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秋刀鱼
周末，我们一家人去参加表妹的婚礼。兴高采烈地出门，没想到却是情绪低落地回来。 原因在于父亲，婚礼到高潮，人人都热烈欢呼，他却开始唉声叹气，菜不吃，酒也不肯喝，然后又闹着提前回来。 回到家，他老人家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惦记他没怎么吃东西，打开冰箱，看到有之前买的秋刀鱼，就对父亲说：“要不，我给您烧两条秋刀鱼吧。”父亲看了看我，点头答应了。 这两年来，秋刀鱼成了我们家餐桌上的常客。尤其是父亲，两条秋刀鱼，一壶小酒，能有滋有味地消磨掉一个晚上。这实在让我有些意外，父亲一向排斥舶来品，而这秋刀鱼，怎么说也是籍贯日本的。 小津安二郎久负盛名的电影《秋刀鱼之味》我早就听说过，但从来没有机会看过，那一次我在超市的水产区偶然见到秋刀鱼，银亮肥厚的身子，价格不贵，我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拎回家两条。当时孤陋寡闻，想当然地把之当成和带鱼一般，入锅红烧，结果腥气浓重得几日不散。后来我查了资料，才知道正确的吃法该是盐烧，试了试，果然味道鲜美。日本民谚说“秋刀鱼一上市，按摩师就下岗”，这等物美价廉营养丰富的美食，我希望父母能够多吃些。 也许是因为秋刀鱼的美味，也许是因为对那部老电影的敬仰。父亲没有像对西餐和韩式料理那样抗拒，而是欣然接受了秋刀鱼。不仅如此，在逛夜市的时候，他还淘回了一本小津的《秋刀鱼之味》。 原来，《秋刀鱼之味》与秋刀鱼并无直接关系，只是一种隐喻，讲的是人生的况味。看电影时，我并没有思考太多，淡淡哀伤的调子，轻触了一下我的心，随即转瞬而逝。那毕竟是电影，看过即罢。 可是父亲却不同，他很容易地从电影中找到了共鸣，并且对号入座。一天，他忽然对我说：“你就像那个路子一样，为家庭操心太多了，我和你妈太依赖你了，耽误了你的婚姻大事啊。”我莫名其妙，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呢？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父亲把自己和母亲当成了电影里的家长，电影里的女儿路子在家里管理大小杂事，操持着父亲和弟弟的生活，父亲习惯了女儿的相伴，忽视了女儿已经到了适婚年龄。而我们家，这几年由于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家里家外地帮着照顾，渐渐地也成了个主事的。按照当下的说法，我也算是个大龄剩女了，可我还从来没有着急过，不成想，父亲开始为我着急不说，还把这份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自那以后，父亲开始不时地鼓动我多出去和朋友交往，动员亲戚们为我物色合适的相亲对象。我告诉他赡养父母是女儿该做的，我也很享受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听了却越发难过，摇头叹息。在表妹的婚礼上，看着表妹风光出嫁，他心中惆怅，以至于咽不下美酒佳肴，宁可回来冷冷清清地吃秋刀鱼。 我没有想到，小小的秋刀鱼会成为引发父亲心病的诱因，而我，则是这块心病的源头。在日本，秋刀鱼有着特殊的文化含义，它是忠实的报秋鱼，秋风萧瑟之时，让人倍感凄凉，日本人在结婚、生子之时都要吃秋刀鱼。而如今我的父亲，也被秋刀鱼的寂寥所感染，被小津的忧伤所感染，为了他的女儿而对自己生出无限的责备之意。 在父亲慢慢品味秋刀鱼的夜晚，我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心中也不由得发酸。父亲曾经也是意气风发、气概豪迈的男人呀，时光无情地将他变成一个羸弱的老人，除了为我焦急，他一定也非常缅怀年轻时激情飞扬的岁月吧？那简单的秋刀鱼，在他口中，是怎样陈杂的滋味呢？ 我想不管我嫁与不嫁，父亲都是感伤的，这是人到晚年的一种心境。按照传统，嫁出去的女儿是别人家的人了。即使我依旧可以常回来照顾他们，看望他们，但在他看来，女儿出嫁也还是一种失去。剩下他和母亲，两个老人相濡以沫，怎能不孤独。我终于明白了电影里看似平淡的剧情隐藏着多么深的苦涩。 我顺从地按着父亲的安排去相亲，故意和他谈论有关男孩子的趣事。为了自己，更为了能见到父亲的开心一笑。哪怕这改变不了最终的寂寞相随，能够如他所愿就好。 秋刀鱼虽然在秋天上市，可是现在保存手段先进，四季都可以吃到冷藏的秋刀鱼。我希望以后父亲在吃秋刀鱼的时候，心中不再有秋天的凄凉，而是充满春天的和煦与夏日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