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微弱的幸福或苦难
多少年了,那浩荡的曾经在纽约街头穿越过某个黄昏的大风依旧会忽而从我的灵魂深处呼啸着掠过,我看见越来越暗的天色中那幅可口可乐的巨大广告牌孤独地伫立着,一只可乐罐在街道上蹦跳着翻滚,时而发出“嘭嘭”的响声,它快乐而顽劣地撞击着路面,撞击着大风淹没的黄昏。一个男孩子瘦削的单薄的双肩正慢慢融入逐渐浓重的黑暗。他的瞳孔里写满了黑夜的神秘和恐惧,孤独的影子犹如倒伏的光滑的水草,在如水流淌的汩汩夜色里浮上他童稚的面孔。
很多年前,我在一本名为《世界之窗》的刊物里读到它,忘了名字,忘了情节,却独独牢固地记住了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汹涌的呜咽着的黑暗,铺天盖地,黑夜总是犯罪的绝佳同谋。暴戾的风将一个孤独的、孱弱得近乎忧郁的黑人少年几乎吹出这个夜晚的边缘,他内心的黑暗里一定有什么曾经被重重掀起又抛下,没有止竭的摔摔打打。伴随着夜晚深重的叹息和青春期来临之前的颤栗,彳亍的少年在我记忆中残缺不全、消弭大半的文字里,隐约犯下了十恶不赦的杀人罪,那个无辜而不幸的对象是一个同样被孤独的狂风席卷的盲人老太太,似乎他的到来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终结,之前她一直瑟缩在自己没有边际的黑暗里。
那是一本三十二开的刊物,霓虹闪烁的高楼林立在封面上,被现代科技均匀切割的每一扇窗玻璃透射出文明的灯火。背后是壁立千仞的黑暗。还好,夜晚总是有灯光做伴,几乎被黑暗抓牢的心终于松了一口气。
《世界之窗》,一个小小的窗口传达着来自遥远国度的异样气息,那些异域的风情,风貌,风物,陌生而新鲜;那些寒冷的或者炎热的地理区域,在空间和时间的不同的经度和纬度上发生过或者发生着的故事,神秘而遥远。几十页三十二开的纸张真的就能将一扇封闭的窗打开?窗内是孤独的,窗外的繁华丝丝缕缕溢入窗内,如同空山中的几声鸟鸣,万绿丛中一点落寞的红。巨大落差加重了色彩的对比。黑与白未能勾兑出中立的灰,黑者益黑,白者益白。孤独者,困守在一扇寂寞的窗内。
那年,我应该只有九岁。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密的玩伴,颈子上闪闪发光的钥匙成为我开启寂静之门的神秘咒语。奔跑得大汗淋漓的孩子们捉迷藏,过家家,实在无聊的时候,也许其中某一个柔弱的孩子会成为众人攻击戏弄的对象。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她),这个人软弱的内心惶恐的表情便成为大众语言箭镞纷纷所向的靶心。
我一直认为,九岁的我甚至更早,不幸成为这个世界上年龄最小的孤独的体味者。我不是早慧儿童,对于孤独,却有着奇异而灵敏的嗅觉。即使是在对我疼爱有加的姨妈家里,有两个比我年长两岁的表姐的陪伴依然让我感觉到孤独和疏离。她们时而亲热地叫我宝贝妹妹,时而偷在角落里,脸上因为某个恶作剧的得逞流露出诡秘而得意的笑意。当然,落入陷阱中的那个可怜而笨拙的猎物常常是我——这个和她们并非“一奶同胞”的小妹妹。尽管是乳臭未干的小儿,她们却能准确嗅出我这个外来者身上的陌生而疏远的气味,能将妹妹和表妹加以精确区别。一句话,我和她们两个不是从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
我和我的两个表姐保持着微妙的亲密关系,当她们两个中间出现龃龉,我就成为她们争取的宠儿,而一旦她们两个和好如初,我就重新堕入孤独的深渊。
姨妈家里有很多书,而且姨妈有一个漂亮而气派的书橱,我曾经从那里面小心地取出一本童话来看。是夜晚,大人们小声絮絮地谈天,灯光很暗,两个表姐已经睡着,我在被窝里独自翻阅着神奇而美丽的童话,这是我一天当中唯一快乐的时段。那本厚重的童话书里面重重叠叠的故事如同秋天林中的落叶,在一个孩子寂静的心灵里低低盘桓,拍打着翅膀,而后被一阵风从时光深处掠走。唯一能够记取的一个故事的开头大意是这样的:天黑了,睡神悄悄地提着灯来了,她只需在每一个孩子的眼睛里吹入一点儿牛奶,只需一丁点儿,孩子们就
这个开头竟让我从此不能忘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睡眠该是又香又甜的,睡眠的味道就是牛奶的味道,有着淡淡的好闻的膻味儿。现在,我知道睡前喝上一杯牛奶将有助于睡眠,这几乎尽人皆知的生活小常识竟然与我儿时的童年印象不谋而和。多少年,我独自在均匀的呼吸里暗暗守候着与那个温和的提灯女神的相遇,期待她偶尔的造访。我想象她手上的灯盏是那种镶有透明玻璃罩的马灯,明亮的火焰在其间欢快舞蹈,忽高忽低的火舌就在飘洒着小雨的夜里轻轻舔舐着我熟透的睡眠。这份隐秘的欢愉,潜伏在我整个童年的睡眠里,我的内心因为盛载了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略略有着压迫的疼痛和不能向旁人言明的欢喜。曾经,一盏想象中的灯盏照耀并看护着我的睡眠,我一边阖上沉重得再也抬不起的眼皮,一边默默念诵着:她来了,她已经向我的眼睛里吹进了一丁点儿牛奶,她一定微笑着,提着明亮的灯盏倚在我的床边„„我想象她宽阔的裙裾是一朵盛开的墨菊,在深夜里幽幽散发着牛奶的香味。
回来的时候,细心的姨妈在我的包里装上几本书刊,这其中的几本就是《世界之窗》。姨妈的本意是让妈妈在路上看,籍以分担旅途中长长的寂寞。那一刻,她和我都没有料到,她正在塞进去的,是我此后一生中无人并无法分担的孤独的云朵,不,应该说是其中的一小朵。 天空的云朵低垂。
一间坐西朝东的砖木结构的狭窄的西厢房,似乎不堪岁月的重负,我甚至能听到它在深夜里偶尔舒展骨节时发出的吱吱咯咯的响声,檐头,一丛绿色的狗尾巴草也跟着在风中轻轻地晃了晃细细的腰身。
我有时会在梦中看到它,还是从前的样子,屋顶上悬浮着淡蓝色的烟霭。仿佛我童年时代的成长背景,时间尚早,胜负未定,结局难料,那个被称之为理想从而披上了合法外衣的虚弱的幻想亦因为距离的遥迢而发散着不可预见的迷离之美。我想它和我一样,是孤独的,这么多年,我从未听见它发出一声叹息,它将太多的秘密隐藏在孤寂而忧戚的表情里,夜夜蹲踞在我心灵的孤绝的崖顶。
一个孩子,因为孤独而深入到一间老屋的灵魂内部,尽管在众人的眼里,它是如此深邃而黑暗。
和艺术家们磅礴的雨点般倾泻而下的巨大深重的孤独感相较,一个孩子的孤独是多么苍白可笑而又微不足道呢?没有人关注过一个孩子内心的阴湿地带以及他低微的啜泣里隐藏着怎样突变的事故。在更多成人的眼里,一个孩子会遇到什么问题呢?他们的悲喜像一粒小小的没有声息的蚂蚁,足以从我们脚下这个庞大的星球上抹煞,忽略不计。孩子的悲伤不是悲伤,孩子的忧郁不是忧郁,连他们大呼小叫的欢喜都是可笑甚至可鄙的。
我,偏偏是那个遭遇事故的孩子。脆弱菲薄、沿着一枚衰微的叶片上清晰或模糊的经络寻寻觅觅期待芝麻开门奇迹突至的童年,长久湮没于汹涌的孤独,暴雨将至前漫长的压抑和昏暗,让几乎窒息的我丧失了泅渡的勇气。
多年以后的英语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样的句子:I was alone, but I did not feel lonely.(我虽然孤单,但我不感到孤独)。
一个孩子感觉到很久以前的一扇幽闭的窗在眼前赫然洞开,金色的阳光洒入狭小低矮的爬满青苔的潮湿窗口。幽暗,寂静,一个人的私语,疑窦丛生的岁月,相隔了荆棘密布的遥迢距离,辗转间竟然在一个英文句子中再度遇见。
没有哪个孩子是不爱着快乐有如梦幻的暑假的,奔跑,呼啸,和昆虫共度的阴凉午后镂刻着它们羽翅之下的花纹一样的秘语,男孩子跑很远的路再推着铁环和夕阳比赛般汗流浃背地赶回来。微风吹走他们背上的燥热也一并带走他们铁环下慢慢滚远的时光,女孩子呢,则在弹性十足的像皮筋间不断穿插跳跃,变换着灵巧的姿势,嘴里念念有词地数着儿歌,有时歌词只是她们自己兴之所至胡编乱造的,但是她们为此兴奋不已,大声呼喊着不知疲倦地跳
此时,有一个孩子,她只肯端坐在自己的内心里,只是一扇窗,竟将咫尺隔成天涯。她不了解那些莫名所以的游戏,不习惯随他们跑离家很远的路,尤其是他们无端的粗野的谩骂和有着野蛮习气的恶作剧,让她觉得恐慌和厌恶。她觉得自己和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而这个距离,是她竭尽全力也无法跨越的,或许,她压根就不想跨越。她安于孤单的现状,在寂静之中寻找安置自己心灵的小小巢穴。
既然窗外没有路径,她只有把目光投入室内。这是一间即使在白天也要掌灯的西厢房。《西厢记》是美的,“西厢”果真是一个打动人心的香艳馥郁之词,关于爱情的最初的带有朦胧意识的叛逆之美在这部书里蜿蜒出通幽的小径,而它曲折委婉的途径最终指向了闪烁其词的西厢。但那是崔莺莺的西厢,或许它被崔小姐明艳的钗环和爱情耀亮,在古往今来寂寞书生的案头一晃一晃地闪过。而我的西厢房,孕育并培养了我整个落寞童年的西厢房,和我儿时的记忆一样黯淡无光。因为寂静,她的耳边常常出现细微的嘈杂之声,隐隐约约,时有时无。多年后,她不能将这种现象简单鲁莽地归结为“耳鸣”,在嘈杂繁芜的生活中,这种声音已经在她耳畔消失多年,不治而愈。墙上的时钟兀自滴答不停,一摇一摆的的步伐里,时间耍着赖,不肯向前挪移一步。每当她感叹时光匆匆易逝之时,总想起年幼时时钟摇摇摆摆的拖沓样子。也许,童年时停滞的时间注定要在成年后加速流走,才能使得她的人生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偶尔,她垂下头,叹口气,如此劝慰自己。
不过七八岁的她,踩着木凳艰难地爬上妈妈的书柜,那些厚重的洇着黄渍的刊物,随着她稚嫩的手指的翻动,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尘土味道,拂了拂,却没有一丝灰尘的痕迹。她将书放在膝头,认真地俯下头去,昏暗的灯光照耀着她和她手里老旧的书刊,岁月的颜色便一点点泛上她的心头。太多的内容是她所无法理解的,阅读之后是更深重的寂寞和百思莫辨的惆怅。一种淡淡的怅惘和灯光一同反射在她长睫浓密的阴翳之下。有时窗外是喧嚣的人声,有时窗外是一片偶尔飘落几声人语的安静,有时窗外是稀疏或稠密的雨声„„而窗内的时间似乎也因为感染了这种寂寞而凝固了,任凭窗外雨打风吹,它自岿然不动。李白,杜甫就是在那样一片寂静之中踱着步子来到她的生活当中的,有困惑有寂寞,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忧愁。“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隔着历史的峰火,他们脸上的模糊的神色益发不可揣测。有时她就趴在光线昏昧的书页上睡着了,一窗之隔,外面是明媚的阳光和孩子们欢快的笑声。而她的梦境就在纸页间慢慢浮现,她梦见自己的苍白的指上欢快地舞蹈着淡蓝色的火焰„„ 从小到大,她是别人眼里寂寞的人。而她从未觉察。Alone 是她保持多年的生存状态,而lonely 却是她心灵用以进行有氧呼吸的一扇窗子。那么,是否能说这样的alone 还与孤独有染呢?
一扇窗子紧闭着,另一扇窗子注定要敞开。果真如此么?她生命中的另一扇窗子,一直在寻觅当中。因此,当她手里握着那本《世界之窗》的时候,内心的潮哗啦啦涨起如同天河之水。她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封面上那些梦境般金碧辉煌的建筑,那些陌生的和她没有一丝瓜葛的陌生国度,这些都让她深深迷醉。寂寞中泅渡挣扎的她,不放过任何一片有字的纸张。同样的,以她幼稚的年龄这本书的内容远不是她能够完全读懂的,和她读过的许多书一样,大部分字迹在她记忆中模糊地连成一片。但她记得了那个孤独的黑人少年,识得了他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寂寞,以至于他在眩晕之间堕入罪恶的深渊。像一阵风,他的内心被孤独和罪恶轻易侵袭。而后,拥抱着孤独的罪恶感,一起融入无尽的黑暗的深海,不知去向。只有可口可乐广告牌上的女人,涂着猩红的唇,在黑暗的夜色里,吞噬着流淌的寂寞,同时,为黑暗所埋葬。
多少年寂静的沉淀里,她逐渐识得忧郁的内心,了解这世上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孤独会在任何一个人的内心里生长,蔓延。罪恶和无辜有时仅仅一墙之隔,寂寞的渊薮里,谁会是从
天而降的拯救者?
每一次觥斛交错的筵席之上,众人推杯换盏之际各种颜色的液体闪挪跳荡,像那片虚假的盛情,低低地笼罩着极不真实的笑语喧哗。并非不眷恋着尘世间温暖的微尘,那些烟火煨烤的亲切陈旧的气息,她从骨子里迷恋着,有着不能自持的微醉。一个在孤独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具有超越于旁人的敏锐的感受力和警醒的洞察力——杯盘狼藉的酒菜之间,呼朋引类的放肆叫嚣里,能有几分发乎于心的真性情呢?曲终人散之后,散落酒席上的话语的残渣都将随着残茶的余温慢慢地凉下去,直至遗忘。每一次,她都选择那种黑色的孤独的液体——可口可乐,一点一点,一个人慢慢地饮。这种黑色的饮料,在多年之间已经流淌在她单薄的身体里,像迅疾的黑夜,瞬间席卷了她黯淡的童年时光。多年后,她独自行走在如流的人潮里,眩目的阳光像一只只小拳头砸向每一片喧哗的叶子。她觉得自己像一叶孤独的小舟,在强烈的光线之下艰难漂泊。
她恍惚想起那扇昏暗的矮窗,矮窗下一个小小的中国女孩子在一本本刊物之间辗转流连,在黑色澎湃的喧哗里,神性的光芒孤独呈现,即使远在异国,在他乡。她想起梵高,他的孤独在金黄的向日葵中寂寞而华丽地燃烧;想起波德莱尔,他的孤独寄寓于一朵诡异奇丽的“恶之花”中,等待着智慧的读者;想起佩索阿,他心中宏大的孤独如同浩瀚的星空瞬间淹没并摧毁了众人的孤独,苦难像微弱的星光成为众生头顶上幸福的祝语。
孤独,当我轻轻吐出这个词,晦暗倾颓一如周遭混沌生活的心灵的庙宇瞬间被神灵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