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和你说说话
这是一件小事,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却怎么也忘不掉,它像一把尖刀,每过一年就在我的心上划上一道深痕。
一九九五年九月的一天,天空被一层薄薄的乌云覆盖,有些阴沉沉的。我坐在新湖之畔的一个长椅上读书。新湖是我们这个小城的一个人工湖,建得非常漂亮,小城里的人们把她叫做“城市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并不是特别明亮,甚至有些浑浊,是因为这个城市的所有污水都向这里排放的缘故。而湖里仍有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依旧快乐着,好像感觉不到家园已被污染了。
我的精神全在书中的世界里,并没有被眼前景色干扰。
这里的鱼能吃吗?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阅读,就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水面。我顿时心生不悦。抬起头看见有个男子站在面前。大约四十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眼角还有眼屎,脸黑乎乎的;上身着一件绿色的旧军装,肩膀上搭着一个呢绒口袋,下身着一条的确凉裤子。
你们这湖里的鱼能吃吗?他又问我一次。
我打量这个陌生人,不知该不该以及怎么回答他的问话。我犹豫一下说,也许能吃吧,我没吃过。
你们这湖里的鱼不能吃。他说。
你怎么知道不能吃?我反问他。
我是水利局的。
你是水利局的?我疑问道。
你听我的口音是哪的人?
我不知道,我从小没去过外地。其实我早已从他的口音里听出他是东北的。只不过我不想与他说话。我的心里对陌生人向来保持着一种本能的戒备。
我是东北永安县水利局的。他十分诚恳。我搞水利已经十几年了,所以看出你们这湖里的鱼是不能吃的,湖水已经被污染了。
污不污染,与你何干。我心里自言自语。
大概已经看出了我对他的戒备心,他随即又转换了话题。
他说:我是来山东找老婆的。我老婆是从前下关东的时候到东北的。她的老家在禹城。我和她结婚生了三个孩子,老大上高二,老二读初一,老三是个傻瓜,现在已经十岁了,还把屎往自己的身上抹。我老婆前不久和一个山东的建筑包工头跑了,撇下三个孩子也不管了。家也不像个家……她怎么就不念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感情,只和那个包工头混了几天,说跑就跑了呢?
他的眼里含着泪。大概是他的眼泪冲破了我的戒备,我开始有些同情他了。
他擦了一下眼,继续说道:我坐火车从东北到山东来找她,把几乎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她。但我还是一边打听一边找她。我从禹城走到了德州。我身上的钱也花光了,我想回家,可我现在连买火车票的钱也没有了。我已经在火车站睡了三天三夜。我给我的单位去了个信儿,单位的领导说派人来接我,但他们一天两天还到不了这里。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我的肚子饿得很。我这几天就在这个湖周围流浪。真是祖国处处有亲人啊,在对面我看到一个小伙子在吃饭,就看着他,小伙子说,算了,你别看了,过来一起吃点吧。我真是太感谢他了。
他的话说到这里,我已经有些明白了,不就是想要钱吗?这种人可真会演戏。我先前的戒备又回来了。
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是一个学生,身上没带钱。
他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只不过是想把心里的话找个人说说,说出来了我的心里也觉得好受些了,谢谢你,我走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我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却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似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唉,好像有钱。我掏出一看是五元钱。我想他现在还未走远。我立即从长椅上起身去追他,可是我再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他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呢?好像一滴清晨的露水,被强烈的阳光瞬间蒸发掉了一样。我的心里好后悔啊。
人,谁都有失落的时候,都有话要找个人说一说,哪怕是陌生的人啊,而我们有时所要做的也就是一次耐心的倾听而已。可是由于我们先天对陌生人的防备心理,却使自己失去一次对人信任的机会,同时也失去了一次信任自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