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尔尼诺的狗
礼花在三月八日那天牵着儿子穿过那条巷子。那条巷子名叫狗卵子巷。狗卵子巷的前段排满了餐馆,餐馆的外面排列着炸糍粑的、烤羊肉串的、做棉花糖的、卖鱼卖肉卖菜的。巷子的后段没有餐馆和小摊,租住着操弄餐馆和小摊的人。 礼花不住在那里,礼花为什么要穿过那条小巷,没有人知道。有人问她,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开始的时候,她说领儿子去买棉花糖。可是买棉花糖为什么要去巷子的深处呢,那里可是没有棉花糖,只有几个坐在太阳底下打麻将的人。还有就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疯男人,在一个空的门面房里,脱得精光,对着墙壁抚弄自己的生殖器。有人看见当时礼花在那里呆愣了一刻,然后转身拖着儿子像拖着扫把似的朝巷口跑。跑的时候有点跌跌跘跘,速度不是很快。没有人注意她。 一声孩子的尖叫滑过,在喧嚷汹涌的狗卵子巷没有多少回应。接着是女人的哭喊才让打麻将的人们回头。最先看见现场的是那个面朝巷口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叫铁坨,开一家卖罐子钵子拖把的杂货店。那天是他的女人守店,他才有空打牌。他看见刚才那个男孩倒在地上,女人在那里跳脚,一只狗在他们身边纵跳扑咬。那是一只黄色的狗,尾尖上是一撮白色的毛。当它的尾巴竖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看见一只狗高举着一朵白色的花在奔跑。他常常看见那只狗在路上闲逛,追赶那些穿过巷子的陌生人。他赶忙起身,拿了竹扫把冲过去,朝着那只狗扑打,边扑打边骂:你个死畜生!你个死狗!狗看见一个大汉来了,更加愤怒,一蹦两尺高,不停地咬向大汉。这时候,那个挎着皮包的年轻人走来了。看上去他不会超过三十,个头大概在一米六左右。圆桶身材。他看见狗的疯狂,连忙闪在一根电线杆后面。左右看看,顺手从摊子上拿过一挂鞭炮,点着了朝狗扔过去,一阵噼噼啪啪的炸响,硝烟四起,纸屑飘飞,火光闪耀。狗哇的叫过一声,然后把头一低,嘴贴着地面,狺狺着跑走了。 女人愤愤地说,该死的狗该杀的狗。看我不剐你皮吃你肉。 男人站在女人旁边说,吃肉等下再说,看看你儿子的腿?女人蹲下身子拉开孩子的裤脚察看,在孩子嫩光闪闪的小腿那里,有两排齿印刺眼睛。 有印子没出血。 万幸。男人说,说完就回到牌桌那儿。坐下来喊,该谁摸了? 该死的狗。女人拿眼睛到处梭,大概在寻找那只狗。 没事带着个孩子到处乱跑。你以为是逛展销会。年轻人说。 女人偏头斜了挎包男人一眼,血红了眼睛说,嘿,狗咬了我的孩子,倒怪起我来了,你是哪个? 记者,我是记者。 就是那些到处无事生非的家伙吧? 纠正一下,不是无事生非,是打抱不平。 切,打抱不平?现在这里就有个不平,你打呀抱呀。女人喷着口水,拉起孩子朝巷子口走去,孩子抹着鼻涕眼泪,女人骂骂咧咧,不知骂孩子还是骂狗亦或者骂跟在后面的挎包男人。 挎包男人不近不远的跟着,挎着的皮包随着脚步移动在胯上拍打着。他丢过来一句,你要带孩子去防疫站看看。 吃家饭屙野屎。 我不是管闲事,你要带孩子去看看嘞,怕…… 我不怕你怕什么。莫说话—— 怎么? 它坐在那里。女人礼花站住,手朝后扬。 谁? 畜生。那畜生记性蛮好呢。 挎包男人赶上来,朝前看蹲在地上的狗,你得罪了它,今天你是过不去了。 它想死。女人眼露凶光,被挎包男人拉住了。小孩在这里,你还想让它咬一口哇。 帮我看住孩子。礼花从身边走过的垃圾车上抓过铁锹,提在手里,踏着模特步朝狗走去。那条狗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吊着舌头,盯着对面肉凳上的骨头,大约在考虑中餐的食谱。礼花走到狗的旁边,身子一低,突然将抓着锹的手朝前一送,圆锹就如一只巨型飞镖朝前飞去,前锋直达狗的脖子。狗呛出一连串的音符,一声比一声低哑,头歪着,摇摇晃晃朝旁边的餐馆跑去。洒下一路的血。礼花直起身,冷笑。挎包男人张大了嘴巴,像一只浮在水面呼吸的鱼。 日疯了!谁打我的狗。宏伟餐馆里面跑出来一个挺着肚子,夹个包的人。满脸通红,喷着酒气。在他脚前,那只狗躺着,肚皮急促地起伏着。脖子上的血依旧朝外翻涌,两只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夹包的男人。嘴巴一张一合,大约在口述遗言。 我打的,它咬了我儿子。该打。女人停在那只狗旁边。 咬你儿子,咬在哪儿? 礼花就翻开儿子的裤脚。小腿上有两个牙印。 狗喜欢你儿子,逗他玩。 它咬了他。 你儿子没事,我的狗死了。 活该。女人拉着儿子打算离开。餐馆里又跑出来两个男人,一个短发直立,另一个干脆光头。手在围裙上擦着,围裙油渍麻花,显然是餐馆的伙计。他们横在了门口。礼花别说挤出门,连走近那两个家伙,都感到迎面扑来的不怀好意。礼花左冲右突走不了,一屁股坐地上。 打死了我的狗,你得赔。夹包的男人声音不高,但透着一股霸气。 赔你妈的个逼。礼花说。 两个男人就架起女人,把她摁在椅子上,光头佬拿出了塑料绳子。女人感到了强烈的威胁,不吭声了。儿子开始哭起来。 挎包的记者说,孙老板,这条狗确实咬了她儿子,你就马虎点算了,放她走。 李宾,要你插什么猪嘴。不想要你的广告费了?这条什么狗知道吗?这是一条大雾山猎狗。多少钱你是知道的。它能打猎呢。 打个卵,我看它一天到晚追女人,跟你差不多。 我知道你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看在你的面子上,少赔点,赔两千算了。 两千,你要么,我家里有好几条这样的狗。 我的狗就是这个价,不信你去问问。 我没钱。礼花横着眼睛。 没钱你看着办吧。把门关上,孙老板依旧声音不高。两个厨师就赶忙把门关上并上了锁。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孙老板拿出手机拨了个号,接通后说,所长吗,我是宏发餐馆的孙继宏。是孙继贤孙市长的弟弟。麻烦你来一下,我这里发生了案子。 礼花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李宾,张皇着一双眼,不出声。 这样不友好。你把人扣在这里,病了死了你要负责,活着你要给她母子饭吃,你是个不吃亏的家伙,这点帐算不过来。李宾在那里指指点点。 你说的有道理,不会让她白吃,叫她给我打工抵账。 李宾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开餐馆的孙老板算计如此精密,让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不好说话,就把目光投向那边的礼花。 多久?礼花忽然问。 半个月。 礼花想了想说,我儿子可是天天要吃海带炖排骨。 不能带小孩。 礼花让了步,李宾不好再坚持。在李宾主持下,他们商定了礼花每天要完成的具体工作,每天的工作时间,不准消极怠工,不准逃跑等等。李宾建议签个抵工协议,老板说可以,礼花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且不许把她抵工的事张扬。她和这帮人打交道多了,上的当也不少,她才不会那么蠢,留个把柄在别人手里。 礼花让同学把儿子接走了,立马就开始上班,她的工作就是传菜。礼花原本不是自己愿意来的,再说,这纯粹是白干,没有工钱。她的心里就憋着一股气,想着法子要出彩。于是她就在端菜时,常常顺手在顾客的碗里拈上一点菜或者两块肉塞进嘴里。要不呢就把东边桌子的菜送到西边桌子上去。顾客也不不吭声,反正没点的菜错送来了照吃,按规拒账可以不付。更有甚者是礼花送一钵银鱼茶菇汤,故意把手指插在汤里。客人说,喂,你手指泡在汤里了。礼花说,没事,不烫。客人气得不行,你没事我有事。我要的不是猪脚汤。就把孙老板喊来了,要求换汤。一碗银鱼汤几十块钱,这不是割孙老板的肉么。孙老板脸色铁青,对礼花说,不烫么,那你就喝了吧,就把一碗汤倒在礼花身上,下令,今后凡是出一个差错就延期一天。礼花领教了孙老板的厉害,不敢造次,忍着自己的脾气,一天一天挨着。 做到第九天还是第十天,礼花忽然觉得心不在肚子里,头好像也借给了别人。端菜时就把一碗菜打翻在地,菜泼了,碗也碎了。那天的晚些时候,她就接到了同学的电话,说她儿子发了急症,送到了市里医院,叫她快去。接到电话,她腿发软差点跪下去,后来还是站了起来。站起来就朝外跑,被两个伙计拦住了。像上次一样,没有商量余地。礼花冲击了几下,不仅没冲破拦阻,反而让自己挺挺的乳房几次落进咸猪手中。礼花血红着眼,抄起一条板凳,把板凳举过头顶。伙计就退过两步说,嘿,你想砸破我们的脑袋?!礼花就说,我想砸破我自己的脑袋,说着就将板凳朝自己头上砸去。当即血就慷慨地流下来,两伙计吓傻了,慌忙溃逃,有一个还绊倒椅子在地上连翻了两个滚。 赶到医院时,她儿子早已离开病房,被护士送到了太平间。同学说,她儿子是狂犬病发作,抢救无效死亡的。礼花就在太平间的台阶上欧的尖叫一声,昏了过去,被同学的指甲在唇上人中部位蹂躏一阵后方才醒来,坐着哭了好久。后来用一条毯子包着儿子,回到了孙老板餐馆。 走进餐馆,礼花就把包着的孩子放到了吧台上。吧台上的女孩正在和一个客人结账,礼花抢过她的计算器扔出了门外。女孩一惊,猛的抬头去看礼花,接着目光就落到包袱里直挺挺的孩子身上。她叫了声妈呀就跑开了,大概是去报告孙老板。过了一阵,女孩回来了,她不敢走近,恐惧地远远看着。孙老板没来,狡猾的家伙大概听到了女孩的报告,故意不出面。礼花黑着脸在吧台转了几个圈,忽然就撤去儿子的毯子,抱儿子走进餐厅。那里正有不少客人美味正酣,胃兴正浓,把酒欢叫。她腾出一只胳膊挥臂横扫,就把一张餐桌上的餐具扫到地上,只见碗盘扑地,砸得一片山响。然后她将儿子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中央,并认真地整理了儿子的衣服。先是有客人过来打探究竟,看见了礼花摆在桌上僵硬的儿子,吓得撞翻了桌子,夺门而去。其他客人起了疑心,也过来问情况,一见此状,纷纷奔逃,刹时空了一屋,刚才还酒菜喧呼的大厅,剩下一片死寂。 孙老板终于来了。他胳肢窝没有夹那个经常夹的皮包,背着手出来的。在穿过那些圆桌走向礼花的时候,顺手捉起客人剩下的一瓶白酒,咕咕嘟嘟的灌了一气,把瓶子随手一扔,砰地一声炸响之后,就站到了礼花的面前。 礼花退了两步。 怎么的,打上门来了。我还头次见到有人敢在我店子闹事。 我儿子死了。礼花怒眼圆睁。被你的狗咬死的。 我的狗咬死的?孙老板拍了一下桌子。谁见了?啊,谁见了?你们看见吗?服务员都不吭声。孙老板又厉声问了一句,哑巴了,说,看见吗? 那些伙计和服务员都低低地回答,没有! 孙老板两手一摊,怎么样,没人看见,你诬赖我。他恶狠狠地盯了礼花好久,后来说,今天不跟你计较。你出了事,我同情你,这里的损失也就算了。你走吧。 缺德,你们都缺德。礼花哭嚎,你赔我儿子。 赔你儿子?这个倒容易,睡一觉就行,只要你愿意。 流氓! 谁是流氓啊?从包间里出来的是那个常客,就是上次说礼花弄脏了她的汤的那个女人。礼花后来才知道,她是居委会主任黄翠花。三十多岁,短头发,看上去干干净净十分利索。上任之初,巷子周围一带是个噪杂之地,店铺乱搭,摊子乱摆。市里创文明城市,要求在一星期之内收拾干净。黄翠花先化妆进行了三天的侦查,了解各个店主的背景。然后,黄翠花亲自率领城管队员,除了巷子口首家孙老板餐馆之外,一顿秋风扫落叶,半天就把整个巷子及周边整顿得秩序井然像模像样。最后,黄翠花来到孙老板的店里。一进门孙老板就狠狠的笑着说,黄主任雷厉风行啊,我现在鹤立鸡群,再不整理门前,就要给我哥脸上抹黑了。我现在就收了门前灯箱和门上遮阳棚。黄翠花的工作给市里领导一个很好的印象。市长在办公会上点名表扬了她,说她是个负责任敢担当的干部。记者李宾还亲自写了篇报道发在晚报上。 看到黄翠花,礼花把搁在桌子上的手收回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礼花妹子,不要在这里闹,影响人家孙老板的正常生意你担当不起。 他的狗咬死了我儿子。礼花看着别处,眼泪汪汪地。 黄翠花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死孩子,立刻掏出了手绢在鼻子上按了按,远远地看了一眼。然后望着孙老板。 她胡说。孙老板飞起唾沫。 黄翠花又望着礼花。你说他的狗咬死了你的孩子,有证据么? 礼花犹豫。 现在讲个和谐,你千万不要胡来啊。 这时候,李宾进来了,他是来拿广告费的。正好看见眼前一幕,有点吃惊。走到礼花儿子旁边,仔细看了好久。反身就骂礼花,叫你去打针怎么不去? 没钱。 早不说。走走走,在这里闹什么! 我不走。礼花抹了一把眼泪。但还是被两个伙计架到了门外。李宾跟着出来。礼花冲着李宾瞪着泪眼吼,跟着我干什么,还让不让我活了? 李宾吓了一大跳,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平静了声音道:你没有任何把柄,连一张打工抵债的协议都没签,到这里胡闹,能闹出名堂,我把李字倒过来写。 不要你管。礼花已经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要把李字倒过来写的人。 李宾无可奈何。不要我管可以,我还是要说清楚,你先要拿到你儿子被孙老板的狗咬到的证据,然后再来索赔。赔儿子是气话,不现实,只能叫他赔钱,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那才是割他的肉要他的命讨回你的公道出你的气对吧。 礼花哼了一声,虽没有说话,却明显减低了敌对程度。 你不相信我这就对了。我这个人有个特点,人家越是不相信,我越是要做给他看。你等等,我去把证据给你拿来。李宾在礼花怀疑的目光中走开了。 在这个恶狗事件中,至少有四个人的的确确是看见了的,就是那四个打麻将的人。李宾觉得只要赶在那几个人没有发现事件真相之前让他们写个证明应该不难。李宾走到杂货店,听到铁砣的女人在骂铁砣,就喊,大姐有搓衣板吗?女人以为李宾买搓衣板,就递过一块。李宾接了,递给铁砣说,跪下,还不自觉点。铁砣和他女人就都笑了。你个无事生非的家伙。又想做广告么,我这小本买卖,一年的生意都做不了你一个广告,莫打鬼主意了。 李宾就说,大姐,这回不是拉你的广告是给你拉来笔大生意,你要是不要我就给别人了。 不要哄我,要是哄我就砸破你的狗头。 嘿嘿嘿,就你手里拿的那个花钵子,园林局要到街上摆花,要两三万个花钵子。 铁砣的女人倒吸了一口气。李记者,如果把这笔生意拉来,我给你回扣。 回扣嘛必须的,另外有件事要请铁砣帮个忙。那天孙老板的狗咬了礼花妹子的崽,礼花又打死了孙老板的狗,我写了个情况,让他签个字。 那礼花是个什么人? 原先在洗脚城做事,后来带崽就没做了。 她到巷子里骚什么,白送到狗咬了。 也不全怪他。不说了,铁砣拿笔来。 签字啊,女人吧嗒着嘴巴犹豫起来。签字是可以,只是听说孙老板是市里哪个领导的老弟,签了有用么。 是孙老板叫我来写的。狗被打死了,找她索赔。 这样啊,对那个妹子也不公平哦。铁砣你就画个押算了。 你还帮我找那天的几个人签个字,我不太认识他们。李宾得寸进尺。 好。花钵的事抓紧啊。 我现在就打电话。 李宾把证明材料送到礼花面前的时候,她还在哭。看到材料就停住哭声,只是轻轻的抽泣。她接过那张纸看了看,眯着泪眼问,要多少钱? 钱么,李宾轻轻拍拍礼花的肩膀苦笑。我开口你也拿不出,这张纸送给你吧。 礼花呆了一下,忽然捉住李宾的手乱摇,李记者,我拿什么来谢你呢。 松手松手,你再握住我的手不松,这事就麻烦了。 心中无鬼还怕人家看见啊?!李宾一惊,回头就看见派出所的杜所长带着一脸怪异的表情走来。孙老板说你趁火打劫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听说你在这里挑拨是非。 伸张正义。 就凭你?所长一声冷笑。刚才宣传部打电话说你冒充记者到新闻发布会领红包被赶出来还不服气? 谁冒充?!我是招聘记者,我有工作证。公家的红包大家能领我不能领? 那件事情就不说了。说现在,你赶快离开,不离开我以扰乱治安把你带走。 你先听我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然后带我走不迟。 孙老板已经说了。 他只是一面,礼花这里你也该听听。 好你说。所长把手抱在胸前。简单点。 礼花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狗怎么咬她儿子,她怎么打死了狗,孙老板怎么叫她抵工,儿子怎么死在医院说过一遍。说完,未等所长发问,李宾就补充道,现在礼花拿到了证据,他要是敢耍赖,我就叫他见光。 少到我面前拿大顶。杜所长沉默了一下,掏出手机想给谁打电话,又把手机放口袋里说,证据呢,拿来看看。 礼花就把那张签过名的纸递给所长。所长接过纸的时候,目光冷冷的刺了礼花一眼,礼花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所长看完纸上的内容就说,案子过程不复杂,李记者你说是吧? 所长不愧是内行。 只是,我要先去现场核实一下,然后再来调解行吧。 这是你的权利。不过要是调解他不听呢? 怎么能不听,不听他要负刑事和民事责任的。 我知道所长是个很认真的人。 少来。 杜所长在李宾的陪同下来到杂货店,找到了铁砣,叫铁砣把那几个打麻将的人都叫到了居委会的办公室里边。所长扬着那张纸说,现在和你们核实一下狗咬人的情况。这上面是你们签的名? 铁砣低着头,目光自下而上地仰视着所长。是、是的。他答话的时候,喉咙里还伴随着蛇那样的丝丝响声。 我跟你们说清楚,作证是你们的权利,但是作伪证是要判刑的。请你们想好了再回答。你们当时到底看见了没有?所长扫了一眼几个歪歪斜斜的名字,再一次从纸上锐利地抬起目光。 铁砣看了李宾一眼,说话有点迟疑,你是要我们看见,还是没看见? 所长拍了一下桌子,你是当事人,看没看见不清楚吗!没看见就说没看见,看见了就说看见了,东拉西扯干什么。 铁砣马上直起腰来,果断地说,那就没看见! 其他几个人这才附和着铁砣的声音,起起落落的说,铁砣没看见我们就没看见。 没看见是吧,所长用手指敲着桌子,没看见你们还签字?! 几个人就都望着铁砣。怪我们没搞清楚,铁砣拿来叫我们签,我们就稀里糊涂的签了。 铁砣连忙指了李宾,我也没搞清楚,李记者说孙老板让他来找我们签字,我就—— 所长脸上降下温和,轻轻问李宾,李记者,他们说的是实话吗? 你指现在还是先前? 所长不再理会李宾,双手举起那张纸,对着大家说,那这个就用不着了。他嗤嗤几下将那张纸撕成纸条,然后用打火机点着,在众目睽睽中烧成灰烬。完了,还从地上拈起黑色的纸灰轻轻的放在李宾手中,警告他说,以后凡是要帮人声张正义,得先把事情搞清楚,要不然自己难看。 谢谢高手指点。 两个人走出门来,春天的斜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在显得有点灰暗的巷子口上,礼花已经不再哭泣,张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痴痴地凝望着天空。李宾伸手指了一下礼花,说,所长,你觉得她可怜吗? 所长道,我是派出所长,不是福利院。 李宾同所长走到礼花这里,他的目光触到礼花的目光就立刻躲开了。礼花问所长,他们怎么说? 所长咳了一声开腔,那几个人都说没有看见孙老板的狗咬你儿子。 他们瞎了眼。礼花抽抽鼻子。他们都瞎了眼。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要闹了好吧。还没问你,你老公在哪里? 现在才来问,还有必要吗。 李宾接过去说,病在家里,肾功能衰竭,靠礼花打工治病。 你倒很清楚啊,你是她什么人。不会是有什么目的吧。 不要想得太复杂了,我就是看不惯那种横行霸道。不瞒你说,小时候我们村里的村长见我爸爸在外打工,老来家欺负我妈妈。后来我在他经常走的地方挖了个坑,用对付鬼子的办法埋了竹签,让他掉下去伤了一条腿,成了瘸子。我想让孙老板成瘸子。 礼花进店把儿子抱出来,匆匆离开。 在所长十分复杂的目光中,李宾追上了礼花,同她一起往前走。就这么走了? 礼花回过头,声音绝望。不走怎么办。能斗过他们吗。她看看怀里的孩子,把包着的毯子掖掖,夜风起了。 不能就这么认输。我帮你。李宾举起一只拳头。 礼花站在铺着花砖的人行道上,从树叶间漏下的灯光中,诡异地注视着李宾。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帮我。不管如何我谢谢你。你就不要再来管这事了。 这世道不会就这样,你要相信会有人站出来说话。我们再努力一次好吧。 我累了,礼花的声音软弱无力。 明天上午七点五十,不要迟到,我在市政府门口等你,晚一点领导们就出去了。什么都不要带,打扮得漂亮一点,我们去找市长。 政府门口,礼花磨磨蹭蹭的走来。李宾急忙招手,快点啊我的姑奶奶。进去的时候,你不要说话,不要东张西望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不要畏畏缩缩。大大方方昂首阔步老子天下第一的往里闯。你不要这样的眼神望着我,要知道保安都贼精,要是知道你来找市长伸冤,肯定拦住你。 我不说话,跟着你。 这就对了。 进大门口还算顺利,保安看到挎着包的李宾和漂亮的礼花,以为是来政府办事的科长们,斜了他们一眼,意外的没有问。进大厅往二楼走的时候被拦住了。二楼是市长副市长的专用楼层,与其他楼层是隔开的,不用电梯。看到李宾他们上楼,坐在那里的保安伸了伸手,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找哪位? 报社。找孙市长。 市长不在。 瞎说,李宾很愤怒。打电话约好了的,在办公室等我。他没有停住步子,带着礼花继续上楼,保安最终没有说什么,注意力移到飘过来的一个女人身上去了。 在楼道里,礼花带着一种艳羡的口吻悄悄的说,宾哥,你和市长挺熟啊。 熟个屁! 那你? 宾哥说,礼花妹子,出门在外,太老实了会吃亏。 哦,礼花若有所悟。宾哥,那你是老实人吗? 老实个屁,坑蒙拐骗样样行。哦,李宾忽然反应过来说,放心礼花妹子,宾哥再怎么骗,不会骗你这样的老实人。 礼花眼里涌上一层感动。 来得正是时候,市长刚好将一个客人送走,李宾就站到了门口。他大声的喊一声,孙市长,我是报社记者李宾,用五分钟找您汇报个事情。 记者啊,好好好请坐那位姑娘请坐。 李宾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我写了个情况调查,准备送内参,因为涉及到您弟弟,宏发餐馆的老板孙继宏,所以想听听您的指示。他把两张纸递上去。 市长无可奈何的笑笑,他啊,经常打着我的旗号在外招摇。你们不要顾忌什么,该如何就如何。市长仔细的读过李宾递上去的材料,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厉声说道,岂有此理!横行霸道,要严肃处理。大概自觉失态,转而缓了语气对着李宾说,李记者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签个字,你拿去找有关单位解决。这件事情影响很坏,要注意处理好。内参呢就不必了。 李宾接过签字的材料,弯腰点头,看得出他是真诚的。谢谢市长,我知道您是个大公无私的人,所以冒昧闯来找您,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李宾藏起得意,把签字递到黄翠花手里。黄翠花举着市长的签字左看右看。李宾点着签字说,看清楚啊:请有关部门调查核实,严肃处理肇事者,按政策做好死者家属赔偿安抚工作。市长的字是竖着签的懂吗,这是必办的。 是吗?黄翠花对李宾说的话表示怀疑,但又不能公开她的怀疑,于是想验证一下,就说,市长这个人挺体谅人的。 好热情,临走时还送我们到楼道口,嘱咐把材料放心交给黄主任。说实在的,我好感动,我会写篇稿子把市长这件事情宣传宣传。 黄翠花听了,知道这事可信,仔细想了想,在心里拿定了处理方案。她打电话请来了杜所长,同他进行了很长时间的交谈,决定马上就这事展开协调,然后赶快向市长汇报。于是火急找来了孙老板和铁砣。 黄翠花倒是十分干脆,大家屁股刚刚坐稳,她就开口讲话。同志们,这件事情市长很关注,她扫了一眼孙老板,签了字。事情呢我不多说,所长和李宾记者做了多次核实,狗咬了礼花的儿子,礼花打死了狗。礼花的儿子死了,狗也被礼花打死了。她又扫了一眼礼花。报纸上说,今年全球厄尔尼诺现象,气候反常,人都烦躁,何况狗呢!所以大家要互相理解互相谅解,抱着这个态度来解决问题。我和所长拿了个初步意见,就是孙老板你出点血,拿出二十万给礼花。礼花呢也让让步就拿着算了。你们看行不行? 孙老板拿眼睛朝礼花那边睃,故意板着脸不吭声。 孙老板你表个态。黄翠花朝孙老板眨眼睛。孙老板装没看见。 礼花呢,接不接受? 礼花说,这二十万是什么意思? 作为孙老板给你的抚慰金。黄翠花解释。 我不接受施舍。我要一个协议,孙老板按规定拿出狗咬死我儿子的赔偿金。并道歉。 孙老板跳了起来。你是哪个,口气这么大。我不出钱你又能怎样。 李宾冷冷笑道,你欠聪明,要是我,越是有后台就越是低调,才能受人敬重对吧。 黄翠花招手,坐下坐下,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你老兄签了字,要注意你老兄的影响。 狗屁老兄,我不过是他村里的一个同姓的乡亲。打他的招牌无非是沾点光,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沾上,亏大了。他也是,这么个屁大的事签什么字,搞得很神圣似的,其实他对我什么作用都没有。 你长期糊弄领导。李宾含沙射影。 黄翠花的脸色就黑了。 你不是他弟弟啊!所长说。这事就好办了。按政府事故赔偿规定,你们签一个赔偿协议,赔偿礼花二十六万伍仟元整,并写出书面道歉书,张贴在居委会宣传栏里。你不必马上答复我,给你二十四小时考虑。提醒你一句,你的狗没有办证,且在外违法乱纪咬死人,按治安处罚法是可以拘留你十天的。 孙老板举起巴掌在自己嘴巴上狠狠抽了两下,嘴立刻肿了起来。 责任编辑⊙育邦 作者简介: 张阳球,湖南岳阳人,当过兵、做过记者、文学杂志编辑。出版长篇小说和小说集三部,其中篇小说《钉螺》《青铜闪电》等被《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文艺报》转载评论。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