。”莫明说：“我作文本没纸了。”“买一本呀!”莫明未置可否。 　　成老师来到班上的时候，莫明的心跳了几下。成老师气喘吁吁，好像刚踢了足球似的。“莫明，站起来!你怎么回事?全班同学作文都交了，你的呢?” 　　莫明不说话，赌气地昂着头，不看成老师。“今天不管几点你都给我把作文交出来，否则我跟你没完!坐下。” 　　有啥没完的，我都要退学的人了。我炒你鱿鱼!谁怕谁呀?莫明动作很大地坐下。 　　柳柳轻声对莫明说：“其实在老师心目中，我们都是一样的。” 　　莫明反感地说：“你少唱这些高调!你们这些所谓好孩子还不是以我们这些坏孩子作参照，没有我们的自卑，哪有你们的飞扬跋扈!” 　　莫明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受。泪忍不住流下来：我就写《在不被重视之下》。我就指责你个成老师，歧视成绩差的学生!我要炒你的鱿鱼! 　　出乎意料的是，因为感情真挚，生动刻画了成老师的形象，莫明获得全班最高分。 　　“成老师――”莫明说，“我这篇……还没上篇好呢!” 　　成老师就笑了，“我知道你有委屈，你的《在树杈之上》也同样感人。我知道。不就是表扬来迟了一点吗?大自然有和风细雨，更有疾风暴雨，人总有受委屈的时候。我们的同学为什么只能适应和风细雨，对疾风暴雨就受不了呢?你知道你最缺的是什么?是钙!是自信心的钙!只要你努力，别人再不重视你有啥关系呢?关键是你自己，你自己要相信自己，你首先得把你驼着的背挺起来!你脑袋是木头做的吗?这都不明白!” 　　不，我需要和风细雨。莫明心里说，不自觉地挺了挺胸。 　　“我再给出道作文题：《在委屈之中》，明天交来!”成老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