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词语活用
鲁迅的词语活用
一引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伟大的语言艺术大师。鲁迅的语言艺术具有丰富的内涵,仅从修辞的角度讲,其语言艺术不仅涵盖了汉语很多的修辞技巧,而且尚有许多修辞现象至今没有得到总结与探究。词语活用是鲁迅修辞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大抵包括: 色彩的活用,词类的活用,搭配的活用,结构的活用等几种类型。词语活用常与各种修辞格相交叉,例如修辞学中常说的“选词”、“寻常词语的艺术化”、大词小用、小词大用,以及仿词、反语、比拟、拈连、移就等等词格都可能与词语活用现象发生交叉。而这并不奇怪,因为对于同一种语言现象,往往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认识与分析。从这个意义上讲,词语活用具有综合性。
词语活用既然具有综合性,而不是一般的、单一的修辞格,则其修辞效果自然也就不同于一般的修辞格。大致说来,其修辞效果是扩大了词语的适用范围,提高了词语的表现力,增加了词义的容量,因此它除了具有普通词格的生动形象的特点之外,尤其具有讽刺性和幽默感。而这也正是鲁迅文学上的讽刺与幽默特点在语言艺术上的体现。
二贬义褒用与褒义贬用
语言的色彩主要包括语体色彩和感情色彩两个方面,这里要讲的是感情色彩。感情色彩又称褒贬色彩。褒贬色彩的活用包括贬义褒用和褒义贬用两类。而这两种辞格实际上就是“反语”辞格,其中贬义褒用又称“愉快性反语”,褒义贬用又称“讽刺性反语”。
( 一) 贬义褒用( 愉快性反语) 就是以反面的、否定的词语来表现正面的肯定的事物,实际上是一种愉快性的反语。我们常常在鲁迅的作品中看到鲁迅以贬义词来表述他自己的革命的正义行为,有的例子则简直就是自贬乃至自骂,是典型的贬义褒用。例如:
中国现今文坛( ? ) 的状况,实在不佳,但究竟作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了想由此引些新的这一种批评者来,虽在割去敝舌之后,也还有人说话,继续撕去旧社会的假面。(《两地书·一七》)
我滚出中大以后,似乎曾寄两信,一往道圩,一往杭,由郑介石转。(《书信·270530致章廷谦》)
即使是主义,我敢写出,肯写出,还不算坏东西。等到我坏起来,就一定将这些宝贝放在肚子里,手头集许多钱,住在安全地带,主张别人必须做牺牲。(《三闲集·通信》)
把以《莽原》为阵地进行思想革命,揭露、批判旧社会,说成“以《莽原》起哄”,十分幽默; 把因营救“四一五”反革命政变被捕学生不成愤而离开中山大学称作“滚出中大”,表达了鲁迅对“四一五”大屠杀的愤激之情; 末例的“我坏起来”也是对恶势力的愤激之言。
类似的例子如称自己的文章“滑头”、“油腔滑调”等,表现了鲁迅在没有言论自由的白色恐怖时代不得已采取曲折手法的苦衷:
夜间做了这样的两篇,虽较为滑头,而无聊也因而殊甚……
此后也想保持此种油腔滑调,但能否如愿,却未详也。(《书信·330607 致黎烈文》)
( 二) 褒义贬用( 讽刺性反语) 是用表示赞扬的肯定意义的词语来表达批判的否定意义的修辞手法,称为褒义贬用,实际上就是讽刺性的反语,是反语的主要形式。
因为鲁迅的作品特别是杂文的内容主要是揭露、批判旧社会、旧事物的,而反语的效果正是表示讽刺、批判的,因此反语就成为鲁迅作品特别是杂文中最常用的辞格。正如鲁迅自己所说,“我因为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两地书·一二》) 。
例子;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 ’‘是,挂旗! ’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呐喊·头发的故事》)
我所佩服诸公的只有一点,是这种东西也居然会有发表的勇气。(《热风·估〈学衡〉》) 。
他们父子的一生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彷徨·孤独者》 审查诸公的删掉关于我的文章,为时已久,他们是想把我的名字从中国驱除,不过这也是一种颇费事的工作(《书信·350826致唐弢》)
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是无药可医,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处的。(《且介亭杂文·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佩服”是典型的褒义词,这里用于批判,具有幽默或讽刺意味。
“事业、工作、业绩”等词都是中性义或褒义词,而用于反面事物,就产生了讽刺意味。
在鲁迅的褒义贬用中,也有比较轻松的幽默风格的例子,例如:
至于后来的‚文学家‛用它( 指汉字——引者) 来写‚阿呀呀,我的爱哟,我要死了! ‛那些佳句,那不过是享享现成的罢了,‚何足道哉! ‛(《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
将所谓“文学家”的“阿呀呀”之类语言称为“佳句”,就含有开玩笑的轻松的幽默意味。
三谓词化的语用技巧
词性的活用就是指改变词的语法属性。而具有修辞意义的词性活用系指非动态词类的用为动态词类,主要包括非动词类的动词化,其次是非形容词类的形容词化。因为动词和形容词都属于谓词,其中动词表示动作、行为,具有动感; 形容词表示性质、状态,具有形象性,两者都具有动态因素。因此在写作中特意将其他静态词类用为动词或形容词,就使这些词获得了动感因素,也就增加了语言的动态效果,提高了语言的表达艺术。
( 一) 动词化。在鲁迅的笔下,名词、形容词乃至叹词、拟声词等都可以活用为动词,其中尤以名词活用为动词最为常见。而动词化的标志是被活用的词带宾语、补语、状语或时态助词“着、了、过”等等。
1.名词的动词化。名词用为动词是动词化的主要类型,也是词性活用最常见、最生动的一类。
带宾语的:
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 ,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呐喊·阿Q 正传》
“传”( zhuàn) 的含义是传记,是名词,这里却带了宾语“不朽之人”和“阿Q ”,这一名词动词化的活用,使《阿Q 正传》一开头就带上了幽默色彩。
带补语的
……但究竟马是奇蹄类,牛是偶蹄类,有些不同,还是分别了好,不必‚出到最后的一册‛的时候,偏来‚牛‛一下子的。‚牛‛了一下之后,使我联想起赵先生的有名的‚牛奶路‛来了。这很像是直译或‚硬译‛,其实却不然,也是无缘无故的‚牛‛了进去的。(《二心集·风马牛》)
上列例中出现三次的名词“牛”的后面先后带了补语“一下子”,时态助词“了”和补语“一下”,时态助词“了”和补语“进去”; 这些名词活用为动词的典型例子都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或幽默感。
有的是以前加状语来显示的:
呜呼,听讲的门徒是有福了,从此会知道如何三角,如何恋爱……(《二心集·张资平氏的‚小说学‛》)
2.形容词的动词化。形容词属于谓词,本来就含有不同程度的动感,如果在写作中着意用为动词,就会使语言更加生动而有风趣。
与名词用为动词的情况相似,形容词用为动词的标志也是带宾语、补语( 程度补语除外) 、时态助词或状语等。
最典型的标志当然是带宾语。例如:
我同时便机械地扭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呐喊·社戏》
“胖”的后面有补语“开了”和宾语“他的右半身”;
其次是带补语: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夜色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呐喊·社戏》
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 同上)
上列例句中的相关形容词都带有补语,其首例“模胡”后有补语“在远处的夜色中”; 第二例中“漂渺”后有“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
然而鲁迅的形容词活用为动词最幽默、最精彩的例子莫过于“雅”字: 才子本来多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几升,一个人的血,能有几回好吐呢? 过不几天,就雅不下去了。(《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
所谓‚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 同上)
浊世少见“雅人”,少有“韵事”。但是,没有浊到彻底的时候,雅人却也并非全没有,不过因为“伤雅”的人们多,也累得他们“雅”不彻底了。
例中的形容词“雅”的后面都有补语,有的还有状语,使语言十分幽默。 有的形容词用为动词是通过在前面加状语来实现的:
待到伏园回京,阿Q 已经枪毙了一个多月了。纵令伏园怎样善于催稿,如何笑嬉嬉,也无法再说‚先生,《阿Q 正传》……。(《华盖集续编·〈阿Q 正传〉的成因》)
例“笑嬉嬉”前有状语“如何”。
有的则在后面附加时态助词来显示:
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坟·写在‚坟‛后面》)
例中“辉煌”后面有时态助词“着”。
3.叹词的动词化。叹词用为动词的例子不多,但十分幽默:
现在因为受了庚先生几句抢白,便‚呸‛起来……可是他不配‚呸‛庚先生。《华盖 集·评心雕龙》
4.象声词的动词化。象声词用为动词,不仅富于幽默感,而且有声有色。例如:
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呐喊·阿Q 正传》)
“嚓”这个象声词,既表现了阿Q 所理解的杀人的声音,又表现了他模仿的杀人的动作,而在“他来‘嚓’”中,这个“嚓”就直接用为动词了。这一象声词的用为动词,显示了阿Q 的愚昧、落后,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他只知道“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并模仿杀人的声音和动作去吓唬别人,却并不知道“杀革命党”意味着什么。
5、甚至“然而”这样的转折连词鲁迅也可用为动词。例如:
然而呀,这里用得着然而了,……又要然而了,然而必须有够活的薪水,兼差倒可以。(《华盖集续编·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
然而了呀,这其实是为了奉旨旌表的缘故……(《且介亭杂文二集·六论‚文人相轻‛———二卖》
前例在第一个“然而”后加语气词“呀”,第二个“然而”前加动词性偏正词组“又要”,后加时态助词“了”; 后例则在“然而”后加时态助词“了”和语气助词“呀”,这都是将转折连词“然而”置于动词环境的标志,而其口吻与情态都十分幽默。
( 二) 形容词化。具有修辞意义的形容词化是指静态词类的形容词化,主要是指名词:
这一切等等,确是十分‚堂吉诃德‛的了。(《二心集·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
我真料不到他们会宗派到这样的地步。(《且介亭杂文末编·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此外,在鲁迅作品中,还有虚词实词化的例子,如以叹词‚唔‛作主语,就意味着将其当作名词来用:
‚唔‛者,介乎两可之间,莫明其真意之所在之答话也。( ( 华盖集续编·马上日记) )
总之,汉语的词类在鲁迅的笔下,可以信手拈来,任意驱遣,没有不可以活用的,可谓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即使鲁迅已逝去,但他以及他的语言和文学将永远存活在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