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转载]刘雨虹老师:不同的光阴--我们的南老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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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接上)
作者:刘雨虹
佛光禅七
1974年甲寅旧历年底,老师在佛光山大悲殿,主持了禅七。当我刚进入大悲殿的时候,面对着高大慈悲的观世音,心中充满了感动。大悲殿地方大,参加的人又多,心中的恭敬和严肃,再超过了平常时候,在大众行香的时候,衣服甩动的呼呼声,使人放下了一切尘缘。
因为多年风湿的关系,我只能坐在很软的垫子上,而当时大家所坐的却是一个小塌塌米,所以,最初的几天我不断的在调整坐垫,有时把鞋子垫在下面,有时又用衣服塞住,在邻座的眼中大概我折腾得不轻。大约是第四天的下午,午间休息后,照例回到大悲殿入座,发现座上有一个大软垫子,隔邻的一位同参比丘尼告诉我,因见我坐不安稳,所以带一个软垫子给我用。当时内心一阵高兴,一阵感动,又是一阵惭愧,很直觉的想,有了这个垫子,真应该得定,才不辜负她的好意啊。连忙排除了心中的妄念,就上座了,果然很舒服自在,坐了没有多久,忽然感到小腹下有一股气,往上面冲来,抵住了心口,使我不自主的哭了起来,好像是哭的开关被气冲开了而造成。
这时,老师下座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慢慢地说;“不要忍,不要忍。”过了一下,又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上说:“现在放下就到了。”我听了这话,就把气往下一沉,立刻像盒子合上了盖子一样的,就不动了。这一次,我坐了差不多三小时的样子,外面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但是与我毫不相干,不知何时,我面前的黑板倒下来了,咕咚一声,但是,也与我无关,我只是听到了而已。
后来有人赞扬我,说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不错,如果泰山在那个时候崩了,我一定面不改色,如果在其他的时候崩了,我仍然会被吓成半死。由此可见,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也是功夫境界,并不是纯粹心理的作用,能够达到随时随地面不改色,才真是圣人的境界,偶而几个钟头是不算数的,何况泰山并没有真的崩于前呢!
逆流
从佛光山回来,每天加紧修定,有些废食忘寝的样子,过了些时,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最初的现象是不喜欢打坐了,接着就对学佛的这一套讨厌起来,觉得学佛的圈子中,贪嗔痴比普通人还厉害,甚至于对老师,也觉得他天天度众生,很不顺眼的烦起来了。到了这个情形,我忽然发现,可能是临死的前奏,因为在《大乘要道密集》辨死相的一段中,谈到人在死前的一段时间,会忽然一反平日的生活习性,于是我就再去请教老师。
幸亏老师告诉我,这是自己把弦转得太紧了,过度的用功,逼得自己都受不了啦,应该立刻放下,赶快调心,打牌也好,跳舞也行,与不学佛的人一块玩玩,调整一下心身的紧张。过了几天,果然好了,我才了解调心确实是一个大技巧,修行不会调心,早晚会出问题。难怪许多修行人,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印象,这事曾经很使我怀疑,因为我觉得修行人应该不苟言笑,道貌岸然才对,其实,那是理学家的面貌,不是讲求智慧解脱的禅宗作风。
也难怪楼子和尚在花街柳巷闻情歌而悟道,当时的一个出家人,何必走过花街柳巷呢,一定有很多人责骂他放荡不羁吧!如此看来,一个修行人,只有自己才知道是在干什么,一个真正的行者,花街柳巷也好,圣地也好,对他又有什么区别呢?顽皮嬉闹作风的人,内心也许恭敬严谨,道貌岸然的外表,也可能有花红柳绿的内在。
难怪六祖说:“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这真是修行人的基本守则啊!
像六祖的伟大,当时仍有人恨他,欲置之于死,只不过我们未在其时,对当时的争夺迫害,不能细数而已。但是六祖终于成为六祖,他不是因他人的赞美才成功的,别人的毁谤也阻止不了他成为一个大丈夫,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所以,以外表来判断一个修行人,是很危险的,以一个凡夫的立场,加以世俗的推断,更是不智。度过了这一段逆流,一切渐趋平稳,再回顾一下过去,就像一列火车,经过了一番挂钩、摇摆、冲撞后,终于驶人了轨道,那种心境是妥贴稳定的,好像一切的喜怒哀乐,都成为昨日黄花了。
泰山与我
佛光山的一幕,常在脑海中出现,主要的是有一个问题。当我好像定在那里的时候,一切外境虽与我无关,但是外境是外境,我是我,这是两个单位,如果这两个单位并行存在,岂不是两个世界吗?在这个体验之前,一个人本来是生活在一个世界中,现在反而变成了两个世界,真是使人莫名其妙。
在泰山崩于前无动于衷这件事上说,泰山是一个崩的世界,自己是在一个无动于衷的世界,我虽无动于衷,泰山仍然在崩,我无法影响泰山。
如果泰山崩了,把我压死了,我的无动于衷的世界还存在吗?如何的存在呢?这些问题,好像绕口令一样,纠缠不清。
富贵充满
这一年来,在看经方面花了不少时间,过去从未看过《华严经》,原因也是性急,一看那么一大堆,不能一口气读完,就有点懒于开页。佛光山回来不久,友人徐君送了我两部华严,为了答谢他的情谊,就打开来看,可见天下事都离不开缘字,连一本书,一个坐垫,都是有它不可见的因缘和因果,所以起心动念之间,不可不如履薄冰,常持正念。
话说,有一天晚上,夜阑人静,下座抬头看见书架上的《华严经》,不免顺手抽出来看。这一看非同小可,随着经文的进展,但觉心量逐渐扩大、扩大,好像进入了无穷尽的弥勒宝阁,内心有不可言喻的充满,甚至有要胀破的感觉。
难怪有人说:“不读华严,不知佛家之富贵”,现在对我而言,还要加上一句:“读了华严,才知道自己的富贵。”当时内心的感受,也只能用世俗的富贵来形容了。
事实上,后来我真的感觉富贵,有一次我忽然觉得可以比美子路,因为“衣敝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除了子路以外,还有一个我。在子路来说,因为“不忮不求”,在我来说,因为内心富贵的感觉,有人是身外的富贵,有人是身内的富贵,内外有异,富贵则同。
也许这就是永嘉禅师所说:“穷释子,口称贫,实是身贫道不贫。”每人都有一个无价珍宝在内,当你明白这不是虚假的时候,自然会感到富贵。
六祖曾对五祖说:“弟子自心常生智慧”,我却要说:弟子自心常生富贵。
光明的玻璃窗
我家住的房子,客厅前面对着大街,面对街的一面,有一大排玻璃窗,装着磨砂破璃,我常坐在客厅的大竹沙发上,面对着窗户。当室内灯熄的时候,街上路灯的光,照在玻璃窗上,倒影呈现在沙发前的大长茶几玻璃板中,一片光明的倒影。
我盘腿坐在竹沙发上,面对着这一片光明,非常自在。1975年初冬的一天,晚饭后,小女儿和母亲,像平常一样,都在客厅看电视,我也在那个老位置上,盘腿而坐,随便看着电视。这时,电灯都在亮着,忽然间,自己融化在光明之中,接着,身心都消失了。
称它为消失了,似乎也不大对,一切没有消失;也许像是火熄了以后的,一堆热灰,任何东西进去,就会再燃烧起来。时间没有太久,醒来了一切照旧,老小正在说说笑笑的看电视,又成为两个世界了,我仍在金光的世界中。
胃肠的故事
1976年的春天,我搬了一次家,接着儿女从国外回台,整个的夏天,忙着吃喝玩乐。夏去秋来,家中恢复了平静,我又忙着收拾旧河山,恢复了打坐,以打坐为每天的要务。经过数月的动荡生活,一旦安定下来,又是一种新的稳定局面。
几天以后,开始大量的排泄废物,最初是一天一、二次,接着变成一天三、四次,有一天,每当打坐起来,会排泄,不但次数多,数量也多。连续几天以后,使我有些疑心起来,肚子里怎会那么多废物呢?会不会把肠子也排泄出来呢?幸亏现在的身见不像以往那么重了,如果是以前的话老早去看医生了。
真是不可思议,过了一周的样子,一切渐渐恢复正常,这时的肚子扁了进去,差不多贴住了脊椎骨,肠子中真的一无所有了,可能肠子也像装香肠的肠衣一样了。这时,神清气爽极了,连关节疼也没有了,大有飞起来的滋味。原来道家所说的:“若要长生,胃里常空;若要不死,肠里无屎”,也是功夫的境界,如果功夫不到,勉强不吃东西,就会胃溃疡,而且想保持肠子空,无奈那些废物不排出来,也是没有办法。
篮球赛
1977年的上半年,为了偿还文字债,每天忙于案头之上,根本没有时间打坐,外加家中人口增添,生活复杂了很多,随缘行去,每天都是精力透支,老早以为会不支而病倒,结果颇为出我意料,精神还充沛得很,也算是奇特的情形。
夏天,台北举办了国际女子篮球邀请赛,有一天陪友人去看球赛,五点三刻就进球场了,六点开始比赛,球场人满,水泄不通。开始比赛的十分钟,我已经支持不住了,被场中的热浪和汗臭冲着,开始头晕,并且呼吸也困难起来了。当时决定,半场赛完一定要出去,继之又想,这么多人都受得了,为什么我不能呢?如果我走掉,剩下友人一个人,那是多么的煞风景啊!
心中交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定力到那儿去了呀?真是蠢才,可见行住坐卧都在定中,是很不容易的事,一个人在世俗中混,一不小心就会被环境所转了。
向球场中注视了一下,那里光线很亮,似乎像扭了一下开关一样,我与光明打成一片。球赛在继续着,一共赛了三场,我也随众鼓掌叫好,也吃了茶叶蛋,喝了牛奶,但是我一直住在光明中,顺利看完了球赛,到十一点结束,没有呼吸困难,没有什么疲倦,这五个小时,比开始的十分钟还短。
谁开悟了
许多人对于老师门下究竟有没有人开悟,有多少人开悟一类的事,发生兴趣。对于这个问题,老师常说,多年以来,他的豆腐印章,并没有批准任何人;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开悟。这使我想到黄龙南的三关,在当时的丛林中,是没有人过关的。后来有人询问黄龙南,他却说,己经过关的人,扬长而去,哪里还管能否过关的问题呢?
所以,老师所说的没有人开悟这句话,却不能否定已经开悟的人。五祖看到了六祖写在墙上的偈子,连忙擦掉说:“亦未见性”,后来偷偷摸摸的去接引六祖,可见学佛学道的门中,众生的妒忌太强了,如果老师门下真有人开悟的话,老师恐怕也会学五祖说:“亦未见性”,或者说:“没有开悟”吧。参禅学佛,目的是自悟,别人开悟没有,与自己何涉?只有一般佛油子,一天东奔西走,到处打听消息,谁的功夫如何,谁的见地又如何,如果他能把时间和精神,用于自己修习求证,恐怕已在为禅宗的七祖了。
老师撒出来一大堆,是真珠,是假珠,任君自选。不异旧时人,但异旧时行履处。
剩话
一篇流水帐,本来已经结束,也交老师看过了。9月底的某一天,在老师办公室,谈完了翻译稿的一些问题后,老师忽然对我开示,又再提出智慧解脱才是最上乘的根本。老师说,鸠师翻译的心经,虽然是了不起,但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后,鸠师扼要翻译成“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这个翻译法,究竟是功是过,实在难说。
因为“受不异空,空不异受,受即是空,空即是受”等等,却被轻易的忽略了。譬如说,你盘腿坐在那里,觉得空,觉得定,觉得无念,觉得身体......都是“受”。要基本去体会“受不异空,空不异受,受即是空,空即是受”,以及想不异空......行不异空......识不异空......要彻底明了这一切都是空,空也都是它们,虽是它们,也都是空。
真正体会认清了这个,常住于这个,是妄念也是它,是身体也是它,是空是有,又有何障碍?......
老师此时此地此话,像一阵狂风,突然揭开了马戏团的帐蓬,里面的秘密全部呈现无遗。我仍在座上盘着腿,日月星辰,宇宙山河,忽然尽在掌握之中,我身虽有而无,大自在是“受”即“空”,管它呢?南辰北斗随意攀折,天内天外任我遨游。
学佛十年佛在眼前
学佛的人都听说过一句话,“学佛一年,佛在眼前;学佛两年,佛在大殿;学佛三年,佛在天边。”初学佛的人,尤其是禅宗,认为忽然开悟就成功了,故而说佛在眼前。岂知学了更长一些时日,自己仍是黑漆桶一个,不免感觉到此事并非那么简单,故而说佛在大殿。等到学了三年,时间更长了,知道的也更多了,此时方才明白,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如要成功,必须先消掉以往生生世世的恶业,还要随时修功德、修智慧,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那种情况就好像一个债台高筑的人,忽然发愿要建立宫殿,自己做皇帝以救助天下子民,那么此人必先任劳任怨赚钱还清旧债,再积存余资筹建宫殿。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还须用高尚步伐,学习一切学识,充实自己,还要随时助人行善,以获大众的支持,试问此人距离成功,不是比天边还遥远吗?
话又说回来了,既经明白了这些道理,说一尺不如行一寸,一切的一切都在日常的心念和行为上开始,在一举一动中磨炼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修养自己。这些都是眼前事,无怪古人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欲要打坐成佛,等于磨砖作镜,那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学习了十年,才真正领悟出来的,所以说学佛十年,佛又在眼前了,眼前任何事都是佛事,能把握住生活中的各样事,就像佛在眼前一样,才是修行之道。
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稍悟此理,对生活中的拂逆,也逐渐能稍稍减少怨尤。不过,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稍一不慎,就又落人被环境左右的漩涡中了,等到觉醒回头,却是又多转一大段路程了。牙眼之报我一向的个性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年轻的时候,自认这种作风,才算有胆量、有气魄,不能窝窝囊囊的随便任人拉倒算数。凡是认输的,原谅人的,都算是胆小鬼,怕事而已。自己命都可以不要,决不能作个窝囊废。等到涉入了一些佛学的知识,才知道要以德报怨,要原谅他人的错误。遇到蛮不讲理之辈,不予计较不说,还要心生慈悲,同情他的愚昧无知。结果横遭羞辱后,反而不采取任何行动,称之为忍辱波罗密。
试想,要得到这个波罗密不比登天还难吗?孔老夫子的以直报怨,已经是万分困难了,现在还要更上层楼,以德报怨,学佛中光是这一条,就把人折磨惨了。有一个人,糊里糊涂的行为,给老师搞了一身的麻烦。我从未见过老师如此发火,那一回,真够火辣,大家都不能原谅这位老兄,不该害老师到这种田地。我们一致认为,此人叫做不可救药,从今以后老师应该不会理他了,爽快的说,应该不要理他了,以免遭受更多的困扰。
那一次,连我们旁观的人,都决心以后以少理此君为妙。岂知,过了一段时间,他来找老师帮忙,老师照旧帮忙不误。但是,我的是非分别之心,却令我心中不太愉快。老实说,我连以直报怨尚且办不到,如何能以德报怨?不但作不到,连看到了别人如此,心中都难平坦,总觉得太便宜那个家伙了。这次之后,我常常检讨自己的心念,如果此人害了我,我知道自己决不可能以德报怨。但是退而求其次,我会不会以直报怨?如果此人遭受冤曲,我是主持正义呢,抑是袖手旁观,任其倒霉?如系采取后者行动,则虽非以牙还牙,但仍是幸灾乐祸,比以牙还牙好不了多少。
如挺身相救,自己并不作任何牺牲,那也只能算是以直报怨的范围,自己多半也是作不到,就算勉强受良心的驱使作到了,心中也会另有两种波浪:一个波浪是,自觉自己以德报怨,沾沾自喜;一个波浪是,仍有些不平之气,便宜了那家伙。光是这两个波浪起伏,就把这个以直报怨的美德,又添加了无数的嗔痴慢,附带还造许多不少的恶业。所以说,难啊!
幸亏自己的记性很不好,以往有些对自己不太好的人与事,不大容易牢记不忘。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这句话,对我所产生的作用也不大,因为我非君子,再大的仇恨,熬不到十年就忘记了,如果自己记忆力很强的话,一定是记仇记怨,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了。想到这里,真觉不寒而颤。
不辩的解脱
为了在平常事务处理中磨炼自己,也就不自觉的,常常留意老师处理事情的方法。世上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一般的想法是,不能让他人对自己有所误解。事前的防范自然不在话下,万一不幸,被别人错怪了,或误会了,则必定千方百计去解说分辩,务求水落百出,使有罪者无所遁形。我的这种脾气尤其利害,是非更绝对分明。
是非分明也不算错事,但为了一些小事去斤斤较量,涵养和气度都有问题了。如站在修学的立场上来说,离忍辱更差十万八千里。对于这一点,我在某一天看到老师处理一件事的经过,才有所明了。那一次涉及老师与另外一个团体。有人送老师一包食物之类,老师就转送给另一团体,因为把礼物送去的这个人,不知为何而表达错了,反使受礼这方对老师误会,认为老师作事莫名其妙。此事恰好被我当场目睹,不免去问老师,方才知道真相。
但是老师却嘱咐我,千万不可再去向人解释,因为一经解释,难免又使人对中间人误解,再横生许多事端,不如就此拉倒,就让他们认为我莫名其妙,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使我想到丛林守则中的一句:“是非以不辩为解脱”。这句话人人会说,轮到现实生活,个个都要分辩清楚,谁都忘了解脱。
我经历了老师这次事件,对于人我是非的分别心,才开始稍能体会,尽力往淡处想。有一次与老师闲话时,偶然说到作人作事的难处,老师立刻说:“判断一件事该作不该作非常简单,如果做一桩事,对大家有益,无人受害,那是最好的事。如果对一个人有损,则要看是对谁有损,对自己有损,对他人都有益,也可以作。如果对他人有损,对自己有益,则不可做。能照此原则去判断,就很容易明白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了。老师所教导的,步步都是修持。
婆婆妈妈
认识老师相当时后,会感觉到他婆婆妈妈的厉害。有一次,看见老师在办公室跟一个来工读的大学生说话。老师给他工作的一部分,是维持办公室的整洁。那天老师正在教他洗茶杯,老师对一切事的标准都很高,在清洁方面更是严格。这位同学洗了两个玻璃杯,拿来给老师看,大概自以为很努力洗了,应该可以及格。哪知老师看见就笑了,然后举起洗过的杯子,对着窗户的光给这位同学看,杯子口边缘上还隐约的看到唇印污垢。这位同学不禁有些脸红,老师则很和蔼的对他说:大概你在家中没有作过家事吧!不要看这个洗茶杯的小事,关系却很大,每人都对着杯子口喝水,前人的口水没有洗干净,再给他人用是很不卫生的。再说杯子拿出来就代表了我们作事的水准,虽小事也要认真,必定要用洗洁精内外洗净才行。既然在这里工作,一切都不能马虎,每桩事不论大小,都要做好才是脚踏实地。
我们在旁边也听了这番话,当然承认老师是对的,但总有些觉得,老师事情那么多,大事已经忙不过来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仍要占据时间,实在有些大可不必。岂知到了十方书院后期时代,老师的这个婆婆妈妈作风,更加发扬光大起来。十方的这一批专门修持的学生们,三天两天就会被集合起来去听老师训话。有时真属于鸡毛蒜皮的事,老师也能骂上两小时,我偶而遇上这种机会,也会参加旁听,老师就这样常常的骂,也许是对大家,也许是对学生,总之,是长期不断的责备大家的错,或个人的误差,如此这般的天天骂个不休。
那一次,我又坐在那里旁听老师对同学的责骂,很久很久,突然我的眼泪迸出来了,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骂,我忽然发现那些也正是自己的错误毛病啊!为什么平常不能觉察?为什么要等老师骂了这么多次才会忽然发现?果然老师的骂是大有道理的,问题是骂了这么多,究竟大家能明白多少。难怪从前慈明禅师,对他的学生们不太讲佛法,相反的,整天都在骂人,骂些芝麻绿豆的琐事。学子们也只好听着,岂不知有人就在禅师的责骂中忽然开悟了。这桩公案的道理始终末能体会,但是当我听老师对大家的责骂而流泪时,虽然没有开悟,但却突然发现了自己根深蒂固的潜在错误观念和习气。这些结使牢不可破,极难发觉,如今却被老师不断的责骂而发掘出来了,可见修行之难,如果连自己错误都不能发现,又如何能改过呢!
当我写此文时,老师近几年对学子的骂训已成绝响,今后的病根挖掘工作,只有仰仗自力了。唉,我们的福气真薄啊!
曹溪路险
看过西游记的人,都会记得,有一章的开始,作者诗词中有这么一句:“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去故人音杳”。有一次,老师也慨叹的引述了这一句话。
曹溪是六祖的道场,而六祖是禅宗顿悟法门的辉煌代表。六祖门下出了许多人才,要学禅的人,就是要走曹溪之路。但此路可不简单,此去渺无人烟,路上连个行人都碰不到,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换言之,路走对没有?是否走到了岔路?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那种孤单寂寞,真不是一般人所可想像的。可是,自己并不太有这种感受,可能的原因有二:其一,严格的说,自己没资格说是修习禅宗,不算真正走上曹溪之路,而在我的所谓这条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正多着呢!其二,多年来与老师同处一城,有问题时可以找老师请教,因此方便多了,故而没有渺无人烟之感。
但是旧金山的何君,以及另外几人,都深受渺无人烟之苦,据他们告诉我,几年前对禅宗发生兴趣,自己看了许多书籍经典,努力自修练习,问题层出不穷,无法解决。在美国东西两岸请教过不少颇负盛名的善知识,包括出家在家,但是问题迄末得到解答,痛苦莫名,深深体会到曹溪路险,此去故人音杳之苦,幸亏他后来买到了《习禅录影》这本书,大喜过望,曹溪路上有人了,在他的前面带路,那就是南老师。
现在许多熟人见面,都是不禁抱怨着老师走后的孤零零滋味,像是无助的孤儿,虽然明知应该自立,但都在后悔从前老师在时,为什么自己不努力。总之,大家都开始体会了那渺无人烟的滋味了。
永远的微笑
我生长在北方,是在一个非常旧式的家庭中长大,我幼年时期所受的家教,是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女孩子,要永远保持着平静无动于衷的模样,当着人不能哭,更不能笑。这个习惯养成后,成了我日后的大麻烦,因为随着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开放,笑脸迎人是人际关系中很重要的,也是必须的。可是我却不会,有一次在同一办公室工作的一位美国律师,居然问我会不会笑。
那次给我的刺激很大,我才开始自我注意,发现自己表情的确太严肃了。自那次起,我也常常注意其他人的表情,发现许多人与我不相上下,有些人更是晚娘面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晚娘面孔,但绝对是冰冷的面孔。于是,我就开始练习,练习笑脸迎人,但是太难了,稍一不留意,脸又绷起来了。
认识老师久而久之,发觉老师永远是笑容满面,从没有人见过他皱眉头,或者不高兴。甚至在处理极麻烦的事情时,仍是安详愉悦的样子,就连他骂人的时候,也没有半丝怒容或愁容,只是严肃而已。每逢新年元旦大家团拜的日子,老师从早到晚,面不改色,总是在微笑中。我发现这个本事很不简单,因为我是有过一番痛苦磨练的,许多人要学也学不成。终于有一天,有人来问老师了:“老师,你为什么会永远在微笑,我们为什么学不会?”老师回答说:“如果你学不会笑,只好先学咧嘴!”大家都笑了,以为老师在开玩笑,老师立即又说:“是真的啊!你们回去对着镜子咧嘴吧!每天练习,多练习,日久就会了。”
果真,有人就练习对镜咧嘴了,成效有多少,只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过,后来我发现,如果缺乏内在无尽的慈悲喜舍,那个笑就很难持续成永远,因为后援没有了,也难怪很少人能学得会了。
逆流而上
佛学上有一个常见的名词:随缘。顾名思义,那是一切事不必强求,都要随缘。在作任何一件事时,如遇障碍,或有人反对,那算作无缘,或者是因缘未到,那就以后再说吧。这有点像老生常谈的,所谓水不到渠不成。等到万事凑巧,因缘聚会,则一蹴即就,事情自然成功。这种情况下成功的人,可称为时势造英雄。
自从我也学会了这两个字,对一切努力以赴的事,也就不太介意其成败得失,一切都随遇而安了。这样一来,心中的压力自然减少,如果不成功的话,只能怪缘未到。对于一切都放下,要专门修持的人而言,这是很好的,因为能戒除贪心,得失不放在心上,心情保持平静无波。
十多年前,我曾经动念要完成一件事,但我拖了多少年都未成功,原因是随缘。由于许多问题不能克服,人的问题,时间的问题,只好抱着随其自然发展的态度。直到有一天,我与老师又谈这件事时,最后我说:随缘吧!但是老师却一反平常而说:要想作事是不能随缘的,只有逆流而上才会成功!
这一棒把我敲醒了,我回去不断参究了好些时候。是的,一个人不去克服环境,制造成功因素,只等在那里去随缘,任何事也难办成。道家不是说顺为凡,逆为仙吗!要想成佛成圣,也是逆流而上,将不可能的变为可能的,这是英雄造时势!自此,我也就积极起来,每逢在工作中遇到困难,我都提醒自己老师所说的这句话,逆流而上,甚至在极困扰的人事障碍下,有一次,连老师也说,那你就暂时停下来,不要作了,将来再说吧,我却说:老师,你不是说应该逆流而上吗,我看还是设法忍耐克服问题吧。
事情终于成功了,若不是老师提醒的逆流而上,恐怕这件事要到驴年才能办成。
入佛入魔
环视老师所接触的人,或者应该说,来接触老师的人,渐渐看多了,使人既惊又怕。有教无类固然是老师的教化,但至少这些学子也是来向老师学习的,基本上有求学之心。可是有些人根本不是来求什么学问的,他们只是来找老师解决他们的困难,有些则是找老师吹牛,有些更是千奇百怪的花招来耍。
最初总以为,学佛的都是好人,接近老师的都是好人,后来看见种种牛魔蛇神,怎不胆颤心惊,当然更不免奇怪,老师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还跟这些人周旋?甚至有时还跟这些人谈笑风生呢!看穿了我们的心思,老师说话了:你们呀!是吃两碗饭长大的!那是说,娘家一碗,婆家一碗,反正其他世事都不清楚就是了。
听了老师的话,心中颇不服气,自觉在世界上游荡了几十年,走了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怎么能说只吃两碗饭呢!其实,那是真的,我所见的,所接触的,都不外乎娘家及婆家这两类的人,因为,除了这两类阶层的人外,我们也不会与其他阶层的人交往,所以说,被老师说对了。甚至在我们学佛的路上,也只是捡清净、干净的人堆中走,绝不与污垢为伍。老师说,修到再好,也只能入佛,不能入魔。
再观察老师的作风,正派的、清净的人事往来,自不在话下,但是歪魔邪道的人物,他照样来者不拒,绝不因外界不了解及毁谤而有所改变,逐渐的,有些邪魔外道的人也转变了。佛经上说,佛魔不二,一念之差佛即成魔,一念之差魔即成佛,但是真能入佛又能入魔者,如果不通达一切法,如果没有佛的八万四千法门,那是绝对办不到的。老师是既可入佛,又可入魔的老师。
往生练习
王阳明为了体验死的感觉,曾经作过模拟死亡,入棺作死的体会。死亡是人生大事,一般人是无法控制的,死如何降临到自身,当时的情况又如何,也是人生极难预料的。学佛的人是要了生死,从生死中解脱。
既然来到世间,生已成为事实,但未来的死,要设法在掌握中才行。净土宗大师印光和尚,在一生的修持生涯中,把一个很大的“死”字,挂在屋中,朝夕相对。此生首先所要了的,是死的问题。净土宗的宗旨,是以念佛为法门,于临终时往生西方净土,这是以自己的愿力,加以平时修持,并求佛力帮助,才可能达到的。
在老师的教化中,本来融合了各宗派,净土法门自然也不例外,随时都在老师的讲解教授之中。“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这是祖师们的话。自从老师远走他乡,我心中把学佛的事,经过一番调整,年龄、身体、环境,各种条件,应该以净土法门为重了,所谓“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
以往我对念佛法门并不相应,但真正去努力,外加时间因素,外缘的改变,倒也渐渐可以进入一些状况。有一天在印光文集中读到一句话:学道人应随时作死想,这句话立刻给我很大的启发,至少,我应该练习一下临终的修持,如何能心不颠倒,如何能与阿弥陀的光相连接。我不知道王阳明是否要往生净土,他的实验,也许仅是自己对死亡到来的感受。但我的实验目标,与王阳明是不同的,我是练习如何使生命转入另一个境界,加速学佛的成功。
一天的夜里,极感身体不适,心脏乱跳,呼吸困难。我忽然想到,临终四大分散大概如此,反正人都有这一天,爽性假定这就是临终的一刻。阿弥陀佛佛号录音带就在床边案上,立刻打开助念,我自己也躺看不动,假想现在就要往生西方,心中观想西方三圣,殷切祈求同来接引。又观想西方的光明净土,自己就在那莲花中。而此刻世界一切物与情,都与我了不相干,连自己的色身也不要了,假想自己从头顶上出来,与阿弥陀的光明融合,但愿快快往生。我一直在听佛号,心念佛号,及观想光明净土中。就这样一直到次晨,不知道何时佛号停止,也不知道佛号是否停了,但是并没有睡着,当然也没有西方三圣来显现。第二天,一切都感觉很好,也不一定是色身的好,似乎经历了一番境界,也许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感受,也许是经历了真心放下的解脱感,总之,是很自在逍遥的味道。此事过后,我觉得应该经常练习,事实上这应该就是修持所必须作的。但是,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第二次我又练习时,却颇有散乱的感觉,练习了几次,总觉不如第一次那样专一及集中。
我猜想,在色身状况较佳的时候,厌离尘世的感觉就不彻底,当然也就不能彻底放下或割舍,往生的意愿自然不是那么急切,这些都存在于不自觉的意识中。所以这种练习临终的念佛往生,也成了似是而非的情景,正因为如此,更要平时多放下,随时作死想,随时念着净土世界及阿弥陀佛才行,可见修行之难!再者,练习归练习,真正生死到来,色身的四大分散及痛苦,能否使自己维持一心不乱,那是很严重的问题,平时尚在颠倒中,更何况四大分散的痛苦中呢,能心不颠倒,那是要有无上的定力啊!
所以,禅宗也好,净土也好,其他宗派也好,我想,定慧二者,都是缺一不可的。
结语
跟随老师学习了这么多年,所受的恩惠绝非任何言词所可形容,如用人世间物质来答谢的话,更是尽虚空界一切,都不足酬答于万一。在过去很多情况中,老师一句话就解决了最大的问题。还记得有一次,我列举了廿多个问题,去请教老师,结果他的一句话,就解答了我全部的问题,正是永嘉禅师所说的:“一句了然超百亿”。一句话的价值,超过百亿,试问受教这么多年,这个帐如何来算呢!走念至此,心中的感恩好像充满了尽虚空界,老师引导了我们进入不可思议的世界,创造了自己新的生命,真是“粉骨碎身未足酬”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