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活着,好累(文革回忆)
一个家庭,一年之内如果失去两位亲人,是一件很悲惨的事。那一年,好友张君家就摊上了这样的事。张君是我多年的同学,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如手足。75年4月的一天,张君神色慌忙地找到我,对我说:张宏出事了。
张宏是张君的弟弟,考入初中后,一年的书还没读完,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六八年,和全国所有的“老三届”一道,按“四个面向”的要求,下放去了鄱阳湖周边的鲤鱼州农场,当时,这个农场已改名为“江西生产建设兵团第九团”。
昨天,张君的父亲接到兵团发来的通知,说其儿子张宏喝农药死了,要家里派人来场部协助调查和处理后事。按理说,其父作为家长责无旁贷,不巧的是,张君的母亲生病正在医院住院,其父脱不开身,只好叫张君代父前往。
说起张君母亲的病,真叫人心烦。开始的时候,只是有点咳嗽和胸痛,以为是感冒;后来,症状越来越严重,医院又诊断为肺结核,治疗了几个月,无任何好转迹象;等到发现是肺癌,已进入了晚期。
在这种情况下,张君找到我,希望我同他一道前往,遇事有个商量。不知诸位注意到没有,对其弟的死,张君没有用“死”这个概念,而是用“出事”代替。这里的意思是,问题没有查清之前,不能乱用“死”字,因为在那个年代,一个人死亡的后果,也许比死亡本身还重要。
那年月,人的自然生命虽然属于自己,但政治生命属于党,属于人民。谁不想活,那是不允许的,如果一定要去死,那叫“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就是现行反革命,老舍、上官云珠、严凤英、……,都是“自绝于人民”,所以,他们的死,比
“鸿毛都轻”。
鲤鱼州农场离省城不远,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便到了。接待我们的是张宏所在营的营长——一个现役军人。当年的兵团按军队的序列建制,所以团、营、连的领导都由现役军人担任,排长则由农场原先的干部担任,学生中表现好的担任班长。
到达后,营长用汽车把我们送到场部医院,先让我们去看张宏的尸体。尸体摆放在医院太平间的一张旧竹床上,虽然经过初步整容,脸部抽搐过的痕迹依旧可见。由于目前还没有发现自杀动机的有关证据,所以农场暂时也不好给自杀定性。
我们来到之前,场部对张宏的遗物已经作了仔细的检查,没有发现遗书和其它片言只语。交到我们手上的遗物,只有睡觉的被褥、换洗的衣服、吃饭的碗筷、一本毛主席语录和一套毛选,以及一本抄了革命歌曲的歌本,这就是一个兵团战士生活的全部。
会不会有隐情?中饭过后,我们以散步为名,征得营长的同意,把张宏最要好的同学郑保根约到湖边,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真实的情况。对张宏的死,郑保根感到很悲伤。但是,好好的,怎么就喝了农药?他也搞不清原因。
他说:“那天早饭后,大家正准备下田,张宏说身体不适,想休息一下,要我向排长请假,并要我帮他在外把门反锁。”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反常的举动,以为他这样做是怕休息受到干扰。等到中午下工回来,开锁后发现门推不开,大家使劲用力,才把门推开。张宏整个身子不停地抽搐、拳缩着倒在门边,嘴角两边全是胃里冒出的泡沫。
他接着说:“当时我们都吓坏了,赶紧叫来了连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一看一闻,说喝了‘敌敌畏’,吩咐赶紧转送场部医院,因为连卫生所连起码的洗胃器械都没有。等到调来拖拉机,慢吞吞的一路颠簸到场部医院,人早已没气了。”
郑继续说:“他倒在门边时,我见他手指头血肉模糊,再看门框边的墙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而且,石灰墙也被指甲抠出了一些小洞。”看来,农药发作后,胃部剧烈的疼痛使他产生了希望获救的想法;但是,连里已空无一人,他只得用手指头抠墙自救。
我们问郑:“张宏在这里的表现怎样?最近挨过上面的批评没有?”郑说:“如果从表现上来看,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虽然他身子单薄一点,又戴着一付眼镜,但是,无论劳动还是学习,都是认真和积极的,唯一的特点,就是不太喜欢说话。”
不太喜欢说话的人,一般性格内向,容易生病,没有性格外向的人好。因为内心长期积压的郁气得不到释放,对人的身体会产生影响,俗话说的“积忧成疾”就是这个道理。然而,世上这种人多的是,为什么有的人活得好好的?这说明,性格内向不是一个人自杀的根本原因。
我们正谈着,下午上工的号声响了,由于营长同意郑陪同我们,所以我们可以继续交谈。郑告诉我们,兵团执行解放军的作息制度,大喇叭每天播放起床、上工和熄灯号,每天早晨都要出操、跑步。除了上工、下工和吃饭,其它时间基本上都是政治学习,晚上也不例外。一天下来,整个身子,包括四肢和大脑,感觉就是一个字:累。”
“难道比还农民还苦?”我问。郑回答说:“如果从吃的方面看,比农民好,粮食蔬菜、都是自己种的,饭可以吃饱,不像城里人那样,受定量限制。但农民有农闲的日子,也不天天开会学习。我们这里没有农闲,没农事的时候,便挑堤积肥,一年到头,做不完的事。
郑说:“寒冬腊月,上堤挑肥,湖面吹过来的老北风,直往人的领口、袖口里钻,冷得要命,手指头冻得僵痛;夏天抢收抢种,凌晨三、四点就要下田,晚上十多点钟才收工(这样安排是为了避开中午太阳最毒辣的几个小时)。然而,早晚天黑正是蚊子最猖獗的时候,每人都叮一身的包,皮肤越白嫩蚊子越爱叮,可怜一些女孩子皮肤都抓烂了。”后来,由于怀旧的原因,一些离开兵团几十年的老知青,重新回到了当年“战斗”过的旧地,无不感慨唏唏地说,真不知道当年是怎样熬过来的。
人过一百,各式各样,为了防止学生中不守纪律的人“越轨”,兵团制定了各种严格的“十不准”。例如,不准抽烟、不准谈恋爱、不准在外住宿、不准上饭馆、不准穿奇装异服、不准看思想不健康的书、不准收听敌台广播等等。
“既然这个不准,那个不准,那么平时你们做些什么?”我问。郑回答说:“能有什么做?一天劳动下来,个个累得要散架,特别犯困。农忙的时候,二口饭往嘴里一扒完,往床上一倒,人便呼呼睡着了。”
他说,非农忙时节,稍微轻松些。星期天不上工,洗被子的洗被子,补衣服的补衣服,写信的写信,或者上街购物。当年,兵团战士不赚工资,每人每月只有16元补贴,其中12元吃伙食,4元用来买信纸信封、牙刷牙膏、肥皂毛巾以及女学生的卫生用品等等。
有的男生,趁星期天休息,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躲到离场部远远的集镇上去,找一小饭馆,每人凑1元钱,叫上十来个菜,买点酒,用筷子敲着碗,边吃,边说,边唱,来个“一醉方休”。当年,这叫“打平伙”,借此来消愁解闷。
说到这里,郑保根眼圈有点红,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张宏,他比张宏大几个月,身体也壮实,总把张宏当小弟对待,平时,各方面都帮着张宏。但是,上述活动却没带张宏参加过,因为这类活动当时属“越轨”行为,他怕一旦被场部发现,连累张宏。所以,每当寝室只剩张宏一人时,他常常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空,一望就是几个小时,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那年月,天天都讲阶级斗争,同学之间一般不敢乱说话,如果谁嘴巴不牢,说出了“格”,碰上一个告密者,那么,政治前途就算完了;不但如此,也不能乱写东西,有些人心里憋得难受,借日记来疏发心中的郁闷,一旦被搜出,那也完了。文革中,不少人就是因为写日记,在报纸上乱涂鸦,最后竟把自己写到监狱里去了,甚至把自己的小命都写掉了。
因此,心中的压郁,只有让其在心中憋着。有人实在憋得难受,便在大雨滂沱的时候,突然跑到房子外面,任雨从头浇到脚,对着天空大喊:雨啊,下大些吧!雷声啊,把我劈死吧!以此来获得一种精神上的释放。
插队到乡村的知青,由于过的不是集体生活,没有专职人员的严格管理,相比而言,就自由多了。郁闷的时候,他们便在知青聚集的小茅屋里,点着蜡烛,弹着吉他,流着眼泪,想着家乡,唱着流行于全国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中的“知青之歌”。
江西省的“老三届”,除了少部分插队到自己的家乡的外,大部分去了“生产建设兵团”。其中农业团的有:一团赛湖农场、二团芙蓉农场、三团珠湖农场、四团成新农场、五团朱港农场、六团乐丰农场、七团安福农场、八团恒丰农场、九团鲤鱼州农场、十团恒湖农场、十一团邓家埠农场。这些农场,地处鄱阳湖周边滨湖地区,属于血吸虫疫区。有点讽刺意味的是,这些农场大部分都是用来强迫劳改犯劳动的地方,现在却成了知青们改造思想“大有作为”的地方。
我们在农场呆了一天,住了一晚。走访了一些人,大多都不敢说;其实,他们也说不出一个什么所以然来,因此,最终我们没有查出张宏喝农药的具体原因。我想,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只有碰上了人生迈不过去的坎,才会走这条路。
张宏有一个不错的家庭,也没有碰上什么感情上的纠葛,自杀动机最大的可能是对人生前途的失望。有一个不能忽视的细节是,每次睡觉之前,他总会习惯地自语自言一句:又过去了一天。闲聊的时候,他曾问过郑保根,我们还能回学校吗?
这话真有点书呆子的味道,全国上千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文化大革命最伟大的壮举之一,还想回学校去读书,这不是在做梦吗?不过,这也不能怪张宏,在校读书的时候,他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数学成绩特好,如果不下放,也许在数学方面能有所造就。
农场给张宏自杀的结论是:“性格孤僻”所致,这是一个中性的结论,这样做,场部既没有责任,也没有连累到家属。怪谁呢?这要去问历史,因为这不是一、二个人的事,整个文化大革命中,全国自杀的人,不知有多少?
场部派了一辆汽车,把张宏的尸体送往省城火化,我们同车护送。离开农场时,郑保根和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同学都来为张宏送行。郑保根对我们说,替我们在张宏坟前多烧几张纸,放假回去时,我们会去看他……,话还未说完,大家都哭了。
回到家里,张君的母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她唯一的愿望是“走”之前见小儿子一面;不过,她不知道她的儿子已先她而“去”。在这种情况下,张君的父亲只有说“马上就回来”,可是,这个“马上”,一直说到张君母亲咽气都没有出现。
我们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张宏“睡”在其母亲的身边,永远永远陪伴着母亲。我记得,那天,天空布满着厚厚的乌云,使天显得特别的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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