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211档案揭秘:中法战争"不败而败"背后的迷雾(下)

过去有学者认为，清朝末年的中法战争是一场不败而败的战争，清军在战场形势有利的形势下却委屈求和，国体尽丧。这个评价是否客观？当时中外形势到底如何？慈禧在有清一代的作为，向来被后人斥责为卖国、顽固，但在中法战争中慈禧的表现究竟怎样？一场战争，为何会有两个内阁下台？被称为慈禧第二次政变的甲申易枢，对此后的清王朝有着怎样的影响？在取得镇南关大捷后，中国是否有可能把法国侵略者全面赶出中国和越南？本期档案揭秘，李涵为您讲述：中法战争“不败而败”背后的迷雾（下）。

上期节目我们说到，1884年初，援越抗法战争开始后，清军大败于法军，朝野震惊，慈禧大怒。这个铁腕太后的怒火会烧向谁呢？

事有凑巧，4月3日，一份奏折递到了慈禧太后手中。奏折指责张佩纶和一班军机大臣李鸿藻、奕訢、宝鋆等人无知人之明，用所非人，致使前线失利，要求严处。奏折正中慈禧下怀，她有了可以发作的借口。于是，就在当天她召见奕訢等全班军机，声色俱厉地斥责他们迁移因循，致使边防不靖，海防粉饰，疆臣苟且，国用空虚，坏了皇朝大业。措辞之严苛，态度之专横，神色之冷竣，为历来所未见，吓得大臣们噤若寒蝉，不敢吱声。退下后，个个心中闷郁，知道将有非常之事降临了。

果然，五天之后即4月8日，慈禧颁下懿旨，免去奕訢、宝鋆、李鸿藻、景廉、翁同龢在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的一切职务。其中奕訢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著令其“家居养疾”；宝鋆著原品休致；李鸿藻开去一切差使，降二级调用；翁同龢革职留任、退出军机处，仍在毓庆宫行走。不用说，奕訢处分最重，被一撸到底，撵回恭王府。不得与闻朝政，“家居养疾”，做个闲散的王爷。

同一天，又任命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工部侍郎孙毓汶为军机大臣。次日，又颁布懿旨，命军机处若遇紧急要事，著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办。很明显，太后把军机处的实权，交给了光绪皇帝的生父、自己的妹夫醇亲王奕譞。

这次彻底改组军机处，发生在光绪十年，也就是公元1884年，因这年的干支纪年是甲申年，所以史称“甲申易枢”。

奕訢

甲申易枢，本质上是慈禧和奕訢长期矛盾的结果。越南战败只是慈禧借题发挥而已。当代历史学家郭廷以教授，把它称之为“慈禧的第二次政变”。

发生于咸丰十一年，也就是1861年的“辛酉政变”，慈禧在恭亲王奕的帮助下登上了权力顶峰，同时也使奕訢依靠两宫太后的信任坐大了自己一派的势力。20多年来，慈禧与奕的关系由密切变得交恶。尽管她多次想摒弃这位才干过人又居功自傲的王爷，但都因当时政务棘手、条件不具备而无法如愿。这次她借越南战败、众口悠悠之机，下决心开除奕訢一切差使，确实有点像再次发动政变，顺利地把军机大政转移到自己手里。为了避免过于露骨，她把其他军机大臣也搭了进去，让他们成了牺牲品。

如果从更深一层去思考，甲申易枢不只是慈禧与恭王之间的个人恩怨，而且包含着她担忧光绪亲政后有被恭王挟制的可能。光绪帝当年已经14岁，按照18岁成人的惯例，再有四年她将还政撇帘，由皇帝亲政了。她深知光绪自小居于深宫，对外面的世界、官场的黑暗一无所知，既无理政经验，又不谙人情世故，加上优柔寡断、谨小慎微的性格，自己还政后，皇帝必不能对皇叔奕訢操控驾驭。由这层忧虑出发，她决心及时除去奕訢一派潜在的威胁。迟不如早，既可培植自己的亲信大臣，又可使新的中枢机构在皇帝新政前得到足够时间的磨合及在自己指导下进行运作锻炼的机会。所以她才会借题发挥，彻底改组军机班子，让皇帝的生父奕譞处在实际掌控的地位。假如这一层分析合理，那么“甲申易枢”除了反映慈禧排斥异已，希望拥有绝对权威地位外，还包含着为光绪亲政铺平道路的另一层深意。

李鸿藻

但是，李鸿藻是清流的首领，怎么也把他逐出军机呢？其实，这正表现出慈禧利用清流、操控舆论的手段。几年来，慈禧纵容清流议政参政，对平衡朝廷各方势力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清流往往以敢谏直言相标榜，时时出现肆无忌惮甚至敢于批太后的“逆鳞”言论。不仅弄得她很不高兴，而且使她深怕失控而造成类似宋代党争的祸害，所以她或者采取把清流的某些奏章留中不发，或者把好发议论的清流人物外放，比如把张之洞外放到山西做巡抚，折散了他与陈宝琛、张佩纶三个清流健将之间的紧密联系。这些都可看出慈禧对清流既利用又防范的用心。

这次把清流领袖李鸿藻也逐出军机，目的就是不让清流主导舆论，对新成立的军机处说三道四。随后，慈禧又借故把张佩纶、陈宝琛罢免。自李鸿藻逐出军机开始，慈禧一手瓦解了被她利用来拑制奕訢一派的“清流党”势力。喧嚣一时的清流舆论，自“甲申易枢”后便无声无息了。

“甲申易枢”是晚清政坛的一件大事，新成立的军机班子除阎敬铭外，大多是庸碌无为、才识不足，事事专仰太后鼻息之徒，尤其是醇亲王奕譞，既乏才情，又无理政经验，在他统驭下的军机处，除了对太后唯唯诺诺之外，毫无作为。可以说，清末政局的败坏，与这次彻底改组军机处有不可分割的重大关系。

与此相应，“甲申易枢”也是慈禧政治生涯的重要转折点。甲申以前，慈禧尽管有不少失误，但仍不失为中国政治史上有作为、有魄力、有进取心的政治女强人。甲申之后，她逐步变成了独断专横、喜怒无常、追求享乐、无所进取、人见人怕的“老佛爷”。世人对其指责诟病，大多集中在甲申之后的阶段，道理正在于此。

中法战争中，慈禧最为后世诟病的举措，莫过于1885年3月当清军扭转战场颓势，取得镇南关、谅山大捷的好形势时，突然下令停止追击，“乘胜即收”。结果，战争以双方签订《中法天津条约》而告终。后世史家纷纷指责这一举措导致了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

慈禧为什么要“乘胜即收”？中国是不是不败而败？这些问题都是关乎慈禧前半生作为的大事，必须实事求是地作出说明。

中法战争是慈禧第二次垂帘听政时期面临的最严重的边疆危机。就她处理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各处边疆危机的全过程看，凡是不涉及中国本土安危的，如日本侵略琉球，她可以弃之不顾，妥协退让；凡关乎本土安危的，如日本侵略台湾、窥伺朝鲜，沙俄、英国企图分裂新疆和侵占伊犁，她都在不可轻启边衅的理念下，采取能争即争、能收回即收回，甚至能战即战，尽可能保持大清版图的完整。总的意图是希望战火不烧到中国境内，能和平解决为好。所以备战是为了遏制法军凶锋，以战促和才是真正目的。

以战促和，是综合国力不如强敌的弱国抵御外敌入侵的可行方案。慈禧敢于这样做，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刘永福黑旗军抗法胜利的鼓舞。第一次纸桥大捷后，黑旗军确实已成为法国侵越的巨大障碍，延缓了法军侵越的进程。本着以战促和的意图，她才会由暗助黑旗军到公开资助，甚至命令清军越过边境，与黑旗军及越南军队联合作战，希望在越南战场取得胜利的军事优势，作为中法外交谈判的砝码，获得体面的和平，消除边疆危机。所以当中法在越南战场激烈交战时，外交谈判从未间断，一直在或明或暗地进行着。

1884年5月，北宁、太原失守，中法战争第一阶段结束，中法之间在天津的谈判仍在进行。慈禧给中方谈判代表直隶总督李鸿章发出训令，划定了谈判底线；保持越南的藩属地位；通商仅限于越境，不得及于云南；不可将黑旗军逐出越南；不同意法国索赔军费。可以看出慈禧并未因军事失利而屈服，底线仍然强硬。

谈判结果，双方签订了《中法简明条约》，规定：法国同意保全中越北圻边界，不索军费赔款；中国将北圻清军撤回边界，法越之间已订条约中国均不予置问，允许越南北圻边界法越货物可与中国内地通商。

按照这个条约，中国默认了法国对越南事实上的占领，法国实现了“占领越南，通商滇粤”的第一阶段战略目标。在当时军事失利、敌强我弱的情势下，清军既无力夺回法国侵占的越南领土，又无法遏制敌军的侵越势头，不得已而求其次，以牺牲藩属换取保境安民，只能是现实可取的一法。

《中法简明条约》订立后，慈禧满以为战争可就此结束，所以清政府除多次表示愿“谨守条约”，并于7月16日下诏撤回保胜、谅山各处清军，回滇、粤关内驻扎；规定于年底前全部撤完，以示遵约诚意。

然而贪得无厌的法国侵略者却不愿就此罢手。6月26日，当条约墨迹未干时茹费理就在拼凑侵略军，任命海军中将孤拔为舰队司令，准备从海上入侵中国。8月5日，法舰猛轰台湾基隆炮台，台湾守将刘铭传在炮台被毁的情况下，沉着指挥，于第二天下午率军击退了向基隆市街推进的法军，侵略者仓皇逃回军舰。

法军第一次进攻基隆失败后，茹费理并不甘心。他训令孤拔在福州采取行动，消灭中国水师，炮轰福州船厂，把战火烧到中国内陆。8月23日，法军舰队突袭泊于闽江口马尾的福建水师舰船，不足30分钟，即将水师九艘舰艇全部击毁，近800名清军将士阵亡。当天下午又炮轰马尾船厂，致使这座建于1866年、清政府在洋务运动期间经营的规模最大的新式造船厂，遭到严重破坏。

马江惨败，使慈禧深知只有用战场胜利才能换取保境安民；只有以战止战，才能以战促和。三天之后，她毅然降旨，对法宣战。

慈禧对法宣战，不仅使朝内主战派深受鼓舞，而且使统兵大员和前线各军斗志高昂。10月8日，台湾守将刘铭传，取得沪尾大捷，挫败了敌军攻台气焰。1885年3月，浙江官军击退侵犯镇海的法军舰队，轰毁敌军旗舰，法国海军司令孤拔负伤，取得镇海保卫战胜利。

越南战场上，1885年3月,老将冯子材率军取得扭转颓势的镇南关大捷。随后又乘胜追击，攻克军事重镇谅山，重伤法军司令尼格里。与此同时，西线黑旗军联合越南义军，也在临洮大败法军。

战场形势一片大好，清军摩拳擦掌准备一举攻占河内；法国得知中国取得镇南关—谅山大捷后，举国哗然，纷纷要求茹费理内阁下台。正当事态发展对中国有利之际，清廷突然于4月7日，下达停战撤兵命令。前线将士痛心疾首，不愿撤兵。冯子材等上书请战，请朝廷杀议和者以谢国人；主战派也纷纷上奏，申言：“停战则可，撤兵则不可”。但慈禧主意已定，不管战将请求、朝臣议论，坚持已见，上谕称：“此事关系重大，倘有违延，朝廷固必严惩”，把再战言论压了下去。

那么，慈禧为什么在前线形势一片大好时，突然下令撤兵罢战？如果继续打下去，有没有可能把法国侵略军彻底赶出越南，把法国军舰彻底赶出中国沿海呢？

镇南关、谅山大捷，实际上只是扭转了清军的战场颓势，并不等于彻底打垮了侵越法军，更不能由此推论再打下去会取得全胜。回看在此之前的船头、郎甲之战，广西巡抚潘鼎新所率的东线桂军虽在船头一战中重创法军，但郎甲之战以伤亡700比100的代价，仍无法取胜而被法军击败，导致船头清军弃城而走，东线桂军失去船头、郎甲战略要点后，清军原定收复北宁、河内的反击计划受挫。云贵总督岑毓英率领的西线滇军，为了夺回战略要地宣光，进行了长达73天的战斗，伤亡近4000人而未能得手。以后东线桂军又丢失谅山，潘鼎新保命逃生，被清廷革职拿问。如果不是老将冯子材所部力挽狂澜，取得镇南关——谅山大捷，清军的战场颓势将难以扭转。

那么仅依靠冯子材一军又能否实现收复北宁、夺取河内、克服失地的计划呢？须知清军在越南战场作战的一个致命弱点就是不能东西两线协同配合，郎甲之战即是典型。这种各自为战的状况，除了越南地形复杂的客观因素外，与清军将帅各有派系乃至贪生怕死的素质不是没有关系。依靠这样一支清军要在镇南关——谅山大捷后击溃法军，收复失地，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能行。所以，批评清军在中法战争中乘胜即收，导致中国不败而败的说法，并没有客观考虑中法双方力量对比和清军素质的实际？

越南战场如此，海防情况怎样呢？先说台湾，刘铭传虽然取得沪尾大捷，但基隆仍在敌手，清军无力夺回。法军远东舰队在孤拔指挥下，从1884年10月20日起，对台湾实行封锁，并于第二年初攻占澎湖；再说东南沿海，法军在镇海失利后，并未停止对长江口、甬江口的巡逻游弋，不准运粮船只通航，企图切断中国南粮北运航道。当时，福建水师已全军覆没，北洋水师尚未成军，对法国侵略军的舰队横行东海、胡作非为，只有干瞪眼，徒叹奈何。

综合陆、海两线实际，不能不说慈禧的乘胜即收，确实是一项客观上较为明智的决定。她在由军机处发寄两广总督张之洞的电旨中说：“现在桂军甫复谅山，法即据澎湖，冯子材、王德榜若不乘胜即收，不惟全局败坏，且孤军深入，战事亦无把握；纵再有进步，越地终非我有；而全台隶我版图，援断饷绝，一失难复，彼时和战两难，更将何以为计？”这些出自实情的话语，说明她及时把握战机、以战促和，顾及全局的隐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