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水塘旅馆

　　1 　　 　　那天我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像晨露游走在荷叶上，很动听，且诱惑。原来，一个人光声音就能妩媚到给人安慰。 　　她说：范医生，冒昧打扰您，我在报纸上看了您的专栏。 　　就是以这样的形式开始，有一个月的时间，每天深夜11点，她都准时打来。 　　我是一名心理医生，每天面对纠结于爱、死亡和金钱等世俗困扰的人，偶尔写专栏。我不知道她怎样拿到了我的电话，其实，她打给我，我很开心。因为硕大的家，无边的夜晚，我也怕寂寞。 　　从心理医生的专业视角出发，她不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她纠结已久无法释怀的是她的初夜。 　　她说她病了，因为她的初夜太美，美到她不忍想起。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和任何男人做爱都不可控制地和初夜做对比，并且，她因此再也没有了快感。 　　她所经历过的最好的性爱就是她的第一次。她爱上的那个男人叫阳，他们是大学同学，她爱他，他也爱她。他们偷偷地约会，在一个静悄悄的暑假，学校里没有人，他带她去了一家旅馆。她一直记得那间旅馆墙壁的颜色，是温暖的明黄色。那样的黄，干净，明媚如太阳。他的嘴唇先是紧张地盖在她的额头，指尖发抖，顺着颈部滑下去。那嘴唇像冬天里吃到热气腾腾的蜜糖酥饼，又甜蜜又滑腻。手指如温柔剪刀，撕裂了她像绸缎一样的肌肤，欲望便裸露出来。 　　19岁。她说，那年她19岁。 　　阳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说，身体本来很空虚，一下就变得充盈，像奶奶做的小褥子在体内膨胀。那样的快乐甚至让她忘了疼。她爱的男人额头上集满了细密的汗珠，她伸出舌尖去，有些咸。 　　 　　2 　　 　　我听她说时，身体有反应。我想见她，极其地非常地想。 　　我定在了半水塘旅馆301，我说，那个老板跟我很熟，并且房间很干净。 　　她答应了。 　　那天的半水塘旅馆301，一下就拥挤起来，陌生的、熟悉的、嗳昧的、情欲的气息充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正是我想像中的模样，她淋浴时，我进去。 　　她微笑了，笑容灿烂，我觉得她很美，特别是笑起来，让人舒服，她的身体也很漂亮，白皙匀称。 　　后来我们回到床上，我拿布条蒙上了她的眼睛，让她说她初夜那晚，阳对她做的每一个动作，然后我模仿着做。模仿着嘴唇印在她的额头，手指从颈部滑落，模仿阳的速度、力量和叹息，甚至额上的汗也不擦，留给她舔去。 　　终于，我看见布条上眼睛的位置洇湿了两个黑色的窝，她哭了，呜咽着高潮。 　　事后，她说，谢谢你带我回归初夜。 　　我躺在那里，抽了一根烟，看着烟丝丝缕缕地升起，我就是在这一刻想要讲我的初夜。 　　一样的缠了久久不散的哀伤。 　　 　　3 　　 　　大概每个人都有无法释怀的过去。即使是一个心理医生，有一些过往，我始终尘封不忍想起。 　　我那年还年轻，喜欢打篮球，骑单车，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喜欢和暗恋我。但是我对她们羞涩的脸总是没有任何感觉。直到霞出现。 　　霞的个子高高的，头发有些卷，脸颊总是红扑扑的。她那天叫住了我：范晨，我送给你一件礼物，你敢收么? 　　我摊开手，等她给。然后一枚粉红色的杜蕾丝出现在我的掌心。那枚暖昧的粉红像一把火烫伤了我的勇敢，我害羞了，几乎不敢与女孩对视，握着杜蕾丝便骑车跑了。一路上我心跳如雷，面红耳赤，紧张极了。直到骑车骑了很久，我才停下来，终于明白自己紧张的原因。那是心动的感觉，我也喜欢她，喜欢她的大胆和特别。 　　后来，我带她去了半水塘旅馆301室，就是现在躺着的这间屋。霞的嘴唇是我吻过的最柔软的嘴唇，霞的身体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身体。她在我的身下盛放成一朵带血的玫瑰，那刺直扎进心里，这一生都无法忘记。 　　但是，一周后，霞死了，车祸。我对她的所有记忆和思念便是那个永远无法释怀的初夜。 　　 　　4 　　 　　我的手指有些颤抖，烟袅袅升起熏了我的眼睛，流泪不止。讲完，烟灰缸里已经有了十几支烟头，抽得太多了，胃已经开始一阵阵地恶心，只好奔到浴室里呕吐，她跟了过去拍我的背。 　　她一定看见我流泪了，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本身就是一个有伤口的人，最不懂得的就是安慰别人。一个自身有伤口的人只懂得把自己的伤口翻开来给对方看。 　　她让我感到温暖。 　　我问她：你的初夜呢?你没有说他去哪了?我想你们一定没有在一起。 　　他结婚了。阳在大学毕业后读研，出国读博士，然后娶了与他相配的妻子。 　　我默默地，没有再说话。我贪恋她发丝间的香气，握着她的手指睡去。我们一起待了三天。每天做爱。然后像恋人般，我带她出去吃美食，看家纺。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精美的食物和华美的家纺。 　　在外面时，我一直攥着她的手，看她小乌依人般地靠在胸前。有那么片刻，我觉得好像已认识她千年。我知道她每个表情的意思，她挑选东西的品位。有时一直盯着她，我甚至可以猜到她的下一个动作。 　　这是温暖的感觉，久违的感觉，乡愁的感觉，爱情的感觉。 　　但是，三天后，我们还是握了手说再见，我没有对她坦白自己的感觉。因为我知道她还爱着阳，她说起他来眼中的温柔可以融化钢铁。 　　她把名片放在我的手中：欢迎来喝茶。 　　她开了一个小小的茶道馆，偶尔也教人弹古筝。 　　 　　5 　　 　　日子忽然回归。自己甚至比以前更加空落。没有了深夜的电话和女人甜美的声音，我时常觉得时间变成了细小的虫子，在蚕食生命。 　　一周后，我接到她的电话，她喝了酒，在哭，她说，她恨阳，她说因为太爱了，得不到所以恨，她说她一定要得到他，否则就杀了他。 　　她很激动，我问她在哪，要去安慰她。 　　她说，你别来，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来找我就是想和我上床。 　　我哑然，心很疼，轻轻地掐断电话。 　　之后的一段日子，我的一个病人深度抑郁跳楼自杀，我感觉到生命的无常，那刻非常地思念她。我决定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愿意陪着她，到老。 　　我去她的茶道馆找她，送上繁盛的向日葵花，她不是那夜打电话哭诉的模样，她甚至变得更加优雅和漂亮，眼角眉梢都带了喜气。 　　她说，阳从美国回来了，他们见面了，还重温旧梦。她说，阳一直也在想着她，并答应她要和他老婆离婚。 　　本来表白的话便如一根银针刺穿喉管，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爱，可以变成成全，我想成全她，如果真如她说的那样，阳爱她的话。 　　 　　6 　　 　　之后，我见过她几次。偶尔地见到，她和阳在一起，依偎在他的臂弯，笑容甜蜜。还有几次，我见到阳，带了另一个女人，或许是他的妻子。又一次见到阳，他带着第三个女人。 　　这次我走上前去，打在他的鼻梁上。 　　阳除了妻子之外，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女人。阳不会为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和他的妻子离婚。 　　我去找她，决定表白，却发现她的店子没有营业，她喝了酒，又哭又笑，她说：带我去半水塘旅馆301，带我去。 　　我带她去了。她哭着说，这里也是她的初夜发生地。这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是连接我和她的纽带。她说好久了，阳都不给她打电话。她好难过。 　　她说：范医生，你还想和我上床么?然后她脱衣服，一丝不挂地坐在我腿上，把乳房贴向我的脸。 　　我抱住她说，我爱你，你跟我走吧。 　　她不相信。 　　我说我是认真的。她便一巴掌甩在我脸上，然后穿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找她了。这场爱情，结束了。 　　 　　7 　　 　　半年间，我再也没有去找过她，她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但是我总是想她，思念兜兜转转却碰到一座无形的墙。我经常苦笑，作为心理医生，却解决不了自己的难题。 　　她好么?祝她好。 　　时间游走，一年后，我开始相亲，并和“半水塘旅馆301。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是连接我们的纽带。”与我相配的女孩约会谈恋爱。 　　那天路过她的茶道馆，发现关了门，铁链子上锁，落了厚厚的灰尘。 　　又过了些时日，我在报纸上看见她，那是一张笑容明艳的照片，案件调查栏目。讲述了她的一生，哪里出生的，哪里的大学，哪年毕业。和阳的牵手到初夜。供阳读研、出国、遭阳背叛。在阳回国后，曾经寄予希望重新开始，却又被欺骗。于是拿尖刀刺穿了他的心脏，他妻子的心脏，还有他5岁女儿的心脏。她被判死刑。 　　看来这记者知道的比我多得多。 　　那是一张过时的报纸了。我看到那报纸时，正带了新任女友去了半水塘旅馆301，那张报纸压在茶几上。 　　我想起第一次听到她声音，第一次看到她，那样柔美的一个人，竟然杀人，还殃及无辜。爱情变成愤恨，甚至掠夺，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不管是掠夺还是成全，到头来还不是灰飞烟灭。 　　我忽然悲从心来，低头呜咽不止，女友吓坏了，轻轻地推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睁开泪眼看她关切的脸，只想紧紧拥抱，即使明天她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