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事
这件事的起因是,她在路上扭了脚。
她突然地左脚一拐。从踝部传上来的剧痛使她止了步,她站了一会儿,全身重量撑在一只脚上,人有点晃晃的,可是试着把重量分到左脚上时,受伤的部位马上痛起来,根本不可能走路。
她正在人行道上,四面全无支撑。前面有个骑楼柱子,离这里最少也有十来步远。她觉得快撑不住了,小心地让左脚点着地,有点绝望地看着前面的骑楼柱子。有个东西可以靠一下就好了。
正是下午四点左右,路上人来人往的,好像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当然她站的姿势很怪异,可是也说不上触目的程度,或许人家只以为那是个残障的、足部畸型的女人。
她试着走两步。
没办法,重心一上了左脚,就很疼痛。她只好又停下来。站着,觉得自己很倒霉。
天光很亮,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困难,每个人都自顾自走着,连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
街道旁的皮鞋店里,有个店员倚着玻璃橱窗在向她看。她连忙跟那人微笑,希望引起对方的注意。对方是注意到了,然而那年轻女孩的反应是迅速地调转目光,然后进店里去了。
“范红英呀!你这个倒霉鬼!”她咕哝着骂自己。
在这种时候,什么事都怨起来了。首先就想到,来台湾玩一开始就不顺。跟雪玲约好一道来的,偏偏她临时爽约,自己成了单枪匹马。离开香港那天晚上,阿发和仔仔到她房里来闹酒,弄到大半夜,害她第二天起晚了,差点赶不及飞机。事情是有预兆的,偏偏你范红英参不透这个道理,傻傻的到台湾来崴脚。在香港任何地方崴到脚都无所谓,地头她全熟,而现在这是台湾,她谁也不认识。这下可尝到苦头了。
范红英跟自己皱眉。又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对面有个男人走过来,瞄了她一眼。范红英马上跟他微笑,出声唤:“喂。”
是个年轻男人,穿牛仔裤,好大一件T恤,罩在裤腰外。他走过来:“你叫我?”
“是,是。”范红英拚命点头,仿佛不这么动作强烈,就留不住对方似的:“请你帮一下忙好不好?”
“帮什么忙?”他问,笑笑的挨近了些。
范红英一手伸过去抓住他肩膀,半个身子全挨上去,把那人撞得歪了歪。她急忙说:“我的脚扭到了,不能走路。”
“扭到了哦?”他问,看看肩头上搭着的范红英的手,然后说:“真的?”
“真的呀!这种事好骗人?”范红英气急败坏的。他倒是任着范红英半靠着他,可是自己两手插在裤袋里,并不打算伸手搀搀她。范红英见状爽性豁出去了,右手勾住这人脑袋,整个身子挂在他身上。把左脚抬起来给他看:“扭到了啊!”
“啊?”这人说。他头低了低,似在观察,然后问:“哪里?”
范红英低了头,也看自己的脚,脚踝这时很正常,只有些微肿,她用手按了按肿的地方:“这里,肿了。”
那人也看,应:“哦。”又说:“看不出来。”
“我没骗你啊。”范红英说,看着自己那毫无症状的脚:“过一会就会肿很大了。”
“你保证?”这人说。
范红英这时也听出来了,这人倒像在逗着她玩!她把身子撑远些,仔仔细细地打量这家伙。
他也在笑,是个长得还不讨厌的家伙。一张长脸,一笑,脸颊边拉了好长好长的纹路,又亮又宽的额头。范红英问:“你几岁?”
“问我几岁干什么?”
“好,你不说你几岁没关系,我告诉你我几岁,我三十六了,没时间也没兴趣跟你这种年轻小伙子开玩笑。我扭到脚了,你要肯帮忙,帮我找个地方看看,你要是不肯,你也还是得帮忙,总之我赖上你,碰到我,算你今天倒霉。”
这人嗤地一笑,道:“好厉害。”然后说:“我要走的话你根本赖不住。”
“哦?”范红英道。一边两手一块儿勾上对方的脖子:“赖不住是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走。”
“别紧张嘛!”他答。眯眯笑着,那脸孔都有些甜上来了:“其实刚才我就看到你了,我特地走过来的。”
范红英这下反有点不大好意思,想了想,还是道:“那我谢谢你,可是还是要请你带我到医院去。”
“那没问题。”他说。一手伸过来搂了她的腰,又说:“别勾得我这么紧吧!受不了。”
范红英道:“你要负责送我上医院?”
“那当然。”他说。手膀子在她腰上使力,险些把她人提起来:“我骗过你吗?”又像是话里有言外之意。
这也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人,光说些有意无意的话。
范红英松了手,任他扶持着,一跳一跳地走到路边去叫计程车。
上车的时候,他让范红英先上。这时候也顾不得美不美观了。她那只痛脚拖拖拉拉地进了车内。那人也进来坐在她旁边。车门一关,他向司机说了个地点。
范红英问:“去哪里?”
“去医院啊!”他笑笑:“你总要先去打个针吧?”
“打针?”范红英诧异道,“我扭了脚向来都是找跌打医生推拿推拿的。”
“那你落伍了。”他说,“现在呀!扭到脚,一针就好。”
他低了头,眼光在车座底部搜寻她的脚。范红英也跟着看,车厢里暗,看不大清。他低着头,脑袋就在她下巴前,她索性看他的头,白头发真多。
她问:“你几岁?”
“你跟我在一起不放心是不是?”他笑:“怎么老问我几岁?”
他抬了脸看着她笑。脸上又是一大把皱纹。现在男人全都时兴留长发,脸上胡子倒刮得很干净,还是看不大出是几岁。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觉得像念书学生,顶多二十,现在看,好像又大些了。
范红英道:“不说算了,猜也猜得出你多大。”
他调了头看窗外,手握了拳在大腿上敲敲两下,然后回脸说:“你不像三十六,你骗我吧?”
“骗你做什么,骗你我是得了财还是得了名,我骗你?”
这男人把手搭在椅背上,盯她半天,然后问:“外地来的?”
“什么意思?”
“你讲话很特别,不是本地人。”
“关你什么事呀!我是不是本地人还归你管么?”
他笑了,嗤地一下。然后调脸看车窗外,口里哼着歌,哼了一段,问:“这歌听过没有?”
范红英摇头:“没有。”
他说:“觉得台湾怎么样?”
“我不知道,才来两天呐!”说出了口,知道被他套上了,范红英于是耸耸肩:“是呀!我到台湾来玩的。”
他又哼起方才那首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他说:“台湾流行得不得了哇!”他很得意:“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
“也是中国人嘛!”范红英说。
那人应:“中国人多呐!”
车子往小街道上开去。范红英看着,心里些微地恐慌起来。台湾的街道景象对她一点意义都没有,都不认识。这时候,除了相信这家伙不是坏蛋,也没有别的法子。范红英想:他若要卖了你,也只好让他卖了。心一横,倒有种豁出去了的坦然。
他指点着司机,仿佛对这一带很熟,转头看看范红英。也不知是看到了她脸上什么表情,很是忍俊不禁地大笑了:“放心,我不会卖了你。”
范红英只瞪他一眼。
车到目的地。真是家医院。看上去有年头了,招牌都发了黄,白底黑字写“史外科”。医院前有棵大树,栽在人行道上,树干总有一人环抱那么粗。在都市里,很特殊地带点小乡镇的感觉。
他扶着她进去。
一进医院,特别阴凉,空气里有甜甜的酒精味道。候诊室里坐了些人。看着这新进来的两个。
他用本地话高声唤着。范红英听不懂。不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护士服的女孩,跟他交谈。都用本地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从他们说话的态度上可以感觉得出他跟那女孩很熟,两人说着,边笑,女孩看了她好几次。后来他说:“来,我扶你到后面去。”
范红英应好。扶着他一跳一跳地向后走。问:“你跟那个护土很熟?”
“很熟。”他答,突地又嗤地一笑。他这种笑,范红英这日真听多了,听上去老像是一肚子鬼胎似的。怀疑自己又中了他什么诡计,可是左想右想,想不出有哪里不对。于是她叹口气,道:“总之,你凭良心好了。”
他又笑。
医院的后面,仿佛是医生自己的住家,隔出小小的庭院。顶上是天棚,下面砌了小规模的假山同鱼池。他扶着她还要往里进,范红英自己住了脚:“怎么还要进去?”
“进来呀!”他笑,“不会害你的。”
“那里不是医院。”
他同意:“那里不是医院。”
“那我不去。”
背后护土小姐在嚷什么。又是本地话,范红英调了头来,看见她手上拿了注射管,笑吟吟地在药瓶里吸什么。又跟范红英说:“到里面去注射。”她这倒说的是国语。
他却跟那护土要针,两人说了几句,护士把针筒交给了他。
范红英这时有点紧张了:“干什么?”
“我给你打针。”他好像很好玩似的:“你别那副神气,好像我要吃了你。我会打针的。”
他扶了她到里面。收拾得很干净雅致。他按着范红英在椅上一坐,然后径自到前面医院取药。范红英坐着,反正也跑不了,索性定了心观察四周。这似乎是个老派家庭,房子里摆的都是古式家具,红木的,很沉实,她自己坐的就是一把太师椅。面对门口的那面墙上供着神主牌位。
过了一会儿,他进来了。
似是在前面才与人说过笑,脸上神情未褪,还在笑。他一手拿酒精棉,一手持针筒,人站着居高临下望范红英:“来,打针。”
她犹疑地看着他:“你真会打?”
“当然。”他说,“这是我家。我上高中就给人打针了。”
他捞起她的手,袖子捋到肩上,用酒精棉擦着。
范红英这才放心的嘘了一口气。
他笑:“你以为你掉到密医手里了?”
“你以为很好玩是不是?”
他不说话了。只仔细地用酒精棉擦着她的手臂,又张了口吹气,那一带凉凉的。
他技术倒真是熟练,下针和注射都很利落,针拔出以后,按了块棉花在她手臂上让她自己揉。
跟她微笑:“怎么样,不痛吧!”
“嗯。”范红英点头。揉着手臂,问:“你姓史?”
“是。”他答,“你呢?”
“有必要告诉你吗?”
“有理。”他答,“没关系,我知道,你姓范。”
“你怎么知道?”
“非姓饭不可,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笨蛋。”他大笑:“你知道本地话笨蛋叫什么?就叫饭桶。”
他真是能笑。
范红英冷眼看他。等他笑声歇了,冷冷道:“我要走了。”
“不要生气。真的不要生气。”史哄她,“跟你开玩笑的。”
他喊人。那护土过来了,把注射的一应物事撤去。史蹲下来,在范红英脚边,很正经地要求:“脚让我看看。”
她把脚抬上来,他捧着,放在自己大腿上,然后两掌包住她的脚踝,开始不轻不重地搓起来。他说:“你运气真是好,扭到了脚就碰见行家。”
“你是医生?”
“不是。可是我懂。”仰了脸看她:“对不对?”
从见面到现在,范红英才第一次定下心来感觉周围。从拉住了史到他带自己上医院,范红英一直是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态,也没想到合不合适的问题。现在却突地种种忌惮一起涌上心头来了。
忽然想到这人跟自己认识还不到两个小时,连认识都说不上,连姓名都没通过。
然而她坐在这儿。也许因为这里的气氛:屋子里有点暗;沉沉的红木家具,异常的清洁和陈旧,充满了眷恋与理所当然的气息。史低着头在搓她的脚。他的头因为身子摆动而轻轻晃着。那头颅,向颈后披下去的发,因为屋内暗,现在看不出白的,只是一头乌黑,暗暗地、沉滞地披在肩上。这景象有种神秘的、恒久的感觉。
范红英很想去摸一下史的头发,这心愿来得这样强烈和突然,几乎都带有邪恶的意味。她连忙管住了自己,随即觉着不甘,又羞耻。她忽然了解自己那点企图是带着别的欲望的。
史只是埋头揉着她的脚。他的动作很轻柔,手掌心包着她的脚踝,热热的,他用掌心推揉着。抬了头问:“痛不痛?”
“还好。”范红英道。
史又笑。然后他又开始哼先头那首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他说:“你骗了我,对不对?看这个脚,也不像三十六岁。”
范红英笑:“脚还会自己报年纪吗?”
她要把脚缩回来,史两手攥紧,叫:“嗳嗳,还没好。”
他再推了几下,放那只脚回去,道:“走走看。”
范红英站起来走走,有点担心,脚有些僵,但是不那么疼了。
她坐下来往皮包里掏钱:“谢谢你。要多少钱?”
史半蹲着,手臂垂在膝上:“你付不起的。”他不看她。
“哦,”范红英道,“不要是不是?”她咔地合了皮包,非常爽快利落地:“好,那么谢了。”
她站起来,一跛一跛地往外走。走到了那小庭院里,心里一下空虚起来,突然很不舍,就这么完了吗?什么事都没了?
史在她背后,她看不见。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想法什么神情。刚才两人的熟稔是超过陌生人之外的,然而现在她往前走,离开了这医院,两人就又回复到陌生人的位置上。当然她以后可以回来找他,可是那时候跟现在不会一样。这几小时的接触,她有种跟史非常熟的感觉,倒似两人相识了一辈子。她毕生还没跟任何男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站在那儿,心里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而眼前尽浮着史蹲在她面前的影像,他浓黑的头埋着,耸起来的圆圆的肩,微微地颤动着。
她忽然觉得难忍。倏地转过身去。史正看着她。他已经站起来了,两手垂在腿侧,房内阴暗,只看到模糊的形体,又很像个大孩子。
乍接触到史的眼光,范红英心里震了一下,莫名地知道了史想着跟她一样的事情。
她于是唤:“喂。”可以叫他史先生的,可是她不愿意用那称呼。就这短短几分钟,他们已经又生疏了许多。
史摸着额头将发向脑后顺去,问:“叫我?”他走过来。
范红英十分巴结地跟他微笑。而心底里有种奇怪的恐惧,跟史分手只是刚才那一刹那,然而却像有几千年的距离过去了。他正一步步走过来。完全没把握还是不是刚才那个他。
他走过来,很客气地微笑:“什么事?”
不是刚才那个他。
范红英突然有泄气的感觉。嘴上的笑一收,她皱起眉来,在脑子里翻找,有什么无关紧要的话:“呃,谢谢你,还好是碰到你。”她笑着:“哈哈,我运气不错。”
史倚在她面前的门柱上,手插在口袋里看她,不说话。他那脸又有些觉得好玩似的。后来他说:“你饿不饿?”
“我?”范红英应。突地真觉着饿了。她点点头,很老实地道:“饿了。”
“带你去吃东西。”史说。
他离开门柱,手膀子伸过来环住了范红英的肩。刚才的那个他回来了。范红英心里充满了奇怪的惶惑的快乐。要说她是爱上了刚见面这人的话,那真是见了鬼的。可是她现在的快乐确是类似爱和被爱的感觉。
史扶着她。这男人身上有肥皂和酒精的味道。
范红英的脚还有点问题,史很体贴,两人慢慢走着,通过医院的候诊室,所有人都看着他们,那个护士则从药房的送药孔里窥望着。
范红英想:“我不管,我才不管。”
她在台湾待不了几天的。在这里她是个无名无姓的人。
她对这一点觉得非常庆幸和快乐。
史带她去吃东西的地方叫士林,那地方很热闹,情调有些像香港的大牌档,热气腾腾的摊子上卖着小食。史叫她外地人。
“外地人,这东西吃过没有?”
那是种黄澄澄、扁扁的食物,入口鲜美,像肉,又不是,史说那是一种鱼浆做的,叫“天妇罗”。
两个人坐在猪肝汤的摊位上,看着老板用小锅煮猪肝汤。瓦斯炉上冒着艳蓝色的火舌,汤开了,老板把摊板上堆的猪肝抓了一把下去。史用土话跟他说什么,他笑着,又多抓了一把。火光前面,史的脸亮亮的,在烟影中流漾。他跟她笑:“喜不喜欢?”
“喜欢。”范红英点头,“很喜欢。”
猪肝汤里浮着姜丝,她捡出来,史又用筷子捡回去,问:“不吃姜丝的话,给我好不好?”
她的姜丝全给了他。
他喜欢吃姜丝。
“不吃姜丝的话,给我好不好?”
这个男人,她知道他姓史,家里开医院,会打针。笑的时候爱从牙齿缝里嗤地一下。爱吃猪肝汤里的姜丝。
这么少的认识,她一样可以爱上他。
范红英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很晚的时候,史送她回旅馆。
他靠着旅馆房门边的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人斜斜地挨过来,看着她开房门。
范红英现在注意到了他的这种姿态,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天生的。他那件大大的T恤,非常邋遢和漫不经心地拖在裤腰外。史并着双脚,两手再缩进裤袋里,看上去很像个孩子,无邪和没有心事的。
范红英开了门,把门推开。室内暗。这时非常像个终结或尾声。那安静的、无人的房间,范红英明白自己一跨进去,她跟史这一下午的热闹就结束了。
史在看她,人不动。斜斜靠着墙。他也不笑。眼瞪得大大的看她。倒是无邪的感觉。
范红英微笑,不知道要说什么。
也知道史在等她。
如果邀史进了屋里来,会发生的事可以想见的。
他们会上床。
说实话她是怕这个。倒不是贞操观念或别的什么。只是她跟史是这样不平常,这样奇怪地投契,绝不能这样,像所有的偶然,用春宵一度就交待了。
邀他进屋子,也就像是邀他上床了。
可是不邀他进来,自己又不舍得。
至少是现在不舍得。她不舍得他走。
史不说话,只等待着她。
范红英这时候恨起他来了,他就不能拿个主张吗?究竟这是两个人的事。
她又想到,他不知是什么想法?
会不会轻视她?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热起来了。她脸上那笑容立时收了。看着她的史这下脸上倒又隐隐地显出笑意来。他说:“知不知道,外地人?”还是叫她外地人,“你很容易生气。”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范红英道。自己憋不住又笑了起来。
史过来拥住她的肩膀:“走,带你进去。”
两个人一起进了门。史挟紧着她,用另一手去开房门。两个人都很紧张,因为突然都对彼此的意愿没有把握了。史的身体贴在她体侧,非常热,好像比一切的热都更热,烈烈地烧灼着范红英的躯体与他相触的部位。
一进门是甬道,他也不开灯。门一关上,两个人一起陷入黑暗里。可以感觉到他转了身子,面向着她,然后手摸索上来,找她的脸孔、嘴唇。他的手触感很轻,很迟疑。
他害怕。史在害怕。
在那一刹那,范红英凭本能知道了这点。虽然不了解他怕什么,却是这种感觉使她温柔起来,她忽然忘了别的事:她顾虑的、担心的,她不愿意的。
她用手掌按住了史抚着她脸颊的手掌,从喉咙里出声:“嗨!”
他在笑,有点紧张,然而还是暗哑地回了话:“外地人。”
他找她的唇找了半天,很胆怯地凑了过来。
这么明显地让人觉得他在害怕。这么可爱和纯洁,让她心疼起来了。边心疼边骂自己:“被人骗死了,也许他是装的。”
两个人在黑里吻了半天。看不见的时候,他的特性全没了,就只是个湿和润的唇。想起了听过的老话:黑里头女人全一样。
黑里头男人也全是一样的。
范红英突然不甘起来了。她三两下就挣开了史的手。啪地开了屋里的灯。
他完全没料到这招。拿手挡脸,然后,一个大男人,脸红起来了。他大概有点生气,道:“干什么?”
范红英道:“看看你。”
史垂了眼,不看她,自己到床上坐着。
范红英坐到他旁边去。他垂着眼,这时很像个使性子的孩子。她摸着他头发,道:“你多大?”
“你别管我多大,我一样是个男人。”史甩了头发道。
范红英摸着他的发,实在没法不想到那些电影电视上看来的坏女人勾引小男孩的故事。她自己好像就是那个坏女人。
然而她还是要问:“你多大?”
这时候这件事好像变得很重要似的。
史抬了脸,愤恨同时有点儿厌烦地瞪着她,道:“二十三。怎么样?”
范红英笑。然后说:“我跟你讲个实话,我其实是二十六岁。在外头跑,年纪说大一点比较省事。”又问:“你懂不懂?”
史点头,露了个小男孩似的全无城府的笑,遂道:“我早就知道。”他低下头去看她的脚,说:“你在我家的时候。”
他这时那点胆怯的神态又过去了。大概一直就是怕她的岁数,认为那岁数是历练很多的。这时又凑过来要吻她。
范红英挡开了他:“吻三十六岁的女人和二十六岁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吗?”
史坐正。老实地想想,道:“我不知道。我吻过的女人很少。”
“你跟人睡过觉吗?”
史笑着,想抗拒这个问题,眼睛左右转着,终于他还是老实说道:“很少。”
范红英这时候非常地城府洞明。下面这话问出来,她都觉得自己残忍了:“你想不想跟我?”
这男人转着眼珠,脸红上来了。可怜,是个乖孩子。他喉咙里咕哝了半天,然后说:“不想。”
说这句话真不知拚了他多少力气,然而说出来,他的尊严立即恢复了。他整个人像松懈下来。笑嘻嘻地往床上一倒。俏皮地说:“你很失望是不是?”
范红英道:“没有呀!”然而还是奇怪地有着失去了什么的感觉。本来她决定史如果说想,她就要回答:“可是我不想。”这话如果说出来,不知史会怎么反应?
然则她失去的只是个欺侮一下史的机会罢了。
可惜又不能像小孩玩牌,可以重来的。
范红英也翻倒在床上,闷笑起来。
后来她说:“不管怎么说,今天很快乐。”
史说:“我也觉得很好。”
范红英又道:“你不想跟我睡觉真遗憾。”她说这话是想要刺激他的。然而他只斜瞄她一眼,非常懂得她的样子。范红英想想觉得这样更好,好像还比真有了肉体关系更深刻些,更完整些。
她去吻他,说:“我很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
他任她,只轻轻搂着她。这么乖的男人,这世界上很少很少了。
史在午夜的时候离去。他一直就没问她的姓名地址。她知道他不要。他只说:“我走了。”
范红英道:“再见。”
他又凑过来亲她一下。
两个人都知道他这一出了门,这事就结束了,然而很宿命地忍耐着这个缺憾,人与人的相知,有他们今天这么完美,应当也够了。
范红英装作很高兴地,明朗地道:“不会忘了我吧?”
“不会。”他说。用手摸她的脸:“外地人。”
他出去了。
那门咔地一声锁上。范红英这里随即心房瞠地震了一下。静止了一刹那,马上澎湃汹涌起来。真难过极了,像生命里有点什么死去了。她很想哭,却是眼里没一点出泪的意思。她趴到床上让自己瘫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不能去找他,他也不能找自己。今天这一过,所有奇妙的感觉都会死去,他们就算在一起,也绝对没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她在床上逼了半天,总逼不出泪来,只好放弃。跌跌撞撞地去浴室洗脸洗澡。她非恢复不可,也不是小孩子,二十好几了。她走着,突地注意到自己的脚完全不痛。她的脚已经好了。
扭到的地方已经好了。
这件事结束了。
(选自台湾《情爱风尘》)
・插图/阮筠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