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行的双重文化意蕴和林黛玉

桃花行的双重文化意蕴和林黛玉《桃花行》

的悲剧力量

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依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河相似，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黄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花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一

《红楼梦》是诗歌的集大成者，《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是诗歌

的王国，大观园中的林黛玉是那个王国里的诗魂，众诗中的《桃花行》是诗魂林黛玉生命之绝唱。

在此之前，林黛玉还有很多诗，如《咏海棠诗》《菊花诗》《秋窗风雨夕》。林黛玉是个歌者，她用她的生命在尽情歌唱，她的诗歌便是她的生命之音。

《咏海棠诗》表现的是黛玉生命的春天。她充满着憧憬，“半卷湘帘半掩门”，带着企盼的眼神注视着这个世界。如果说这首诗也写到了愁，那也只是源于幽闺少女的春思，春情，点点轻愁，丝丝薄恨，期待对人倾诉，“娇羞默默同谁述，倦倚西风夜已昏”。

《菊花诗》表现得是黛玉的夏天。在菊花诗社上，她诗兴大发，“笔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含香对月吟”（《咏菊》），充满着自信。即使是抒写自己的“孤标傲世”“满纸自怜”，仍让我们感到一种孤芳自赏的自负，“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咏菊》），“休言举世无淡者，解语何妨片语时”（《问菊》），便可见一斑。菊花诗中也写到了愁，这种愁比《咏海棠诗》中表现的愁要浓要重，例如“满纸自怜题素怨”（《咏菊》），“圃露庭霜何寂寞”（《问菊》），但这种愁得内容仍停留在于心事难诉，终身难托，无人做主的忧虑。阴云已经出现，不过它离自己还很远很远，所以这种情绪还没发展成对生命的恐惧。但阴云确实已经出现，繁盛的夏天之后紧跟着是萧索的秋天，生命的顶点过后便是生命的枯残。“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蛰鸣”（《菊梦》），这里对未来的惊恐已经在下意识里产生。

《秋窗风雨夕》表现的是林黛玉生命的秋天，阴云已经到了头顶，“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罗衿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霄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惊风更带密雨，毫不留情的袭击过来，生命已变得萧条枯黄，心态变的惨淡凄凉。无法躲闪，没有指望，生命只能任其摧残。

从《桃花行》诗名来看，诗歌的表现应该是大自然的春天，但从诗的节奏和诗中表现的情感和人物的命运来看，诗歌变现的却是是林黛玉——这个大观园里最美，最自觉意识到生命主题意义，对生命充满最热情的渴望的诗魂的冬天。作者为什么要选择桃花这一春天的景象来表现林黛玉生命的秋天和生命的终结呢？这种错位能产生怎样的悲剧效果呢？我们只有了解桃花意象的文化意蕴，才能更深体会作者对“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悲悼情怀。

只要说起桃花，人们很自然的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诗作，朴素的诗句倾吐出对生命的热爱和礼赞。在我们远祖眼中，生命就如草木一般春荣秋谢，所以《诗经》中很多诗歌都是以草木命名，显示出远古人对于生命的初步认识和虔诚崇拜。美丽烂漫的桃花，让我们的远祖对之肃然起敬，顶礼膜拜。

此后，桃花成了诗人情有独钟之物，描写桃花的诗也灿若繁星。由于桃花鲜明的生物特性易唤起类似的联想，触动诗人的情思，形成心灵的心灵契合，桃花逐渐被赋予了一种特定的内涵，成为“具有约定性的联想群”{程今成《原性批判与重释》}，也

就是说，桃花成为“一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其内涵大体可以概括为两类：一类指向生命，借桃花来咏叹生命的美丽与青春流逝的伤感；一类指向女性，借桃花来表现女性的情感、心绪、命运，以红颜薄命来感士之不遇。下面就是以唐诗中桃花诗为例分析桃花意象具有的双重文化意味。

二

人对于生命的体验和感悟是不可穷尽的，而桃花艳丽的色彩与明媚的气息最能让人感受生命的魅力，因此热情浪漫的唐代诗人对之当然特别亲睐，描写桃花的唐诗真是数不胜数。王维《辋川别业》“水上桃花红欲燃”，刘长卿的《晚桃》“四月深涧低，桃花方欲燃”和白居易《落花》“桃飘火焰焰，梨坠雨漠漠”是生命的色彩。苏颋“桃花灼灼有光辉，无数成蹊点更飞”李白的《代别情人》“清水本不动，桃花发岸旁。桃花弄水色，波荡摇春光”，是生命在跳跃，在飞舞；王维的《田园乐七首》“桃花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张旭的《桃花溪》“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李白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是生命的诗意；刘禹锡的《竹枝》“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间”，陆希声的《阳羡杂咏十九首，桃溪》“芳草菲菲遍地齐，桃花脉脉自成溪”，是生命的情味；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戴叔伦的“兰溪三月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是生命的丰富。

花草树木，经历四季枯荣，这是自然之理。绚丽的桃花转眼

便凋残枯逝，青春的光彩转眼便黯然失色，美是难以永恒的，这又是让人多么的伤怀啊！

美丽的桃花易逝，可贵的青春易逝青春的小鸟就如飘飞的桃花转瞬即逝。敏感的诗人面对生命的桃花怎能不触目惊心，惆怅盈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高人”的诗仙李白，自信傲气，踌躇满志，但最终难免赐金回放，壮志难酬。建功立业的渴望和“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无情，激发了诗人的激情，他以桃花为喻，创作了许多青春咏叹调。《长歌行》中他怅然：“桃李务青春，谁能贯白日”，《前有一樽酒行二首》中他感叹“美人欲醉朱颜跎”，《古风》中他痛惜：“奈何妖桃色，坐叹葑菲诗。玉颜艳红彩，云发非素丝”，《览镜书怀》中他悲歌：“扪心空叹息，问影何枯槁，桃李竟无言，终成南山皓。”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很多诗人都有同样的感受。傲独抑郁的李贺《将进酒》“况是青春暮将近，桃花乱落如红雨”，孟浩然的《清明日宴梅道士房》“月灶初开火，仙桃正落花。童颜若可住，何惜醉流霞”，这些诗都是对流年似水，青春难羁的的咏叹，有什么比桃花更能寄托诗人的这种愁绪呢？

流水桃花满香涧，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为士人们构造了一个宁静的心灵栖息所，这一心灵的乐土为士人们卸载了多少重负与压抑，同时也给桃花增添了几分脱俗之美。所以在许多诗人的诗歌中，桃源变成了通向人生理想的仙源，桃花变成了仙境里不可缺少的点缀。这里的桃花已经变得太空幻，太飘渺，但桃花因

之更美。

三

娇美之于美人，其间的联想实在是太自然了。娇艳的桃花当然更让人想起红颜的美貌。

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是很多人耳熟能详的诗句。除此之外，这样的诗句还有很多，如李白的《中山孺子妾歌》“亦是当时绝世人。桃李出深井，花惊艳上春”，王建的《春来曲》“春帝少女染桃花，露妆初出红犹湿”，杨巨源的《艳女词》“露井桃花发，双双燕并飞。美人姿态里，春色上罗衣”都是以花喻人，花即人，人即花。孟郊的《清东曲》“樱桃花参差，香雨红菲菲。含笑竟攀折，美人湿罗衣”，美人与花交相辉映。

不过，这类桃花诗，很多都有一种或浓或淡的愁绪，挥之不去。因为：

红颜易老。孟郊的《杂怨三首》便能充分体现这种忧虑与惶恐：“夭桃花清晨，游女红粉故。树有百年花，人无一定颜。花送人老尽，人悲花自闲。”

红颜多情，闺中女儿难免春思倦倦，柔情脉脉。“桃花应似我柔肠。不禁微雨，流泪湿红妆”（王观《临江仙》），“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疑恨对残辉，忆君君不知”（韦庄《菩萨蛮》）。

红颜薄命。薄命的红颜实在多，美丽的桃花成了薄命人倾诉哀怨的凭借。这类诗中，变现“宫怨”的桃花诗极多，如岑参的

《长门怨》“绿钱侵履迹，红粉湿啼痕。羞被夭桃笑，看春独不言”，严武的《班婕妤诗》“贱妾如桃李，君王如岁时。秋风一已劲，摇落不胜悲”，还有无名的《宫怨》“谁怜颊似桃，熟知腰胜柳。今日长门外，从来不如丑”，这些诗也许还有其他的深层意味，单从字面来看，抒发的就是宫女的怨愤。在哪个封闭的角落里，美丽被遗忘，美丽被囚禁，美丽被践踏，宫女怎能不吐哀怨之声。人如桃花美丽，桃花便如人薄命，桃花也因此和女性的命运结下了不解之缘。

四

桃花，是生命的激情，是青春的美丽，是人生的梦想，同时桃花又最能表现生命的凋残、青春易逝、梦想失去、红颜的枯萎，这就是桃花意象的双重文化意蕴。也正是因为桃花的这种丰富的意蕴，曹雪芹选择了桃花来表现林黛玉的脱俗美丽以及她对人生热烈的憧憬，同时又表现她对人生的恐惧和绝望，是在合适不过的了。炫目的美丽与转瞬的毁灭，这种快速的转换与情感的罗差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悲剧效果，让人有一种揪心般的疼痛。“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卷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大自然还是如此的生意葱茏，女儿的生命还是如此的美丽芬芳，严酷命运的“风霜刀剑”却已经无情的砍下，萧杀的凄风苦雨已经横扫整个大观园。美丽已经被摧残，生命已经被埋葬，春意盎然的大观园转眼便成了空荡荡的死寂。还有什么

比这一幕更残酷的呢？还有什么比桃花更适合抒写薄命女儿生命之绝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