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大友的羊群
冬天,北沟滩的风,如刀,剐着脸,疼。 愣大友把破旧的黄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顺着沟底走。 望着满坡枯黄的野草,愣大友不明白那些青青的草儿,都到哪儿去了。 全被风割走,送到城里了,一定是。愣大友想。 又有风刮到脸上,愣大友就骂,奶奶腿的。 骂够,找个没风的地方,愣大友蹲下来,伸出粗壮的双手,用力掀开冰冷的泥土,就有草根露出,嫩白的。 愣大友就会开心地喊,根、根,还有根。他把草根揣满一大衣口袋,跑去找孙老头。 冬天,孙老头喜欢蹲在土屋的南墙角,安详地晒着太阳。当愣大友跑来,掏出满把的草根给他看时,孙老头笑了。 愣大友急了,说草没死,你掐这根,还冒水呢。 孙老头并不解释,他知道说再多也没用。 见孙老头只笑,不说话。愣大友更急了,问,草没死,怎么不长叶呢? 孙老头只好告诉他,现在是冬天,冬天就是镰刀,把草的叶都割了,到了春天,青草才能长出绿叶来。 愣大友似是听明白了。他喜欢孙老头,春天放羊时,天天和孙老头在一起。他喊孙老头是老头,孙老头叫他大友。 愣大友喜欢听孙老头叫他大友,可村里人都叫他愣大友,连他的弟弟小朋也叫他愣大友。他姓张,可不知为什么他们不喊他张大友,却爱叫他愣大友。他感觉自己一点也不愣,会打麦,会拉车,还会放羊,连孙老头都夸他会干活。 在愣大友眼里,他们才是愣子。打完药的玻璃瓶,随手抛在沟里,也不怕扎脚;卖小麦时,把土捧进蛇皮袋,泥能吃吗?还有弟弟小朋也是愣子,丢下女人,进城了。 愣大友不知道那个城在哪里。小朋女人曾告诉他,小朋去的城和电视里的城一样,花花绿绿的。 想着花花绿绿的城,愣大友还是不明白弟弟怎么会舍得女人跑进城呢,羊还知道恋这个家哩。有人来牵羊时,愣大友就抱紧羊儿,不放。可小朋女人告诉他,羊是进城的,春天到了,羊就又回来了。城里的小朋要是能看到进城的羊,一定会夸他把羊放养的又肥又大。 愣大友有点想小朋了。小朋走后,小朋女人就不跟他一桌吃饭了。他总是吃剩下的饭菜。小朋女人烧的饭菜一点也不好吃,还不如孙老头老伴烧的好吃。愣大友喜欢吃孙老头家的饭菜。 从孙老头家回来,愣大友就记住了春天。春天在愣大友的心中就是青草,就是羊群。 愣大友喜欢放羊,放羊,他就可以天天和孙老头呆在一起。陪孙老头一起放羊的日子,是快乐的。就连平日对他不闻不问的小朋女人,也会烧好饭菜送来。 端着小朋女人递过来的小钢盆,望着满眼的羊群,愣大友就会呵呵呵笑出声来。 笑够,愣大友来到沟边把小钢盆和筷子洗干净,装在塑料袋中,随后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着他的羊群。母羊低着头吃草,小羊就厚着脸皮缠着要吃奶。母羊不给,小羊就叫唤,似哭的孩子。母羊腿一软就分开,粉红的奶子鼓鼓的,小羊前腿一跪,欢快咬住乳头,贪婪地喝个够。 愣大友喜欢看小羊吃奶,每次小羊羔吃奶,都是跪下前腿。小羊羔也许是长高了,不跪就吃不着母羊的奶。可是愣大友很快就发现,那些刚生下几天的小羊也跪下前腿来吃奶。他不由想到小朋的儿子毛蛋,逢年过节,也会给小朋两口子下跪,小朋女人就会摸出花花绿绿的票子给毛蛋。毛蛋接过钱,高兴地跳起来,和吃饱的小羊羔一样欢快。愣大友也想叫毛蛋给自己下跪,就拿出攥了好久的花票子逗毛蛋,可毛蛋并不理睬,边跑边说,愣大友的钱,不要。 毛蛋也喊他愣大友,这让愣大友感到有点难过起来。小朋在家时,还会训毛蛋两句。可是现在小朋女人听到,也当作没听到,还会对他说,该去放羊了。 愣大友就闷闷不乐地赶着羊群去北沟滩。 吃饱草,头羊领着羊群回来。可是愣大友却不想把羊群赶回家,那样小朋女人会说怪他的。更多的时候是把羊群赶到东场边两排杨树下睡觉。有时,孙老头就会推醒他,叫大友吃饭。 愣大友进屋前,总会把手洗得干净,他害怕弄脏了孙老头家的白面饼。小朋不在家时,愣大友都是端着碗,蹲在羊圈旁吃的。 孙老头给愣大友饭吃,愣大友也知道感激。放羊时,有羊走远了,他总会跑去帮孙老头赶回来。在愣大友眼里,孙老头的羊就是自己的羊。 愣大友帮孙老头放羊,小朋的女人也知道,却不说他,知道说也没用。反正愣大友一身的愣劲。孙老头年岁大,脑子却精明,晚上回家,常帮着愣大友清点羊群。愣大友把羊群放养到冬天,卖了,没丢失一只羊。 冬天,卖羊时,愣大友总会抱着羊不给,每次都是孙老头出面,骗他说,老母羊留下来,年轻的公母羊就如同打工的男人女人,也该进城了。还告诉他冬天无草,那么多羊没有草吃,会饿死的。羊进城后,明年春天,北沟滩的草一发芽,就又回来了。 看着剩下的羊,愣大友真相信孙老头说的话。只是他不明白,村里男人女人进城都会带来好吃好穿的,羊群进了城,来年春天回来时,就变小了,变得全不认识了。一定是城里也没有青草吃,饿的。愣大友想。 卖羊,孙老头的心也酸酸的。他又何尝不心疼自己一手放养的羊群,特别是那些刚生下来的羊羔儿,老伴细心照看着,如同当年一把屎一把尿拉养孩子们一样。孙老头虽舍不得卖羊,但他却明白,羊如同长大的孩子,总有天会离开自己的。 孙老头从不把羊卖给后庄杀羊的人,给再多钱也不卖,他不想闻到那人身上的血腥味儿,更不愿看到羊倒挂在摩托车上可怜地叫着。他每次都把羊牵给开三轮车来村子里买羊的中年人,中年人告诉他羊将运到很远的山东养羊厂。孙老头努力让自己相信。看着羊站在车厢里,不舍地望着他,孙老头拿钱的手就会颤抖起来,把钱装在贴着心口的衣袋中,孙老头就看到旁边的老伴,也有泪流出眼眶。 在孙老头看来,卖羊,比儿孙进城打工还让他心疼。逢年过节,儿孙总还是要回来的。可羊上了车,就再也看不见了。没有羊的日子,孙老头喜欢和愣大友在一起,对大友唠叨着进城的羊。 愣大友和孙老头在一起放羊,小朋女人放心。小朋这个愣哥,干农活,没话说,也不讲吃,不求穿,送他一件旧黄大衣,都会高兴半天。在小朋女人眼里,愣大友就是不花钱雇来的长工。 春天,小朋女人决定多买几只小羊让愣大友放养,不然,就便宜了孙老头。 小朋女人把羊鞭交给愣大友时,北沟滩的草儿绿满坡。 愣大友接过羊鞭,咧开嘴笑。看他憨憨的笑,小朋女人也笑。愣大友看着眼前肥胖的小朋女人,觉得小朋女人笑时也好看。特别是她刚脱去厚棉衣,鼓鼓的奶子挂在衬衫里,真像是头羊后腿间的那团粉红。 想到头羊的奶子,愣大友笑出声来。 小朋女人笑着叮嘱愣大友,好好放羊,到时让小朋给你从城里带好多好吃的。愣大友还是咧着嘴笑,他想到那次毛蛋把喝完的牛奶盒子丢在门外,他随手就捡起来吸,可是没吸两口,就没水了,只记得那味儿有点怪怪的甜。 在北沟滩放羊时,愣大友躺在沟坡上,就盯着头羊的奶子想,毛蛋喝的那奶,也白白的,就像小羊羔吸时流下来的奶水一样白。头羊吃饱,走到愣大友身旁,用舌头舔他,意思是要回家了。愣大友就伸出手去摸头羊的奶子,软软的,有奶水滴淌在他的手上,白白的。他把手放到嘴边舔了下,也是怪怪的甜。 愣大友的抚摸,头羊感觉好舒服,挪动下屁股,大奶子就挂在愣大友的眼前,奶头触碰着愣大友的鼻子和脸。愣大友忍不住就用嘴含住那粉红的乳头,头羊一动不动,似愣大友也是一只吃奶的羊羔。两只小羊羔飞快跑来,踏踩着他的脸,愣大友才不情愿地把嘴从乳头上移开。 从地上爬起来,愣大友看着两只羊羔争着吃奶,心想,怪不得它们厚着脸皮要吃,那奶水和毛蛋喝的奶一样的好喝,味道都是怪怪的甜。 后来,一看到头羊的那粉红的乳头,愣大友就想像小羊一样跪在地上吃。可看着可爱的小羊羔,他忍住了,心想,自己怎么能和小羊羔一块儿争奶吃呢。大人都是吃饭的,只有小孩子才吃奶哩。再说,小羊羔只有吃足了奶,才会长得快。
在愣大友的眼里,小羊羔就是孩子,头羊就是母亲,那些年轻发情的公母羊,就是小村的男人和女人。村里大人小孩都笑着叫他愣大友,而羊们看他的目光,全充满着柔情,温顺得都让他不忍心甩响羊鞭。 当孙老头也赶着羊群来北沟滩时,愣大友就发现孙老头的腰比以前又弯了许多。一定是这个冬天,蹲在阳光下晒的。 奶奶腿的冬天,愣大友在心里骂。 有人,他从不把这句话骂出来,就在心底骂。以前他在四庆面前骂过这句话,被四庆狠狠抽了两个嘴巴子。以后再不敢在别人面前骂这句话了,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喜欢骂。 孙老头的羊比去年春天少了,他告诉愣大友,自己年岁大,不能再养好多羊了。还说就是想来北沟滩走一走,看一看,找愣大友说说话。 愣大友听不懂孙老头说的,以为老头知道他放的羊多,就挥着羊鞭说,放心吧老头,再多的羊,俺追得上。 孙老头就摇摇头说,大友,你不明白的。羊能跑多远?再远,也跑不进城。 提到城,愣大友知道孙老头也不喜欢那个叫城的地方,孙老头不喜欢城,却常讲到城,说四庆他们都进城了。 愣大友就劝孙老头把四庆他们叫回来,也来北沟滩放羊。 一听这话,孙老头就笑,把眼泪都笑出来,笑够,就呆望着远方。 愣大友知道,孙老头是在望进城的四庆他们呢。 这个春天,北沟滩的青草一个劲儿疯长,羊群吃也吃不完。 看着羊吃草,愣大友却一点儿也不开心,因为孙老头一说话,就会提到那个城。提到城,孙老头就会不开心。 孙老头不开心,愣大友也就不开心。 孙老头不明白,那个城真的就那么好,比北沟滩还好?要不四庆去后,还把三庆、五凤和大庆、二庆家的孩子都带走,连大友的弟弟小朋也丢下女人跟着跑去了。他们赖在城里,忘掉家,忘记了女人和孩子。他们什么都可以忘,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根呢?他们的根在北沟滩。就如同这滩坡上长的草,黄了绿,绿了黄,可根永远离不开北沟滩的黄泥土。 四庆他们只是逢年过节时,才会来到老屋,送来米面油,还有零花钱。孙老头不需要钱,卖羊的钱都花不完,他就想拉着儿孙们的手,说说话。可是四庆他们都说忙,他好像是累赘一样。 儿孙们来到土屋,板凳也不坐,问寒问暖几句,就离开了。回到各自的家中,没住几天,又都像鸟一样飞过北沟滩,飞进城。 孙子们小,需要到外见世面,四庆、五凤年轻,到外闯荡。他们进城忙,没空回来。可大庆和二庆怎么也不来老屋坐坐呢?媳妇们嫌弃,这两个孬种怎么能忘本? 看着空空的院子,老伴像是自语说,骂谁哟,他们是嫌咱老呢。 孙老头最怕别人说自己老,就问旁边的愣大友,俺老吗? 愣大友憨憨地笑了,说,不老,一顿吃得下两碗米饭哩。 孙老头就笑,老伴也笑。 有愣大友在身边,是快乐的,孙老头想。老伴也能感觉到大友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乐趣,家中有可口的饭菜,就会多摆双筷子。 愣大友父母早死了。记忆里,给他做饭的女人就是小朋女人。小朋女人总是把好吃的肉留给自己,她那肥胖的腰身,似是需要好多肉来填充。有次烧肉吃,愣大友乘小朋女人上厕所的工夫,把羊屎丢到锅中。小朋女人解手回来,一眼就看到飘浮在汤上的羊屎,狠狠踢了一脚站在灶台边的公羊。 吃饭时,愣大友就端着一大碗的肉,香味飘了老远,连东场上的孙老头都说闻见了。 夜里睡觉,愣大友翻来翻去睡不着,一肚子肉,撑得慌。他只好下床,不停地蹦,感觉好受点才上床躺下。 锅里丢羊屎的事,愣大友谁都没告诉,孙老头说那晚闻着肉香,他也没说。 愣大友怕小朋女人。在他眼里,小朋女人就是母亲。他不怕小朋,从小到大都不怕。他是哥,小朋是弟,哪有哥哥怕弟弟的道理。 小朋也跟四庆进城了。愣大友更怕小朋女人了。重活脏活全是他干,干不好,小朋女人就骂。 干活累,愣大友更想弟弟小朋了。 放羊时,他就和孙老头一块儿站在北沟滩的坝顶,望着远方。远方有城,城里有小朋,有羊群,还有四庆他们。回头望见小羊羔又跪下前腿吃母羊的奶,愣大友就问,老头,羊羔吃奶为什么要跪下双腿?还问,进城后的羊也会跪着吃奶吗? 孙老头也把目光移到吃奶的小羊身上,随后笑着告诉愣大友,小羊跪着吃奶是报答老羊的养育之恩。见愣大友一脸的茫然,孙老头知道跟他说这些话,他真的听不懂。只好说,感谢老羊,也就是感谢你哩,你天天带羊妈妈来北沟滩吃草,妈妈才会有奶水,小羊羔跪下来吃奶,是在感谢你哩。 愣大友一下子听明白了,原来小羊羔跪着吃奶是感谢自己。奶奶的,这些小羊比毛蛋可爱多了。那次他给钱,让毛蛋跪下磕头,熊孩子喊他愣大友,跑了,没想到,晚上在他睡觉时,把钱给偷去了。奶奶腿的,毛蛋,还不如这小羊羔懂事哩。 当羊儿有点厌倦吃北沟滩的草儿时,愣大友才发现孙老头有两天没有来放羊了。 中午,天热,愣大友把羊群赶到东场边的杨树下,跑到老屋。 孙老头躺在木床上,愣大友发现老头瘦了。 孙老头老伴告诉愣大友,孙老头再也不能去北沟滩放羊了。 愣大友急了,他不知道好好的一个老头,躺在床上不去放羊干吗。 老伴说,老头出门准备赶羊到北沟滩去放,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愣大友不懂,北沟坡那么高,自己赶着羊,跌倒,滚下沟底,也没事,坡上的孙老头还笑。孙老头家门前地平平的,怎么一摔跤,就不能动了呢? 老头是想城想的。因为他也会躺在床上想城,想进城的小朋还有被送进城的羊群。 愣大友认为,四庆他们从城里回来看看老头,老头还会从床上爬起来,赶着羊群,和他一块儿去北沟滩。 愣大友就更想城,想弟弟小朋了。小朋一回家,四庆他们也会回家的。 在北沟滩放羊,没有孙老头,愣大友感觉一点都不好玩。他常会站在坝顶上,望着东场上那两间土屋,老头怎么还不能下床呢?眼望疼了,他又转身看了看远方,他虽然看不见那城,可他知道城里有四庆,有三庆,有五凤,还有弟弟小朋和他放养长大的羊群。 奶奶腿的,怎么都还不回家呢。 骂够,望了望头顶上火热的太阳,愣大友挥起羊鞭,把羊赶到东场边的杨树底下。又跑到孙老头的床前,陪着老头说话,给老头讲他的羊群,黑羊又偷嘴,花羊还好打架,那个老骚羊,又骑白母羊了…… 听着愣大友说着羊群,孙老头的眼里,闪着光亮,他多想和愣大友到北沟滩去放羊呀。可是他现在却不能下床,连挪动身子都疼。他以前从来不服老,总认为自己很年轻,直到那个夏日走出老屋摔倒,才发觉自己真的老了,想爬,手脚却不听使唤。他再也站不起来,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可心里像墙上挂的镜子一样明亮。看着老伴弯着腰忙着照顾自己,他真想快一点走。 孙老头当过兵,打过鬼子,所以一直不相信有天堂。可老伴信奉神,相信好人会升天堂。真希望有天堂,自己早两年过去,把那边一切安排好了,将来等老伴去时,好接她在天堂一起生活。 孙老头躺在床上,想着天堂的事,可脑子里很清醒,清醒的他想喝水,去拿桌上水杯,手碰杯时,人却滚下床来。望着不到一米高的床,却不能上去,他心好痛。 老伴回家,看到躺在地上的他,伸手拉。他说,你年轻时都抱不动,现在如何拉得起!老伴只好去找大庆和二庆,二庆赶集没回家,大庆赶发情的母猪去前庄找公猪了。 媳妇提醒说,喊愣大友吧。 愣大友跑到床前,像抱小羊一样,轻轻把孙老头抱起来,摆放在床上。 被愣大友从地上抱起的那一刻,孙老头眼里就有了泪,内心的那点自尊彻底垮了。自己真的很老了,除了脑子还好使,其余的零件,似都停止了运动。 老伴去找儿子,把老屋的床腿锯短点。大庆说没锯。二庆却说,新买的锯条断了。
当老伴拉着孙老头的手诉说这一切时,他没有生气,挤出笑安慰说,找大友多好,大友有的是劲哩。 老伴就骂孙老头,还不如早一点走呢。 孙老头就吃力地握着老伴的手说,躺床上,全身疼,也想早去,可这么热的天,让儿孙们披麻戴孝,如何受得了,酒席上的菜,天热也不能放…… 还管那么多干吗…… 谁叫他们是咱的儿孙,俺一天没走,心里还装着他们。再说,还舍不得大友呢,羊群的事,俺没听够哩。 要不,你过完夏天再走吧。 孙老头又挤出笑来安慰老伴,俺尽力撑吧。 旁边的愣大友听不懂,不知道孙老头过完夏天要去哪里。就问,老头,你是进城吗? 去天堂…… 对,是进城,不过那城不是四庆他们去的城,那城的名字叫天堂。孙老头打断老伴的话,很干脆。 愣大友就缠着孙老头,说过完夏天也跟他一起去天堂城。 孙老头听后,笑着安慰愣大友,天堂城只要他这样躺在床上的老人,不要大友的。 愣大友顿时像被晒蔫的青草儿,他是真心想陪老头去一趟天堂城的。 孙老头只好岔开话题,让大友说羊群的事。一提到羊,大友就来劲了,说老骚羊把白母羊压疼了,被羊鞭狠狠揍了…… 听愣大友说羊的事,孙老头会很开心。大友不在身边时,他就会想,假如真有天堂,天堂那边还会有大友这样的人陪自己说羊的事吗,如果没有,他一定会很无聊很寂寞的。 当愣大友找来锯时,孙老头拉着他的手说,以后俺走了,你还要常来老屋坐坐,她也爱听你讲羊的事哩。 旁边的老伴就擦着老泪,似是老头真的快要走了。 愣大友就用另一只手拍拍胸脯,让老头放心去好了,他会常来老屋的。最后,他还告诉老头从天堂城回家,别忘了多带些好吃的。说完,有点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着。 孙老头知道,天堂城在大友的眼里,是一个比北沟滩还美的地方。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天堂那边有好吃的,当然也有羊群,还有像大友这样陪他放羊的人。 愣大友把床腿锯短后,孙老头就能拿到桌上的水杯了,可他却很少能喝尽杯里的水。 更多的时候,孙老头是在数着这个夏天的日子。看着床前的电风扇,他想,自己就如同它一样,过完这个夏天,也该歇工了。可又一想,来年的夏天,天热,电风扇还会不停地转,而那时自己的坟前怕是草儿都长好高了。也许真的有天堂,要不这活生生的灵魂,都到哪去了呢? 听说父亲都躺床上了,三庆、四庆和五凤才从城里赶回来。 孙老头很开心,一高兴,中午就多吃了半碗饭。 四庆和三庆就对五凤说,父亲胃口还可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你留下来照顾吧。 五凤心里虽然不乐意,可还是留下来。谁让自己是闺女呢? 一个星期过去了,孙老头如同一片枯黄的树叶,看似要掉下来,就是顽强地挂在那儿,随风飘摇。五凤有点沉不住气了,找到大哥二哥,告诉他们,城里的生意还要经营,还说母亲年龄大了,有空让两位嫂子多照顾点。 嫂子们嘴翘得老高,能拴住一只羊,说照顾父母是做闺女的本分,怎么能轮到媳妇呢?再说,给老公公端屎倒尿的,儿媳妇又怎好上前呢。 五凤不想和她们吵,委屈的泪水淌满腮,心中就怪怨母亲怎么就生她一个女儿呢? 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五凤决定还是要进城。她拉着父亲的手说,大,你好好躺着,俺同大哥二哥交待好了,想吃什么,他们会上街买…… 孙老头挥挥手打断闺女的话,示意她放心走好了。 走时,五凤又偷偷给了母亲二百元钱,叮嘱给父亲多买好吃的。看着蹲在门旁的愣大友,五凤又交待他,老爷子想出去透透风,让大友帮忙抱下床。 愣大友用手拍着胸脯,向五凤保证,他会天天都来老屋的。 五凤的泪就又流出来,感觉自己有点对不住父母亲。看父亲的样子,十天半个月都不会走,她总不能就这样陪着他吧。城里的生意,自己都十多天没问事了,她人在老屋,其实心早飞进城里了。想着小村人说的,久病床前无孝子,五凤擦把泪,背起包,走了。 愣大友每天中午放羊回来,都会来到老屋里,陪孙老头说话,给老头讲他的羊群,黑羊又偷嘴,花羊还好打架,那个老骚羊,又骑白母羊了…… 孙老头听着愣大友说着羊群,仿佛中,自己就变成了一只年迈的老羊,离开了羊群,顺着北沟滩走啊走啊,他感觉到离大友越来越远,他已经看到那座城,闻到了城里桂花树上飘来的桂花香。 孙老头对老伴说,该回家了。 不能再过几天走? 夏天就该走的,再冷,怕去天堂的路滑!说着话,孙老头指指头顶上那面镜子交待老伴,办丧事都要赔钱的,如果四庆他们为钱争吵,你就拿出来堵他们嘴。同时叮嘱说,别忘要给自己留点零花钱,早早晚晚想吃什么,让村里人上街捎带点。 老伴心疼地握住老头枯瘦的手。她知道镜子后面的墙洞里放着卖羊的钱。 还有,三只羊羔送给大友放养吧。留在家,你也照顾不了。孙老头说这么多话有点儿吃力。 老伴就流着泪,安慰他放心去。 四庆他们全回来了。 愣大友却没有看到弟弟小朋。以往他们都回家,小朋也会回来的。他就缠着四庆问,小朋呢? 四庆就会推开他骂,死愣大友,滚开。 愣大友不懂,他们都讨厌他。他好想找孙老头说话,可是老头去天堂城了,也不知多久才回来。 愣大友只好赶着羊群去北沟滩。坡上的青草长疯了,把羊儿都埋没了。 愣大友蹲在坝顶,看着远方想,四庆他们从城里回家了,老头怎么还进城呢?愣大友知道弟弟还在城里,可老头不是去小朋那里的,他是去天堂城。 孙老头的喜丧办得隆重。喝双沟酒,吸南京烟,五十多桌酒席,桌桌螃蟹、老鳖、长鱼……媳妇们说,天凉真好,菜能多放几天,吃剩的肉还能回锅。 北沟滩的人也说,孙老头走的真是时候。 出殡那天,下着细细的秋雨,凄婉的唢呐声,回荡在小村的上空。 看着四庆他们披着白布,系着草绳,猫着身子排成队,缓缓走着,愣大友笑了,觉得他们就是自己赶往北沟滩的一群羊。 四庆挥起手中的白纸棒,赶愣大友滚。 奶奶腿的。愣大友在心里狠狠骂了句,停下脚步,望着北沟滩想,孙老头要在,多好。可老头却不愿意带他去天堂城。 想着孙老头,愣大友哭了,像个委屈的孩子。 啪,一声鞭响。 四庆他们看到,一群羊正跑向北沟滩,头羊的铃铛,响如歌唱,三只羊羔,欢快蹦跳,似伴舞的天使。 (墨中白, 1976年生,出版有作品集,现居江苏泗洪) [责任编辑 苏炳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