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小品的特征

作者：孙祖平

艺海 1997年09期

　　有一种实践，便会有一种对应的理论。戏剧小品的崛起，极大地刺激了理论研究的热情，戏剧小品本无形而上的提升，如今却评家论家蜂起，专论专著迭出，甚至出现了“小品学”，成为一个研究领域，一门学问。作为总结，小品学的发生源自揣摩挖掘戏剧小品的个性特征；作为指导，小品学的归宿仍在于强化凸出戏剧小品的个性特征。

　　什么是戏剧小品的个性？或曰，戏剧小品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

　　循其名责其实，小品的称谓已为其内涵和形式定性定位。

　　小品一词，始见于公元四世纪，当时，佛教经典《般若经》流传至中国，有两类译本，一类篇幅较多，叫作《大品般若》，亦称《大品经》；一类篇幅较短，如后秦高僧鸠摩罗什翻译的《小品般若经》，相对《大品般若》而言，亦称《小品经》。所谓大品和小品区别于篇幅的长和短。古代还把一些短篇文章称为小品，如《六朝小品》、《唐人小品》等。在现代，小品指的是简短的杂感、随笔、散文、小品文、小小说一类文体和一些短小的表现形式，如雕塑小品、建筑小品、漫画小品、摄影小品、音乐小品、舞蹈小品、广播小品、电视小品和戏剧小品等等。

　　小品很小，在西方，小品文一词源于法语，原指纸的一页的意思。

　　舞台上的小品也很小，戏剧小品是短剧中的短剧，最短小的戏剧，被戏称为舞台上的微型小说和五言绝句。

　　戏剧小品精在小、巧在小、妙在小、贵在小。

　　要说特征，一个小字就可以概括了。

　　怎样理解戏剧小品之小？

　　众多的研究者将戏剧小品的特征概括为：短小、精悍、单纯、凝炼、精巧、紧凑、集中、浓缩等等。然而，这些近乎极致的概括同样也适用于独幕剧，以至于不得不对小品特征作更详尽的注释，于是乎有了多种有关戏剧小品的特征的描述。

　　若干种描述

　　对戏剧小品的特征的描述，大致可归纳为四种方式：

　　一、从理论出发的描述。

　　戏剧是一门古老的艺术，剧作理论少说也有两千余年的历史，漫长的岁月，铸就戏剧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理论与技巧，有些研究者便搬用这些现成的套路去指导戏剧小品的创作，如把戏剧小品的特征归纳为：综合性和舞台性等。所谓综合性特征，系指戏剧小品是一种运用文学、音乐、表演、美术、灯光等艺术手段塑造人物形象、反映社会生活的综合舞台艺术；所谓舞台性，系指戏剧小品的演出大致保持着舞台时空和内容的同一性，等等。在作进一步论述时，更是以戏剧的一般规律去制约戏剧小品创作，俨然一部压缩的编剧概论，所不同的是，举的是小品的例子。

　　作为戏剧的一种类型，戏剧小品自然须遵循戏剧创作的一般规律，但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剧种，无论是选择题材、确立主题，还是塑造人物、结构情节，戏剧小品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以戏剧创作的一般性理论指导戏剧小品创作实践，大而无当，无异于隔靴搔痒，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二、对被表现对象的描述。

　　限制被表现对象的规模：不瞄准巨大的社会冲突和严重的矛盾斗争，不选取重大的事件和复杂的变动，很难想象，《雷雨》、《上海屋檐下》、《茶馆》这样的题材能进入戏剧小品的视野。而是注重日常生活流程，表现普通凡人小事，采撷生活的一个侧面、一个瞬间、一个片断，对这个侧面、瞬间或片断予以“放大”或“强化”表现。

　　以题材之小制约小品之小，符合戏剧小品的选材思路，如果被表现的客体有了规定性，相应地，表现主体的规模也会得到控制。

　　但是，该怎样理解所说的一个侧面、一个瞬间或一个片断？

　　所谓侧面，是区别于正面的说法，在艺术创作中，通常是指从非正面的角度截取生活的局部。有时，一部大型戏剧也只能选取生活的若干或一个侧面，独幕剧更是如此，谁敢妄言直面生活的整体和全部？

　　瞬间的释义固然可理解为一眨眼一呼吸一刹那的时间飞驰，也可延伸为相对历史长河而言的任何时间跨度，多少悠悠岁月，只在弹指一挥间！如果把瞬间理解为通常认可的短暂时间刻度，那么戏剧小品的瞬间和多幕剧，尤其是和独幕剧的瞬间该有哪些区别？

　　片断指的是整体中的一段，或是指零碎、不完整的现象。表现一个片断的归纳最接近戏剧小品的本质，但是，这同样适用于独幕剧，著名剧作家丁西林曾创作过不少脍炙人口的独幕剧，在他看来，“独幕剧在结构上贵乎精巧，它常常只是表现生活中的某个片断，有时，一个独幕剧的艺术使命，甚至只是为了突出地描写某种气氛，某种情调，或是抓住一两个人物的个性，表现出某些生动的生活情趣和感受。”[（1）]戏剧小品的片断和独幕剧的片断该有哪些区别？

　　可见取材之小并不能绝对保证小品之小。

　　同样地，对侧面、瞬间、片断的“放大”和“强化”，只是适用于一部分小品，有的时候，小品捕捉被表现对象，也讲究“精减”和“压缩”，不合时宜的“放大”和“强化”，效果适得其反。即便需要，又该如何把握“放大”和“强化”的分寸呢？

　　三、对表现本体形式的描述。

　　着眼于戏剧小品演出时间和空间的规定性：一个时空，弥足珍贵，很象独幕剧，但比独幕剧更短小。独幕剧的演出时间一般为半小时到一小时，文学本的篇幅在五千字到一万字左右；戏剧小品的演出时间一般在十五分钟左右，有的更短，不超过十分钟，有的长一些，二十分钟左右。往往只有一个地点，一堂景。时空容量的限定，决定了小品不可能容纳规模庞大的事物，一般不能有悖于戏剧的“三整一律”，即时间、地点、情节的完整一致。作个形象的比喻，好似对生活百态进行一次性曝光，对人情世故进行一次性透视。

　　这一描述有其实用价值，一个时空的界说对表现内容是种约束。但有的戏剧小品突破了“三整一律”的规定，如《又是秋叶飘落时》，某秋日黄昏，铁柱爷爷和玉凤奶奶在村口槐树下相遇，回忆起五十年前，因生肖不合，也是此时此地，一对恋人被活活拆散，这五十年前的回顾，不是叙述，而是真实的再现，忆毕，又回到现实，存在着三个时空单位。在《打麻将》中，受气的丈夫为替打麻将输钱的妻子借款，从自己家来到小姨子家，又来到母亲家，最后回到自己家，前后共有四场景。这很使研究者们伤脑筋，因为它们完全不符合“三整一律”的规矩，于是，只能说这些作品是个例外，殊不知，这样的“例外”决不是个别现象，这些“例外”的小品违背了“三整一律”，却没有违背戏剧小品的特征。关于戏剧小品是一个时空的论述，道出了戏剧小品的某些重要表征，却不是最根本的特征。

　　一次性曝光、一次性透视的比喻，倒是抓住了戏剧小品创作的特有感觉，但是，又该如何操作这种感觉？如果，作两次三次的连续曝光、透视，就象《打麻将》那样，又会如何？

　　四、对表现本体内容的描述。

　　着眼于表现内容的精炼：同独幕剧相比，戏剧小品的剧情跨度更为短促，冲突更为凝炼，事件更为单纯，人物更为集中。不采用复杂的演出技术，对表现内容作尽可能的紧缩，以适合形式框架的规范。

　　这样的提醒是完全必要的，问题是，该如何界定戏剧小品较之独幕剧的那些个“更”？说人物更为集中，独幕剧也有两个角色，甚至一个角色的，戏剧小品的人物还能如何集中？说剧情更为短促，《又是秋叶飘落时》前后时空跨度五十年，又该如何解释？那些个“更”，自然有其自己的道理，但充其量是对戏剧小品创作第二第三特征所作的比较性约束。

　　种种描述，与戏剧小品的本质特征无关。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不了解戏剧小品的本质特征，便难以从根本上把握戏剧小品，甚至难以界定什么是戏剧小品。难怪某些对戏剧小品理论颇有见地的研究者也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然而，小品究竟为何物呢？参加过多次小品赛的评委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莫衷一是。有的甚至说：小品者，可意会而难言传；或曰：对小品作界定并无意义。

　　小品界定之所以困难，在于它性质的不稳定，片断式的游戏之作（如《吃鸡》、《洗澡》）和矛盾发展完整、有相当社会内涵的作品（如《芙蓉树下》）都算在小品之列，很难以一个定义来概括它们共同的特征。不得已，有人以人物多寡和时间长短来作界定，如人物不过三，时间不逾刻（15分钟）者为小品。于是，有作者不服气，四个人演16分钟者就不算小品了吗？或者同一节目，今天演得紧凑些，仅用15分钟，便算小品；明天略略拖长一些，过了一刻钟，便不是小品了吗？

　　……小品自身必然有一个历史发展的过程……一句话，小品正向短剧、独幕剧的方向马不停蹄地跑去……[（2）]

　　这一论断被另一些研究者视作是偏颇的预测，他们认为既然戏剧小品是一种独立的戏剧样式，就不可能被短剧、独幕剧所替代。

　　然而，他们在理论上又不能将戏剧小品和短剧、独幕剧截然分开。

　　于是，小品不可避免地要走向“大”品的推测被认为是可能的……

　　于是，又有人表示异议……

　　一个怪圈…

　　戏剧小品却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也许，又要回到问题的起点：如何理解戏剧小品之小？

　　也许，问题很简单：戏剧小品之小，小在构造。

　　戏剧的构造

　　这里说的构造，指的是表现本体的时间空间构成。

　　此艺术区别于彼艺术，在于彼此构造的不同；此样式区别于彼样式，在于彼此构造的歧异。构造决定了一门艺术之所以为一门艺术、一种样式之所以为一种样式的本质。

　　要把握戏剧小品的构造，先要了解戏剧的构造。

　　戏剧在真实的时间和空间中展现故事情节，对继续性时间和立体性空间的双重占有，决定了戏剧是一种具有稳定态势的时空构造系统。这个系统的基础构成是：一个最短的时间，一个最小的空间，一个动作和一个反动作之间的一次性冲突。这个最短促的过程就是场面，是戏剧构造最基本的构成单位。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一个场面绝对是一个“三整一律”的运作。单个场面难以凝聚足够的爆发力，戏剧通常以场面连缀的方式组合成更具规模的时空构造。

　　戏剧的构造是一个以场面为基本单位的梯级构造系统：场面——片段——幕（场）——全剧。

　　由若干个场面构成一个片段；由若干个片段构成一幕或一场；由若干幕或若干场构成全剧。

　　在这个框架里，场面是戏剧构造最基本的时空单位。场面呈现两种状态：必须场面和过渡场面。在必须场面中，冲突处于紧张或危机时刻，情节有实质性的进展。前面作过介绍，场面一般不单个存在，需要和其他场面连缀，组合成更具规模的时空层次。场面的构造层次分为三级：

　　一级构造——片段，也称为片断，是几个相互间有一定关联的场面组合，时空容量相对扩大，能容纳一个阶段性情节——一个单一情节系列或冲突的一个回合——一个有前因后果解释和主题意义的叙述，具有局部的表现功能。片段也呈现两种状态：必须片段和过渡片段。必须片段以必须场面为轴心，形成一段关节性情节。往往能以必须场面的内涵为片段命名，如《雷雨》第一幕第二片段能以第7场面命名为“说鬼”；第四片段能以第17场面命名为“喝药”。过渡片段由于缺少轴心场面，情节较为零碎，难以为之命名，如《雷雨》第一幕第一、第三片段。几个必须片段和过渡片段的连辍，便构成一幕或一场戏。

　　二级构造——幕或场。对于全剧，幕（场）是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时空单位。若干个阶段性情节，融汇成复合情节系列；若干个冲突回合组合成一个有起（必须片段）有伏（过渡片段）、自成起讫的过程，具有相对独立的表现功能。

　　三级构造——全剧，一整出戏由若干幕或若干场戏构成，是戏剧时空梯级系统中最具规模的构造类型。

　　在戏剧的场面→片段→幕（场）→全剧三级构造序列中，只有第三级构造是个完全独立的存在，它的形态是多幕（场）剧。二级构造——幕（场）从属于三级构造——全剧，一级构造——片段从属于二级构造——幕（场），一旦幕（场）获得独立的品格，那么，场面的二级构造即成为具有完全独立表现功能的品种——独幕剧；同理，一旦片段获得独立的品格，那么，场面的一级构造也即成为具有完全独立表现功能的品种——戏剧小品。

　　戏剧小品是戏剧一级构造——片段的独立形态，是戏剧类型系列中规模最小的品种。

　　戏剧小品之小，小在构造。

　　有了“一个片段”的内涵，无论对戏剧小品特征作怎样的概括描述：侧面、瞬间、片断、单纯、凝炼、集中、放大、一次性曝光，一次性透视……等等，悉听尊便。

　　戏剧小品的构造

　　戏剧小品是一个片段的戏剧。

　　这个片段具有三个特点：

　　第一、片段的独立整一化。

　　戏剧小品的外部规模和幕（场）的片段差不多，内在构造却差得多，后者依附于其他片段，只是一幕（场）情节中的一段，《雷雨》第一幕第4片段“喝药”由7个场面组成，其中周冲同情罢工工人和周萍告诉父亲想去矿上两个情节和“喝药”无直接关联，而戏剧小品片段拥有的是一个整一的情节。若干个单一的情节串汇成一个冲突回合，支撑起一个小品剧的构造。在欧美，独幕剧被称为ONE ACT PLAY，意即一个行动的戏剧，独幕剧的“一个行动”是几个单一的局部性行动的组合。在戏剧的小品样式从属于独幕剧的年代，小品剧也被统称为ONE ACT PLAY，两者的情节本性——单纯、整一——有共同之处。

　　戏剧小品是一个独立、完整片段的戏剧。

　　第二、片段的场面基数量化。

　　构成一出多幕剧，需几十个、上百个场面；

　　构成一出独幕剧，需几十个、二十几个场面；

　　构成一个戏剧小品，只需几个场面。

　　试分析一些在屏幕走红、广为人知的戏剧小品场面构成数：

　　《吃面条》——5个场面；

　　《拍电影》——7个场面；

　　《卖羊肉串》——5个场面；

　　《英雄母亲的一天》——5个场面；

　　《相亲》——5个场面；

　　《主角与配角》——9个场面；

　　《大米·红高梁》——6个场面；

　　《超生游击队》——5个场面；

　　《执法如山》——7个场面；

　　《当务之急》——5个场面；

　　这些小品的场面衔接于同一时空，“三整一律”鲜明突出，也有一些小品的片段存在着几个不同的时空，如《又是秋叶飘落时》，5个场面，3个时空：现在——50年前——现在。有的时空分割得更多一些，如《送礼》，8个场面，7个时空：1、送礼者到赵局长家送礼；2、送礼者下楼；3、到钱局长家送礼；4、上三楼；5、到孙局长家送礼；6、乘电梯上十六楼；7、到李局长家送礼；8、李局长将送礼者送行贿受贿大会示众。时空转换较为频繁，但只要是几个场面的连缀，仍是典型的小品片段构造。

　　戏剧小品以小取胜，场面个数不宜过多，少则3、4个，多则8、9个，一般来说，一个15分钟左右的小品，5、6个场面足矣。曾被同称为ONE ACT PLAY的独幕剧和戏剧小品，两者构造的最大区别是拥有场面数量的不同。

　　戏剧小品是一个只有若干个场面的戏剧。

　　第三、片段的必须场面化。

　　戏剧小品的片段和幕（场）中的必须片段有着某种类似——都是以必须场面作为组合的轴心，前者对必须场面基数的需求，超过后者。《大米·红高梁》中，第1、3场面为过渡场面，第2、4、5场面为必须场面。《送礼》中，第2、4、6场面为过渡场面，仅几句话和上楼、下楼表演动作，第1、3、5、7、8场面为必须场面。都是必须场面的个数超过过渡场面的个数。甚至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小品全部由必须场面构成，如《当务之急》：

　　第1场面：一干部捂着肚子，哼哼哟哟跑上，急着如厕“方便”，厕所门却被管厕所老太太锁上。

　　第2场面：老太太关厕所，是因为接到上级指示，保持公共厕所绝对干净，禁止闲人到此拉屎撒尿，以迎接检查团光临指导，不想那干部就是下指示的上级。

　　第3场面：干部实在憋不住了，老太太要干部出示证件，以验明正身，干部却只带有身份证，被疑为是“伪劣商品”。

　　第4场面：干部批评老太太搞形式主义。老太太说今天情况特殊，上级发了紧急通知。干部将通知倒背如流：“……我那通知最后几句话是：‘要让公共厕所一尘不染，上午打扫，中午关门，下午三点，开门迎接检查团……’”他忽地止口跌足，终于憋不住，自行“方便”了。

　　第5场面：正是下午三点正，检查团来了，干部请老太太到对面百货商店代买条内裤。老太太大吃一惊，说他随地大小便，赶紧为干部浑身上下喷洒香水。

　　5个场面，对急于如厕的干部来说，处处是“危急”关头，全部属于必须场面。

　　戏剧小品是一个以必须场面为主组织片段的戏剧。

　　注释：

　　（1）《丁西林谈独幕剧及其他》，载《剧本》1957年第8期。

　　（2）高鉴：《魂归大地——戏剧小品热透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