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一碗较真的羊肉面

小镇在太仓，是水乡。水乡少不了水，少不了板桥古柳。沿一道板桥走过去，再走几步，一股香味细细传来，隔了烟柳，让人嗅着口水就出来了。

有外来人就嗅着鼻子问：“什么香啊？清而不腻，淡而悠远。”

旁边，就有食客告诉他：“王家羊肉面铺。”一边说，一边自顾地走了，哼着歌，过了如帘烟柳，面前是粉墙黛瓦，掩映在几十竿竹子间，绿色一片。

厨房的大窗口内，一个瘦子在忙碌着。

食客就喊一声：“王哥，来一碗羊肉面。”

瘦子嘻着一张嘴，应一声：“好嘞。”

然后，厨房传来砧板声，菜刀声，忙碌开了。可是，再快也快不过馋虫啊。食客坐下，看着其他食客一个个用箸挑了细长的面条，在琥珀色的羊肉汤里摆动一下，呼啦一声吸进嘴里，再嘘地吐口气，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眼睛就感到饱了，可肚子却饿了，催着道：“王哥，快啊。”

随着一声“来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女人，用托盘托了一个大碗，放在食客面前。碗里，面条细如丝，薄如纸，被羊肉汤托着。汤为琥珀色，上面飘着几段脆嫩的香菜。面条上，放着几片檀木色的羊肉片，薄，嫩，亮。

一股香味随着热气直上，钻入食客鼻孔，进入喉间，钻入胃里。食客吞了一口口水，抄起筷子就吃。女人忙劝：“慢点，小心烫了。”

食客说：“烫死胜过馋死。”

一厅食客听了，都有同感，一个个嘎嘎大笑起来。女人也笑了，进了厨房，说给自己老公王哥听，王哥也嘎嘎大笑，很是得意。

有时，王哥闲了，会切上一盘卤羊肉，或者卤羊杂碎，左手托着，右手提着一瓶酒，再扣着个盅子，到了厅上，和大家一起，吃两箸羊杂碎，抿一盅酒，随意谈着。更多的是问羊肉面味道咋样，满意不。有食客就一本正经地回答：“王哥，不能再好了。再好，我们就把舌尖吃了。”

其他人不解，望着说话的人。

对方筷子一点菜道：“这样的美味缠在舌尖上，舌尖也就成了美味嘛。”

一群人又一次大笑起来，王哥也大笑起来。

王哥卖羊肉面有个讲究，一天只卖一牛头锅羊肉，卖完后，双手一拍，关上铺门，或找街上高手下棋去了，或提着钓竿去钓鱼去了。有人来迟了，急得嗷嗷叫，告诉王哥，自己大老远来，就是想吃一口王哥的牛肉面，务求破例。王哥一脸歉意，连连摇头，啥子都可破，此例万不可破。

客人不满地嘀咕：“有生意不做，一根筋。”

王哥一笑，不答。

那日，一人背着手走进来，后面跟着个提包的。那人坐下，喊一声：“一碗羊肉面。”王哥听了，忙跑来歉意地说：“今儿个卖完了。”那人说，卖完了可以做嘛。王哥摇着头，不能破例。那人火了，手一摆，对后面的人轻声吩咐一句，身后人立即告诉王哥，给一万块，买一碗面。

所有食客一听，瞪大了眼睛。

王哥一笑，摇着头：“不能破例。”

那人眉毛一扬，对身后人再次耳语几句。身后人告诉王哥：“我们牛总说了，五万块一碗面，快做。”

王哥再次一笑：“告诉你们牛总，一百万我也不破例。”

牛总气得呼呼的，只得在小镇住了一夜，第二天吃罢羊肉面，手一挥走了。

太仓一地，一时传遍此事，有说王哥高，有江南人的骨气。也有人说，王哥脑子进水了，不就破一次例吗？五万啊，老天，那是小数字吗？

王哥不言，仍一如既往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意。每天早晨一早起来，将羊肉洗净，放入牛头锅。再放入八角、白扣、大茴等。锅底，燃起文火，慢慢地煮，慢慢地熬，熬得香气浮起来，随着晨曦浮荡了一条街，汤色也变成了琥珀色，停火。

火一熄，食客上门。

王哥就笑：“你们有神眼啊？”

大家都同声道：“嗅着香气了。”

一个早晨，王哥起来，准备开始熬汤，一阵鞭炮声响起，对面店铺一面牌子挂起，黑底绿字，以行书书写：十里香羊肉面。牌匾下的铺子装潢精美，音乐声细细飘出。门口站着老板，弥勒佛般一个胖子，见王哥望着自己，就点头一笑。

胖老板做的当然也是羊肉面，也是羊肉熬汤，文火慢煮，价钱便宜，全天候营业。而且服务员纯一色美女，眉眼如画，满面带笑。

而王哥还是继续忙着自己的。

可是，渐渐的，王哥的生意淡了，竟至于快要关门了。老婆急，他一点儿也不急，慢条斯理地说：“过不了多长时间，都会回来的。”

果然，不几天，到对面去的食客一个个又都回来了。吃了王哥的羊肉面，拍着鼓鼓的肚皮说：“味道就是不一样嘛。”说完，一个个打着嗝走了。第二天一早又来了。

对门，却变得门可罗雀。

胖老板终于坐不住了，上门来了，坐下，要一碗羊肉面。老婆劝别给，王哥却如没听见，做了一碗羊肉面，亲自端到胖老板面前放下道：“慢点吃。”胖老板哼了一声，呼呼吃了一碗。接着，又要了一碗吃完，放下钱走了。

隔天，工商部门上门了。

原来，他们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是举报王哥的。举报者在电话里说，同样的羊肉，同样的煮法，味道咋能不一样。他怀疑，王哥在汤里是不是加了大烟壳子，才这样有味。

王哥仍一笑，请化验。化验结果，一切正常。

那天晚上，王哥整了几个小菜，当然少不了卤羊肉，请胖老板过来喝两盅。胖老板红着脸期期艾艾的，也就跟着过来了。几杯酒后，王哥道：“老弟，一样的羊肉，一样的煮法，味道不一样，啥原因啊？”

胖老板一愣，沮丧地道：“我也不晓得啊。”

王哥说：“是食材不一样啊。”

胖老板一愣，停下筷子：“咋不一样？一样的啊。”

王哥告诉他，这羊肉，须得皮薄肥嫩的才行。而这样的羊，又须得是阉割的公羊，或才长成气候的母羊，才会元气未损，鲜味仍在。其余的就煮不出这种味。而自己来时就打问了，这里的这两种羊要想货源不断，每天都有，一天只能煮一牛头锅，多了，就供不应求了。也因此，自己每天一牛头锅卖完，就关上铺门。

他问胖老板：“老弟，你用的是这种羊肉吗？如果是，按你开张的卖价，会血本无归的。”

胖老板不应声，许久摇摇头。

两人酒罢，分手。

次日生意刚结束，一人上门，见了王哥哈哈大笑。王哥一看，是那个想用五万块买自己一碗面的牛老板。牛老板告诉王哥，那个“十里香”是自己投资的铺面。王哥一愣：“为了一碗面的事，和我打擂啊？”

牛老板连连摇头。

他说，自己是餐饮业的一个老总，准备在这儿开个分店。听说王哥羊肉是一绝，特意来尝尝。当然，尝羊肉的同时，他也仔细观察了王哥整个熬汤的过程，心想，很简单啊。于是，就派胖老板过来开个铺子，想挤掉王哥，独家经营。昨晚，听了胖老板的电话汇报，他今天特意赶来，当面致歉，决定退出。

至于原因，牛老板说，王哥宁愿歇业，也不卖假货，是餐饮业高手。自己也是高手。高手与高手，就应惺惺相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