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起源于希腊说置疑

2007年2月第39卷　

2月号学术月刊

Academic Mont hly Feb. , 2007Vol. 39　No. 2

哲学关注

哲学起源于希腊说置疑

马　琳

(鲁汶大学哲学院, 比利时鲁汶3000)

[摘　要], 长期以

:完全忽略

; 抹去了古代亚非文明中不同的; 把哲学当作是一, 忽视了哲学概念本身所具有的复杂而多变的历史。从思想史、从海德格尔哲学的角度审视这一哲学起源于西方希

腊之说的源起与发展, 援引维特根斯坦的一个思想实验以从义理上进一步说明,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 这种西方近代以来所形成的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包含着浓厚的主观因素, 束缚着人们的学术视野与胸襟。摆脱哲学起源于并等同于西方哲学等等偏见, 将会有效地祛除中国哲

学发展中诸多不必要的限制与禁忌。

[关键词]古代亚非文明　哲学起源论　海德格尔　因果式思维方式　中国哲学　古希腊哲学[作者简介]马　琳(1970—) , 女, 云南省盐津县人, 比利时鲁汶大学哲学博士, 鲁汶大学哲学院项

目研究员, 主要从事欧洲大陆哲学、维特根斯坦哲学、中西比较哲学研究。[中图分类号]B5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28041(2007) 0220046207　　近年来“, 中国哲学的合法性”、“中国哲学的当下境遇和未来发展”等问题一直是各位方家争论的焦点。赞同中国有哲学的学者认为, 中国思想传统中确实存在类似于西方哲学的哲理思辨和理论建构, 但是古代中国经典只有哲学的内容而无其形式; “中国哲学”一词是把来自于西方的“哲学”冠以“中国”而形成的复合词, 因此中国哲学的产生是派生的, 是出于回应西方学术的挑战、在整理国故的基础上形成的。反对把中国传统思想以哲学命名的学者则认为, 由于哲学之名来自西方, 代表着与中国固有学术不同的思维向度; 如果把中国传统思想以与自身性质相异的名字称呼之, 势必扭曲其本真特性, 违背中国传统精神追求天人合一、逍遥自由之境界的实质,

因此, 没有必要把中国古代的诸子学、宋明理学等思想形态, 冠以源自西方的“哲学”之名。・46・

诸如此类的讨论都预设了这样一个观点:哲学一

词是外来的西方学术术语; 从历史事实来看, 哲学在其起源与本质上是属于西方的, 起源于希腊、扩展到整个西方世界; 其理性思辨的传统通过教父哲学、中世纪经院哲学、文艺复兴哲学、近世理性主义哲学、德国理念主义哲学、当代欧洲大陆哲学及英美分析哲学之路径, 尽管有衰颓之时, 但总的趋势是绵延不绝, 蓬勃发展; 从义理上说, 哲学具有系统性、反思性和论辩性, 具有明确的分支系统, 如形而上学、认识论、伦理学、逻辑学、美学等等, 这些基本特征与分类早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即告成熟, 并对其后来的发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这些关于哲学的基本观念可以说是根深蒂固, 长期以来被视为不言自明的共识。20世纪以来, 由于解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女权主义等思潮的影响, 对哲学内涵的看法已发生了巨大变化, 系统性、反思性和论辩

◇哲学关注

性不再被视为哲学必须具备的特性, 哲学的分支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形而上学、认识论、伦理学、逻辑学等等, 而增加了社会政治哲学、心灵哲学、行为哲学、语言哲学、科学技术哲学、应用伦理学等等新的类型。即使是一些传统的名目如形而上学, 其基本内容也经历了分析哲学的改造, 原来的旧名(如真理、意义与实在主义) 与传统的内涵全然相异。

然而, 哲学起源于希腊、哲学在本质上是西方的这个观念却一直被视为“科学真理”和“历史事实”, 天经地义, 无从置疑, 亦毋须置疑。依笔者之见, 厘清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的来龙去脉, 讨论哲学是否可以由其起源来决定其属性, 对当前中国哲学学科建设的前景与未来具有重要的启示性。

明更为古老, 其技术与智慧更为完善。他提到埃及文明及印度文明对毕达哥拉斯的影响, 并把这些民族称

④

为“拥有高度文明的亚洲民族”。尼采也认为, 古希腊文明并不是原发(autochthon ) 的, 而是在根本上受益于

其他文明。他如此赞扬埃及文明“:埃及人, 而非希腊人, 是真正的科学(wissenschaftliche ) 的民族, 是文学事业发达的民族。……亚历山大文化是希腊化文明和埃

⑤及文明相融合的产物。”尼采把埃及、波斯等近东和中

东文明称为“东方”文明或“亚洲”文明, 认为希腊人的长处在于善于学习和借鉴这些异族文明。在此意义

⑥上, 他称希腊人为“, 称

的“亚洲”神⑦一些思想史著作仍然肯定了近东、怀斯特在出版于1971年的《早期希腊哲学与东方》一书中, 考察了早期希腊文明与非西方文明之交汇。他认为, 从大约公元前550年到公元前480年, 伊朗文明对希腊思想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⑧。

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的始作俑者, 很可能是黑格尔。他同时也是第一个把哲学史当作哲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的西方哲学家。在其《哲学史讲演录》中, 黑格尔否认埃及文明的地位, 宣扬哲学具有一个唯一的纯粹的起源地, 这个起源地就是希腊。黑格尔把毕达哥拉斯从埃及和印度把哲学带到希腊之说, 归结为以前的学者未能有效地区别宗教与哲学所导致的结果; 同时, 他摒弃了传统上把波斯哲学和印度哲学囊入哲学史的惯例。黑格尔一共讲过四次哲学史。在1825年的哲学史演讲中, 他谈了一下中国和印度的文化,

①Augustine , The City of God , p. 311, Penguin , 1972. 本文中从西文

一

仍然是被认可的。真理、柏拉图主义是最接近真理的哲学体系, 但他承认非基督教徒也曾接近真理, 或者独立地发现了柏拉图主义。在《上帝之城》中, 他写道:

　　别的国度尊称为圣人或哲学家的人认识和教导这个真理:阿特拉斯的利比亚人, 埃及人, 印度人, 波斯人, 迦勒底人, 塞西亚人, 高卢人, 西班牙人, 不管他们是谁, 我们认为这些思想家高于他人, 并承认他们的学说代表着最为接近我们基督

①

教立场的思想。

可见, 在那个时代, 人们并没有把东西方文明截然分开。他们十分自然地认可哲学的多种形态、多种分支的情况, 并对非主流的思想传统表示敬重。

在18世纪, 希腊哲学曾从非西方思想获得过不可否认的决定性影响这一事实曾经广为人知。1738年, 主教威廉・瓦伯顿在总结当时流行的学术观点时写道“:希腊人的智慧与学识直接地从埃及引进, 关于这一点希腊人众口一词, 这成为(西方) 古代一项最无可

②

怀疑的事实。”他指的是毕达哥拉斯在埃及学习并第一个把哲学带回希腊的事实。当时出版的哲学史大多纳入了对非希腊文明遗产的记叙。例如, 出版于1742年的舒伯特的《哲学史》, 其内容就包括了迦勒底、波

翻译过来的中文段落均为笔者所译。引文中方括号之内的词语为

笔者所加, 俾使原文之意更加清楚。

②W illiam Warburton , The Divine Legation of Moses Demonst rated ,

p. 326, New Y ork :G arland Publishing , 1978, vol. I.

③Joanne Ernesto Schubert , Historia Philosophiae , pars prima , Jena ,

1742.

④Jacob Burckhardt , Kulturgeschichte Griechenlands , p. 593, Berlin ,

1934.

⑤Friedrich Nietzsche , S mtliche Werke :Dritische Studienausgabe ,

斯、腓力基、阿拉伯、犹太、印度、中国、埃及、埃塞俄比

③

亚、塞西亚等古代文明。

即使是在19世纪, 当黑格尔哲学发源于希腊之说开始盛行之时, 对古代非西方文明的赞赏仍然经常见诸学者们的笔端。例如, 史学家布克哈特认为, 波斯文

vol. 8, p. 5, M ünchen :dtv , 1980.

⑥Nietzsche , Beyond Good and Evil , p. 238.

⑦Nietzsche , S mtliche Werke :Dritische Studienausgabe , vol. 1, p.

591, M ünchen :dtv , 1980.

⑧M. L. West , Early Greek Philosophy and the Orient , Oxford :C lar 2

endon Press ,

1971.

・47・

学术月刊　2007・2

说“:以前我没有提到它们, 这是因为只是在最近,[客

①

观条件]才允许我们对其加以评判。”尽管有学者指出, 黑格尔在其晚年, 很可能对其早期所持的哲学纯属于西方的立场感到怀疑②, 然而在公开场合, 他仍然坚持认为, 在东方世界没有真正(eigentlich ) 的哲学, 哲学的最初起始地是希腊。

伯纳尔在其颇受争议的《黑色的雅典娜:古代文明的非洲亚洲源泉》一书中, 详细考察了中期及晚期青铜时代的亚洲文明和非洲文明对希腊文明的形成和发展所作的贡献, 并试图对18世纪以来哲学被普遍视为起源于希腊的说法作出解释③。此书共两卷。第一卷讨论1785年到1985年间关于古代希腊的历史塑造; 第二卷揭示了相关的考古与文献资料。伯纳尔的著作在1987年出版之后, 一定义, 使得古希腊人是最早的、真正的哲学家之论调成为几乎是毋庸置疑的真理。哲学被限制视为古希腊文明的特产。这样, 不仅仅埃及与其他非希腊文明从哲学的外延中被驱逐出去, 而且直到18世纪仍被视为哲学的其他形式的智慧, 也一律被排除于哲学的轩宇之外。伯纳尔从文化史的角度, 论证了把古希腊文明遗产视为欧洲一脉相承的、独有的历史传统这种观念的错谬性。

但是, 淡化或否认埃及等古代文明之不可或缺的贡献, 并不能完全归结为种族主义作祟。笔者认为, 之(:一是不, 对理性的片面强调, 把非西方传统一律视为神话、信仰、民族精神、世界观, 这为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提供了必要的思想背景; 二是由于东方哲学从16—17世纪以来在欧洲传播, 西方哲学急切地找寻自己的传统根源, 以塑造清晰的自我形象。这一过程终至于黑格尔把哲学定义为西方所独有:它起源于希腊, 经过辩证发展, 在他自己的理念哲学中臻至顶峰。众所周知, 莱布尼兹的《论中国的自然神学》即是对中国思想在欧洲广泛流传之回应。他熟知《论语》《大学》、《、中庸》的拉丁文译本。需要提及的是, 尽管莱布尼兹相信普遍理性, 但他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兴趣更多地出于这样的动机, 即找到那些能够最好地使中国人皈依于基督教的哲学观念⑦。

1721年, 沃尔夫在题为“论中国的实践哲学”的演

①

多篇讨论文章在1996④娜》。于是, 的著作::回应》, 进一步论证了他的观点⑤。伯纳尔认为,18世纪之前, 学人对希腊文化的认识以所谓的“古代模式”为主。根据这种模式, 古希腊文明的形成受到近东文明特别是埃及文明和腓尼基文明的巨大影响。而18世纪之后“, 古代模式”被欧洲中心主义的“阿里安模式”所取代。这种模式否认古代亚非文明对古希腊文明所作出的积极贡献。伯纳尔认为, 在18世纪对于埃及和其他东方文明与古希腊文明之关系的观点转变中, 有四个因素起了重要作用:一是基督教与埃及宗教之间的紧张关系; 二是现代进步观念的兴起; 三是种族主义的生长; 四是古希腊文明被浪漫化。在这四个因素中, 伯纳尔特别强调了以下种族主义的影响。

在18世纪, 随着德国社会政治危机的加剧, 德国知识分子以文明兴国的意识逐渐加强。黑格尔就把哲学事业视为自己的使命, 视为教哲学说德国话。德国知识分子坚信德意志是诗人的民族, 是思想家的民族, 与古希腊人具有一种独特的血肉相联的精神关系。在伯纳尔看来, 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的兴起与德国的哥廷根大学具有直接而且密切的关系。这所大学是培育种族主义和德国民族主义的土壤。其创立者之一荷伊曼, 早在1715年就否认埃及文明是哲学。在贬低埃及文明的同时, 德国学者注重于突出古希腊文明的优越性。荷伊曼把哲学定义为“以理性为基础的、对有用真

⑥

理的研究和探索”, 并从这个定义出发, 把希腊“哲学”与埃及的“艺术与学识”区分开来。荷伊曼对哲学的这・48・

G. W. F. Hegel , Vorlesungen über die G 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

p. 68, Hamburg :Felix Meiner , 1993.

②例如, 杜瑞乐(J. Thoraval ) 在2006年12月12—14日举办于深圳大

学的“中国哲学的现代建构与未来前瞻国际会议”上所发表的意见。

③Martin Bernal , Black Athena :The A f roasiatic Roots of Classical

Civilization , 2volumes , London :Free Association Books , 1987. 伯

纳尔最初学习的是汉学研究, 曾长期研究中国与西方在20世纪之

交的关系史。

④Mary R. Lefkowitz and G uy MacLean Rogers eds. , Black Athena Re 2

visited , Chapel Hill , 1996.

⑤Martin Bernal , Black Athena Writes Back :Martin Bernal responds to

his critics , David C. Moore ed. ,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

2001.

⑥Ibid. , p. 334.

⑦See Daniel J. C ook and Henry Rosemont , “The Pre 2established Har 2

mony between Leibniz and Chinese Thought ”, in Discovering China , pp. 94—95, Julia Ching and W illard Oxtoby eds. , Rochester :Uni 2versity of Rochester press ,

1992.

讲中赞扬了中国的道德思想, 同时强调了中国人没有通过启示的帮助而获得了这些道德真理。在当时, 对儒家思想的主要批评并不是说它不是哲学, 而是说它是无神论。这反映在下述这一事实中, 即仅仅由于对中国哲学的兴趣, 沃尔夫被指责为无神论者①。继沃尔夫之后, 伏尔泰认为, 第一个哲学家是孔子而不是任何

②

一个希腊人, 尽管承认这一点会“使西方国家羞愧”。

出版于1791年的蒂德曼的《思辨哲学的精神》, 是18世纪晚期第一部以泰勒斯思想为始点的哲学史。他

度”; 这种态度世界各大文明皆有。胡塞尔宣称, 与之相对的“纯粹的理论态度”, 则仅为希腊人所拥有。这种态度以哲学探讨为最终目的与兴趣, 与实践毫无关

) 。胡塞联, 其基础为自觉的对自然态度的悬置(epoch é尔认为, 只有“纯粹的理论态度”才具有现象学所讲求

⑤

的“意向性深度”。

尽管海德格尔对《道德经》等古代亚洲经典表示关

⑥注, 并宣称应当以“思”取代“哲学”, 但是他全然否认

“中国哲学”或是“印度哲学”的提法, 坚持认为哲学在其本质上是属于希腊的, 具有希腊性。并且,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 思”是哲学的“的代名词“; 思”的的基础之上。以, 海德格:

　　[我]没有使用“西方哲学”这一表述; 这是因

为这一表述严格地说是同义重复。除了西方哲学之外, 没有其他哲学。“哲学”在其本质上具有原发[ursprünglich]的西方性。“哲学”这个词语承载

⑦

了西方世界的历史。

对海德格尔来说, 使用“西方哲学”这个词语显然暗示着, 除此之外尚有其他类型的哲学, 因此直接使用哲学一词也许误解会少一些。依他之见, 哲学在本质上纯属于西方。如果我们不把哲学当作一个平凡的词

①See Thomas Saine , “Who ’s Afraid of Christian W olff ? ”in A ntici pa 2

是上文所提到的哥廷根大学的学生。蒂德曼并未试图

批评其他样式的哲学史。他对哲学的定义十分严格:不仅把哲学限制于用论理的方式获得的知识, 而且还限制于特定的哲学家; 一个群体或者民族不能说是拥有哲学, 家。这样, 另外, 改变所起的作用, 在德国学者强调德意志民族与希腊民族在语言上和精神上的继承性和相似性的同时, 英国学者则认为, 英国人与希腊人是两个彼此相仿的民主民族, 其在政治体制上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例如, 亚当・斯密在一份遗作中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希腊及其殖民地是第一个发展出文明的民族。斯密承认, 他对亚洲和埃及的学术状况一无所知, 但是他认为, 他不需要明确的证据来论证其观点, 因为他相信, 在专制政治下, 哲学是发展不起来的③; 如同德国哲学家一样, 英国哲学家也亟需建立起民族共同体并培养民族意识。

tions of the Enli ghtenment in England , France, and G ermany , pp.

118—127, K ors and K orshin eds. , Philadelphica :university of Penn 2sylvania Press , 1987.

②Voltaire , Oeuvres Compl ètes , vol. 20, p. 496, Paris :G arnier Fr ères ,

二

海德格尔是20世纪倡导哲学等同于西方—欧洲

哲学的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他的哲学著述从某种角度说, 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对非西方哲学在西方的传播所作出的回应。这种传播的广泛程度正如胡塞尔所描绘的:(西方) 哲学家面临着“大量的关于印度哲学、中国哲学的著作。这些著作被放在与古希腊哲学同等的层面上, 被当作是同一个文化概念下的不同的历史

④

形式”。值得一提的是, 胡塞尔也曾提及反对哲学为希腊所独有的意见, 即希腊人从埃及人、巴比伦人等民族那里获益匪浅。胡塞尔对此的辩护意见是:古代亚非文明和中国哲学与印度哲学所代表的是“实践的普遍主义态度”或曰“宗教—神话的态度”; 这些智慧所面对的是自然生活与实践, 属于胡塞尔所谓的“自然态

1879.

③Adam Smith , Essays on Philosophical S ubjects , vol. 3, Oxford :Ox 2

ford University Press , 1980, p. 51. 关于本段落这个观点, 以及本节

部分引文, 笔者参考了Bernasconi , “Philosophy ’s Paradoxical Paro 2

chialism ”, in Cultural Readings of Imperialism :Edward Sai d and the Gravity of History , pp. 212—226, ed. K eith Ansell Perrson et.

al. London :Lawrence &W ishart.

④

Husserl , The Crisis of European Sciences and Transcendental Phe 2

nomenology , p. 279,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

1970.

⑤Ibid. , p. 280. 早期的胡塞尔几乎从未提及古希腊传统是否与其现

象学工程有一致之处。他对古希腊哲学独特性的标榜, 很有可能是受到了海德格尔的影响。⑥关于海德格尔与《道德经》之复杂关系, 详见Lin Ma , “Deciphering

Heidegger ’s C onnection with the Daodejing ”, Asian Philosophy 16(3) :149—171, 2006.

⑦

Heidegger , Heraklit. G esamtausgabe vol. 55, p. 3,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 lostermann (1979)

.

・49・

语, 而是试图从其根源中来聆听这个词语, 那么, 哲学ιλοσοφα。这是个希腊词, 海德格尔说, 这正是西方是φí

①历史文明的“出生证明”, 依其本性, 哲学必然地出现在希腊; 存在首先向希腊人显身, 西方历史及哲学由此展开。

尽管海德格尔严厉批评传统形而上学, 但他并不主张完全抛弃传统, 相反他认为:本真哲学的开启, 在根本上依赖于传统哲学, 哲学的新纪元只能从同根同

在启始之际面对的是亚细亚式的神话思维, 但是, 它完成了从根本上绝对地征服其对手的历史性任务。

海德格尔对古代近东文明及中东文明对古希腊哲学曾起过不可忽略的影响这一说法并非一无所知。在《存在与时间》中, 他不时引用约克伯爵讨论历史观念的书信。其中一节提到:

　　我们必须避开这些没有用的废话, 诸如柏拉

图到了大马士革和塞浦路斯。这些传说没有任何重要性。这种浅薄的捏造最终会遭人怀疑。与荷马、柏拉图和《新约》等伟大的历史事实相比, 这种

⑤

传说显得毫无廉耻。

“:约克把历史‘。他不是从科学理, 而是⑥

的。”对海德格尔来说, 真正的历史必须在存在的基础

源的传统中开始; 哲学的唯一主题是存在, 正是存在的

主题使哲学区别于其他思想传统。海德格尔写道“:所有西方—欧洲哲学———没有别的哲学, 既没有中国哲学, 也没有印度哲学———的风格, 都由存在与存在者的

②

二重性所决定。”在海德格尔看来“, 思”与“哲学”联的关系。恰如哲学一般, 的回应, ) 。人在思中, 海德格尔说“:在哲学终结之时, 思并未也达到终结, 而是转入另一启始。”这里所说的哲学是指狭义的哲学, 即传统形而上学。它把存在当作存在者的存在, 而遗忘了存在本身。在传统形而上学终结之际, 本真意义上的哲学即追忆式的、世界历史性的哲学即将开启。

与黑格尔相比, 古希腊哲学家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体系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黑格尔虽然把古希腊哲学当作哲学的开端, 但在他看来, 这种开端尚嫌幼稚和单纯, 有待进一步辩证发展。而对于海德格尔来说, 古希腊思想家是最具原初性、启始性的哲学家, 尤为重要。而尤其少为学者瞩目的是, 海德格尔把西方哲学的启始与所谓的古希腊思想对亚细亚文明的征服相提并论, 把两者视为同样重要的、具有存在历史意义的(Seinsgeschichtliche ) 事件。在1936年讲授谢林的《论人类自由之本质》时, 海德格尔断言:

　　西方哲学的伟大启始, 也不是从虚无之中创

造出来的。它成其为伟大, 是因为它必须克服其最大的对手, 这个对手从普遍意义上来说是神话式[思维], 从特别意义上来说是亚细亚。[西方哲学在启始之际]必须把其对手置于存在的真理之

④

架构之中, 它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在把亚细亚文明描述为西方哲学“最大的对手”之际, 海德格尔并没有赋予两者以一种黑格尔式的、内在的、层递式的有机发展之关系。相反他认为, 两者之关系是外在的, 亚细亚文明作为一种阻碍而被征服, 它并没有在其征服者即西方哲学中留下任何痕迹。尽管西方哲学・50・

③

上加以判别, 不能由于对无关的经验事实的过分关注而把真正的历史简约为客观的科学理论。

三

以上, 笔者分别从思想史和海德格尔哲学的角度, 审视了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的源起与发展。在本节, 笔者援引维特根斯坦的一个思想实验, 试图从义理上进一步说明:西方近代以来所宣称的哲学纯粹起源于希腊之说, 其中包含着浓厚的主观因素。

维特根斯坦在其写于1937年的一份手稿中, 对因果式思维方式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举例说, 设想有

两种不同的植物(姑且称之为A 和B ) , 它们的种子乍看起来一模一样, 人们即使通过最为细致的研究, 仍未能发现它们之间的差异, 然而A 植物的种子总是生长出A 植物,B 植物的种子则总是生长出B 植物。在这种情况下, 我们唯有知道一粒种子是从什么植物而来

①

Heidegger , What is Philosophy ? trans. W illiam K luback and Jean T. W ilde. Schenectady , N Y:The New C ollege and University Press. Bi 2lingual edition :Was ist das , die Philosophie ? p. 35.

②③

Heidegger , Was heisst Denken ? p. 228, T übingen :Niemeyer , 1997. Heidegger , Βberwindung der Metaphysik ”, in Vortr ge und

A uf s tze , G esamtausgabe vol. 7, p. 81, Frankfurt a/M :Vittorio

K lostermann.

④

Heidegger , Schelling :Vom Wesen der menschlichen Freiheit , G esa 2

mtausgabe vol. 42, p. 252,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 loster 2

mann , 1988.

⑤⑥　Heidegger , Sein und Zeit. p. 400、453, T übingen :Niemeyer

(2001/1927)

.

的, 才能够预言它将会长出什么样的植物。我们所预言的依据并不是种子之间的差异, 而是种子的前历史, 因此我们可能说, 种子的前历史不能被称作是植物生长的“起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从种子的前历史来预言植物的生长, 而是说, 我们不把这种情况描述为因果关系, 我们并不认为是在依据起因来断定结果。

维特根斯坦接着说, 如果有人反对说“:即使我们没有发现这两种种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差别, 它们之间一定具有差别”。这种说法改变不了事实, 而只是说明了, 用起因和结果的模式来看待事物的倾向是如此强烈。设想一下, 有人最终发现了A 植物和B 植物的种子之间的差别, 他无疑会说“:你看, 一粒种子就是不能长出两种不同的植物来”, 也就是说, 种子长出什么样的植物, 是由种子的类型所决定的。, 对此可以这样答复“:? 植物来就一定有关系众所周知, 植物的生长受多方面条件的影响:光照、气温、水分、土壤等等。种子并不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 而且也不是绝对的起点。种子本身来自植物。十分明显, 如此追究下去, 是不可能找到一个最终的原初点的。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实验并不是凭空想象, 而是与现实生活有着紧密的联系。在大多数情况下, 人们是依据长出种子的植物而对种子作出相应判断的, 而不是撇开其他一切因素, 单纯根据种子而对其生长作出空洞的判断。同时, 人们也常常对种子给予高度重视, 把种子视为植物的起因。用维特根斯坦的术语来说, 这种做法是一种语言游戏, 一种谈论因果关系的语言游戏。这种语言游戏十分容易导致把起因单一化、实体化的本质主义, 从而遗忘这一事实:在现实生活中, 差不多是不存在什么绝对的、必然的因果关系的。

哲学纯粹地起源于希腊的说法, 与把植物的生长一概归结为种子的特殊性的思维不无相似之处。这种观点包含了太多的、未曾确定但又具有说服力的流行偏见。用回溯起源的方法维护哲学在其本质上是西方的这种做法, 与因果思维方式大同小异:由于古希腊处在西方世界, 而现行的哲学形态在很多方面与古希腊思想形态具有许多相似之处, 所以哲学起源于希腊、哲学是西方的特产。这种思路完全忽略了古希腊文明产生的历史及其地理环境, 抹去了古代亚非文明中不同的哲学形态及其对古希腊文明之繁荣所起的重要影响, 并且把哲学当作是一种具有不变内核的实体, 忽视

了哲学概念本身所具有的复杂而且多变的历史。

四

十分清楚, 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 并不是一个亘古即有、颠扑不灭的真理和事实, 而是掺杂着相当多的人为因素, 并受制于一些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在特定历史时代的哲学观念与偏见。以回溯起源来维护哲学在本质上是西方的这种做法, 具有十分强烈的迷惑性与说服力。特别是, 海德格尔等哲学家设想以单一的血缘关系来比拟复杂万千的人文历史社会现象, 把“欧洲—西方—希腊”一体, , 以此取代圣, 毋庸置疑, 众多西方哲学家著述丰富, 玄思幽远, 灼见真知, 莫之能逮, 但是, 他们的哲学成就本身并不能使哲学在本质上是西方的成为不证之言。一部分欧洲种族背景的西方哲学家也认识到了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的误导性。例如, 德卢兹与关塔利在出版于1991年的《什么是哲学》一书中指出, 哲学并无内在的必然性, 把哲学起源于希腊当作一件奇迹, 是这种虚假的必然性的一个方面。他们认为“:哲学在希腊的出现是一偶然而非必然; 是文化氛围所促成, 而不是一种起源; 是一种形成过程, 而非[不变的]历史; 是地理背景所造成, 而非

②

历史记载的史实。”而欧洲大陆哲学专家伯纳斯哥尼则开诚布公地谈道“:未加考究地坚持把哲学定义为古希腊[起源与性质], 是人为的, 同时是压迫性的。在人们日益认识到这种情形的今天, 海德格尔对西方哲学史的有选择性的塑造本身即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

③

题。”这些西方哲学家清楚地看到, 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是一个神话, 把哲学视为西方所独有, 是目前哲学进一步发展以及不同哲学形态之间对话的最大障碍。

一些西方的哲学学会也认识到, 把哲学史等同为

起源于古希腊的西方哲学史是一种偏见。美国哲学学

①此段参见:W ittgenstein , Philosophical Occasions 1912—1951, pp.

373—377, eds. James C. K lagge and Alfred Nordmann , Indianapolis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 ompany , 1993.

②

G illes Deleuze and F élix G uattari , What is Philosophy ? p. 100, New Y ork :C 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 1994.

③Robert Bernasconi , “On Heidegger ’sother sins of omission 2His exclu 2

sion of Asian thought from the origins of occidental metaphysics and his denial of the possibility of Christian philosophy ”, A merican Catho 2

lic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 64(2) :333—350, p.

333.

・51・

会国际合作委员会在1992年即提出, 需要把“哲学史”、“古代哲学”“、经典”等向来当作不言自明的术语加以修正, 改称为“西方哲学史”“、古代希腊罗马哲学”和“希腊拉丁经典”“, 以示对其他传统的尊重”。显然, 哲学史如何书写, 这本身就是一个如何界定哲学性质的问题。

不过, 笔者并不认为, 用多元的哲学起源观和多元的哲学形态观来取代哲学纯粹起源于希腊、哲学在其本质与历史上就是西方的这种狭隘的观点, 就可以一了百了, 万事大吉。在尊重其他传统的话语的后面, 可能会隐含着相对主义的思维取向。海德格尔在《关于语言的对话》中, 就把日本学者描绘为运用欧洲概念系统和术语来考察日本本土经验。他怀疑这种做法扭曲了日本本土经验的真实性。由此他提出, 与他所主张的(西方) 哲学回溯其“伟大的启始”相似, 追溯其“令人敬畏的开端”。　　]的一个问题:的思想所具有的令人敬畏的开端, 而总是愈来愈

①

骛奇, 去追逐时下最新的欧洲哲学思潮。

类似于海德格尔的这种批评, 常常被加诸20世纪初的中国哲学家。人们认为, 他们的作品受到了强烈的西方影响, 以至扭曲了中国的本土传统。受到此类批评的作品多与中国哲学史的建构有关, 特别是胡适和冯

当前, 学者的种族背景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界定其学术活动的一个隐含的标准。学术界将冯友兰、牟宗三等称为中国哲学家, 而将出身于西方背景的、研究中国文化传统的学者称为汉学家而不是“中国哲学家”。同样, 学术界并非将研究西方哲学家和哲学史的中国学者称为“西方哲学家”, 而是称为研究西方哲学的专家。在这种情况下, 中国哲学将长期与著述者的种族背景密切相关联, 把中国哲学以及广义上的东亚哲学的外延纯粹地归结为“古代”的经典, 忽略了生活在“当代”学术体制下的中国学者的哲学体验与感受。在当今时代, 学史, , 完全有可能创作, 同时注意到了经典之外的中, 并且在问题意识、运思取向、表述方式与旨趣上具有某些典型的中国特征。已经有不少学者从儒学的视野出发, 对政治哲学中的一些基本问题的讨论和理论建设作出了特有的贡献。

笔者相信, 勘破哲学起源于希腊之说的迷障, 将会有效地祛除中国哲学发展中诸多不必要的束缚与禁忌。摆脱把哲学当作一个外来的异己之物、把哲学从起源的角度上定义并等同于西方哲学等等束缚视野与胸襟的偏见, 将有助于创造一个“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的宽松自由的学术环境, 使中国哲学获得迅速的、健康的成长。

(责任编辑:文慧)

①　Heidegger , “Aus einem Gespr ch von der Sprache :Zwischen

einem Japaner und einem Fragenden ”, in Unterwegs z ur

S p rache. Stuttgart :G ünt her Neske , pp. 85—156; p. 131.

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工作。问题在于, 中国哲学史

的建构确实是中国哲学建设的一个重要方面, 但是它不能等同于中国哲学的全部。经典诠释可以是哲学思考的一个重要方式, 但是, 却不能完全代替哲学思考与著述本身。因此, 没有必要由于海德格尔式的批评而放弃沟通中西哲思、发展中国哲学的努力。

Q uestioning the G reek Origin of Philosophy

Ma Lin

Abstract :That p hilo sop hy originates in Greece and so p hilosop hy is Western in it s nat ure has long since been regarded as an evident truism. This view has ignored t he concrete historical and geograp hical ele 2ment s in t he birt h of ancient Greek civilization , and neglected different forms of p hilosop hy embedded in ancient Afro 2Asiatic t raditions as well as t heir indispensable contribution to t he flourish of Greek civiliza 2tion. In t he meantime , t his view t reat s p hilosop hy as a substance wit h an unalterable inner core and t he notion of p hilo sop hy as somet hing wit hout a complex history of evolvement. The present article examines t he origin and develop ment of t he doctrine t hat p hilo sop hy originates in Greece from t he perspective of in 2tellect ual history and Heidegger ’s p hilo sop hy respectively. It also attempt s to enhance relevant point s by invoking one of Witt genstein ’s t hought experiment s. The article claims t hat disposing t he view t hat p hi 2losop hy is Western in it s origin and nat ure will help remove unnecessary ideological obstacles and rest ric 2tions in t he develop ment of Chinese p hilo sop hy.

K ey w ords :ancient Af ro 2Asiatic civilizations , appeal to origin , Heidegger , cause 2effect way of t hin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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