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另类"校长的教育理想
另类校长的教育理想
另类校长的教育理想中国成才学研究会
中国教师报:人,常常是在职业的选择与被选择中完成角色变的。你称自己是曾经被选择为校长,而今自我选择自由行走教育的生活。这种自由行走是你追求的理想的生活方式吗,你的教育理想又是什么?
郑杰:在我回答类似问题时,几乎所有人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因为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是每个人的梦想,而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又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所以人们羡慕我。可能更令人羡慕的是,我目前的工作方式与我的生活方式高度地统一在一起,我喜欢表达,喜欢在公众目前演讲,喜欢写出更多的文字来让人读到,而且我也很喜欢旅行,到处走走看看,结交不同地域文化里的人,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最适合我的,哪一天不让我说话,不让我写作,不让我旅行,算是要了我的命了。
我并不是一个很崇高的人,我也不愿意有人把我看得很崇高,如果认为我这样子到处走和说,还要不停地写就是一种痛苦,那就错了,可能我的这种生活方式对一些人来说是痛苦的,而对我来说却是惬意的,所以我并不是为了某种崇高的目的而这样子过的,一个人只有在牺牲自己的愿望的,饱受困难去为实现某种崇高的理想时,才显得很崇高,我恰巧不是,或者从本质上说,我根本不愿意这么做。假如有个崇高理想是我要追求的,却必须让我放弃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我想我也会拒绝的。
我没有什么所谓的理想,我只是在从事某种职业,这个职业是为知识传播而存在的,我是一个知识的传播者。关于知识,有那么一个链条,有人负责知识生产,有人去消费知识,可是也要有人来传播知识,我发现很少有人做传播的事,或者有人想去做却做不好,比如那些大学教授,他们能生产知识,却不太善于将知识表达出来,所以我就去做了。之所以我很热心地去做,实在是因为知识传播这项工作恰巧符合我的生活方式,仅此而已。
至于我的理想,我认为我的这个理想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的,我的这个理想在教育之外,那就是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社会无论是制度还是文化,能让所有人都能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让所有人都能发挥自己的长处和潜能,那该多么美好!中国那么多人口,智商高的人以1/4计的话,也比美国的总人口还多,可是他们都在干什么?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做些毫无意义的事,都在耗费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他们都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在中国,有太多不幸的人,而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毫无改变这一残酷的现状的希望。所以,我可能也有理想,而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理想,我拯救不了任何人,我只是拯救了自己,为此我心满意足了。
中国教师报:任校长时很多人称你为另类校长,你接受这一称谓吗?你如何解读自己的这种另类?
郑杰:我接受,很接受。因为那是别人对我的称谓,他们愿意这么称谓,这个称谓客观地描述了我与其他中小学校长的区别,却是在校长队伍里,我比较扎眼,我承认我不是主流。而且,在我看来,这个称谓并不是恶意的,带有一些尊敬在里面,所以我能接受,还颇为得意。但是,我不会自称自己另类的,因为当我显示出与别的校长的不同点的时候,都不是刻意的,我不是为了反对什么而反对什么,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去做什么,我反对什么和去做什么几乎都是出自理性,我非常欣赏和悦纳自己的理性,当一个人很理性,至少在工作和学问上很理性的化,就会拥有更大的勇气,正是勇气让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一些别人看来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名誉、利益或者领导的认可,总体而言我靠自我认定而获得尊严,而不是别人的评价。我的另类,其实并不在于我特别的勇气,而在于我的理性,就是所谓求真吧,这让我显得特立独行。而如果在教育界,一个求真的人被看成另类,就足以让人对这个行当失望了。
中国教师报:辞去公职后,你曾赋闲在家一段时间,期间读了很多在你看来不必与工作有关,也与名利无涉的书,这些书丰富了你什么样的教育思考?
郑杰:有一段时间我确实失去工作,但我读书并不是只在失去工作的时候,读书是我的生活习惯。回想起我这个习惯的养成,主要有两条经验,一是条件不允许我读书,小时候父母强烈反对我阅读课外书,所以我总是偷偷的读,而且我的视力很差,基本上属于弱视吧,所以条件不那么允许我读书,可是很奇怪,有时候越是条件不允许,却越是激发了人偷偷读书的欲望,就如少儿不宜的电影,却越是能激发人窥视的欲望;二是因为我总是只读那些自己喜欢的书,我是一个不愿意苟且的人,在读书方面,我不那么愿意与我不喜欢的书妥协,我从来不和自己的心愿宣战,这让我每次只要捧起书来就进入饥渴的状态,所以我养成了每天看书的习惯,无论闲赋在家还是忙碌在外,都一样。
我们常常把有用的书看得很重,可是什么是有用?你认为有用的他未必认为有用,有用和无用都是相对的,比如我读《高等数学》,你不能说这本书对大学数学系的人有用而对我这个中文系的人就无用。我读书常常是无目的的,也就是说不是为了有用而读书的,可是却有用,最大的用处就是让我知道敬畏,带着对知识的敬畏,对人类不可知的力量的敬畏,能让我虽然活在尘世,虽然总是旅途劳顿,却能保持宁静。我很安心,那是书带给我最有用的东西。至于书对我从事教育活动的作用,那太大了,读书让我作为知识的传播者,更显得游刃有余。
读书无疑也加深了我对教育的理解,那就是,教育是复杂的,是不可以乱来的,这是我想要传递给我的听众和读者的一个重要的思想。
中国教师报:后来你专攻教育咨询,甚至以教育咨询师自居,你如何定位教育咨询师这一身份?
郑杰:咨询师其实是知识传播者的一个身份,还有别的身份,比如科普作家、培训师之类。咨询师的工作难度相对于其他传播工作要大一些,比如科普和培训之类都是假定读者和听众有问题,所以你只要备好课,就可以洋洋洒洒地写、滔滔不绝地说,可是咨询却不行,咨询是要现场回答问题,是读者和听众的真实问题,作为咨询师要即兴地回答,因此这份工作很有挑战性。比如你的反应速度要快,你的知识储备要足够丰富,体能要好,最重要的是,要有很强的对环境的感知能力,因为教育和管理的几乎所有问题都有丰富的情境性,只有理解了现场的问题情境,才能准确而得体地做出回答。所以,这又是一个很过瘾的工作。 目前在教育界从事专门咨询工作的人不多,气候条件还不成熟,但我相信将来会意识到咨询比培训更有价值,我愿意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中国教师报:你在公办学校做过校长,也曾在民办学校有过任职经历,在你看来,公办学校和民办学校之间存在哪些差异,他们之间应该形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郑杰:公办学校和民办学校的差异主要在于老板不同,公办学校的老板是教育局,民办学校的老板是企业家,对一个校长来说,无论在公办还是在民办,都是代理人的角色。在当公办学校校长的时候,我曾经错误地以为,民办学校比公办学校更自由,公办学校管得太多太死,而民办学校拥有完整的招生权、聘任权,就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办学了。可是,我错了,而且我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一个校长,在公办的体制内,很少有办学自主权,在民办体制内未必就有办学自主权。那是因为,公办学校的老板看着政绩,民办学校的老板看着收益,而无论政绩还是收益,都是以牺牲教育的价值为代价的,而事实上,无论公办的老板还是民办的老板,都十分地看着考试成绩,那是因为对公办体制而言考试成绩就是政绩,对民办体制而言考试成绩代表着收益。因此,无论在公办还是在民办,有教育理想的校长都是痛苦的。
不过,相对而言,公办学校校长的痛苦相对更重些,因为并不是学校的考试成绩提高了你就能获得更大的自由办学权,恰恰相反,你办得越好,上面给你添的麻烦可能越多,比如
条子生是个大问题,学校升学率高,结果条子一大叠,你不能照单全收啊,所以就开始得罪领导了,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把热门学校当成自己的私产来看待,不仅把你不愿意收的学生塞进来,还把你不要的教师塞进来,实在苦不堪言。公办学校得迎接各方神圣没完没了的检查评比考核,捆住你的手脚,让你不可能有自由发挥的机会;在上海更糟糕的是搞出什么校长职级制,你想吧,职级制的评委会主任是局长,你稍有些个性就完完了,无形之中,这个制度其实又是一个加在校长头上的枷锁。
民办学校校长的痛苦相对轻些,只要你把考试成绩抓好了,生源广进就是财源广进,老板的目的达到了,也就不来管你的事,校长可以有一些自由发挥的余地。我当时在民办学校当校长,与老板最大的分歧就是战略问题,我认为应该先抓考试成绩,在赚钱,而老板等不及,一个劲地招生,把学校塞满再说,结果学校差不多成了工读学校,所以很快就倒了。 所以,要是在公办当校长,差不多到中国的哪个角落里当都一样;而民办却不同,运气好的话碰到一个好老板,痛苦相对可以小些,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中国教师报:你是否对民办教育发展充满希望?因为,当下民办学校的生存现状并不乐观。
郑杰:我对中国教育,无论公办还是民办都不抱什么希望。不是校长和教师不努力,我们有世界上最能吃苦的最努力的教师,他们充满焦虑,职业满足感很低,职业倦怠明显,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毕竟还在继续努力工作。如果说中国教育有问题,主要问题是出在学校外部的,你说的民办教育的生存状态不佳,其中大部分的苦痛与公办学校是一样的。
如果说民办学校有比公办学校格外的痛,主要是因为民办学校没有真正获得与公办学校的同等国民待遇造成的,尤其是一些地方公办教师的待遇提高了之后,对民办学校的教师队伍的稳定性提出了挑战,这在义务教育阶段的民办教育来说尤为严重。义务教育本身是政府的责任,民办教育在为政府分担教育的责任,而政府却把民办教育当成减轻本地财政负担的好办法,这是错误的。而在高中阶段,政府不惜一切代价扶持优质公办高中,使民办高中得不到好的生源,所以鲜见成功的民办高中。至于大学,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国民办大学居然能跻身名牌之列,简直是痴心梦想。
民办教育的生存状态不佳,这可能不会是短期的现象,在普遍的国进民退的大背景下,民办教育正在过冬,而何时是个尽头?我不知道,我是个悲观论者。
中国教师报:公办学校校长的频繁调换,对学校文化的传承是一种损伤,现有管理体制下,公办学校如何规避这一问题?
郑杰:总体来看,我主张公办学校校长的频繁调换,因为校长一旦在一所学校做久了做顺了,就会走向独断专行,我所见过的所谓名校长,基本上都是学校里的土皇帝和专制主义者,他们将个人的教育观念以强制力量强加给教师头上,在学校里只能有一个声音一种思想,这反动的。
你认为中国的中小学有文化吗?即使那些有上百年校史的名校,它们也没什么文化。即使之前曾经有过文化,经过那么频繁的革命之后,还能有什么文化!如果连文化都不曾有,还谈什么文化传承。在密不透风的管制之下,学校是没有文化的,有的只是做法,即不同的校长有不同的做法,换一个校长就有另外一种做法,频繁地换校长就会频繁地换做法,但这也总比某个校长做几十年而只有一个做法强些。
公办学校就是要让校长流动起来,这会让人们逐渐开始意识到制度和文化的重要性,意识到校长并不是成就一所好学校的唯一重要因素。只是校长的流动要有个法则,无论是长期任职还是短期任职,总要告诉校长们任职期限,否则即使能够证明长期任职对学校更为有利,也不能给校长和学校一种稳定的心理预期。
有时候,教育主管部门恰恰不愿意宣布任期,是因为这样就能更好地控制校长,那么这样的控制本身是不道德的。
中国教师报:人们对教育家这一称谓始终是心存敬畏的,呼唤教育家办学是社会和我们教育人的一种集体愿望。在你心中,教育家的标准是什么?这样的代表人物有哪些?
郑杰:按我的标准来看,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教育家,而且今后也不会有什么教育家。我的教育家的标准就是,教育家必须是个思想家。你看,历来能被称为是教育家的人,无论是孔夫子、朱熹、陶行知还是苏霍姆林斯基、杜威,他们都首先是思想家。可是,我们有思想家吗?没有,我们连思想都没有。为什么没有,那是因为思想常常是危险的,对管制者来说,一个有思想的人就是一个隐患,所以我们总是强调统一思想,统一思想的结果就是取消思想。 不过,即使现在能允许人们独立思想,可是很遗憾,人类的教育思想已经死了,因为你现在能够想到的,前人都已经想到过了,你说要以人为本,这算不算新思想,是的,这是新思想,可是五百年前,甚至在更久远的古代,哲人们早就说过了,比你说得还好。我们今天所说的新教育、新基础教育或者新学校等等之类的东西,表面上看似乎确实很新,可其实只要稍读过教育思想史的都会知道,那些新思想只是对前人思想的重新表述而已。我这里并不是贬低这些新思想的意思,我只是说人类的教育思想已经终结。
此外,我还想为不再有教育家而庆幸,因为一个领域还主要依靠信仰、思想、信念、观念,那是这个领域落后的表现。就比如说医疗,最初也是依靠信仰、思想之类的东西,而现在去看病,不去医院却去找巫师、神父、和尚、思想家,那不是愚昧是什么?所以,教育的发展将不再需要思想的进步,而是需要依靠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我们这个行当越来越需要从心理学、脑科学的成就来滋养,我们需要学会说研究表明,而不是说我认为。
哪个行当里流派众多,就说明哪个行当还不科学,当活跃着的教育家们一个个口口声声地宣扬自己的思想,还搞出许多流派来固步自封,那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中国教师报:你是从实践走向理论思考,又从理论思考走向实践,始终坚持独立思考和民间立场的教育行者,你说你是在流浪途中的,我觉得正是在这种实践中积累的思考,才是有根的思考,这也恰恰是当下教育人最缺失的。你认为,一线教育者如何走出思想的迷失,教育理论与一线实践又如何实现零度对接?
郑杰:什么是好的理论,好的理论是富有解释力的理论,即好的理论可以对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也才能指导人们实践。我是个草根型的实践者和理论家,当初我在做校长的时候,我在探索有效的实践,不惜冒犯错误的危险来做各种各样的实验,当初的那些实践让我从错误中学会什么是正确的;而后我在做一些研究,我的研究只有一个追求,就是能把那些复杂的事情解释清楚,我渴望获得足够简约的解释,而不是相反。人们之所以不喜欢现在的一些理论,总觉得一些理论很高深很复杂,是因为这些理论为了像理论的样子而特意搞出来参加论文评审,或者为了评职称的,压根没有想过要让一线的教师读。
我觉得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要回归常识,没有比常识更重要的了,只要教师能学会理性,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便能够回到常识里,而不会被弄到迷失的境地里去。
中国教师报:有人说,今天的教育存在一种改革浮躁症。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教育人需要坚守一种什么样的改革立场和心态?
郑杰:烦躁是一种通病,不仅存在于教育界,现在是全民皆烦躁。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缺乏安全感造成的,人们总是害怕落伍,害怕被淘汰,害怕寂寞,害怕不被重视。缺乏安全感即是外部环境造成的,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加剧了人们的恐慌,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在恐慌之中;缺乏安全感还与不够自信有关,自信力不足,心中的能量不够,便会恐慌。 其实,有些恐慌是不必要的,回到你开头的问题上,好些人羡慕我的生活方式,可是真要他们也这么做却不那么愿意了,那是因为他们需要记取两句话,可能对他们获得灵魂的尊严和心灵的安宁有用,一句话是艺高人胆大,还有一句话是无欲则刚。当一个人每天都在成长,而逐渐开始忘我的时候,幸福之路已经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