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诗经]十五国风的艺术手法
“十五国风”艺术上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例如她的四言句,韵律和谐,抑扬顿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说那个时候古典诗歌刚刚发轫,但这些四言的诗句读起来朗朗上口,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古朴。它不像魏晋南北朝及以后的四言,很雕琢。风诗的四言是颇为成功的。风格是最值得称道的,是其融情入景、情景交融的艺术。用简单的话语,把情感与景物水乳交融,营造出一幅幅动人的画面,这在国风时代就已经有出色的表现了。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情和景交融,堪称典范。还有一些句子,可再举《秦风·晨风》为例。这首诗写失落情绪,诗中人被人忘却,心情很郁闷。表达此等情绪的诗篇,一开头就是这样几句:“ 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前边两句,“ ”表达的是鸟逆风疾行的样子,“晨风”是一种鸟,个头不大,好成群飞。“ 北林”是一片树林,却加一个颇带感情色彩的“郁”,情调就出来了。
两句意思是:在郁郁的北林上,逆风疾飞着一群鸟。想想吧,带点幽暗的北林上空,一群小鸟在逆风搏击而飞。一下就把忧郁的氛围点染出来了。营造光景,表达情感,不知道诗人这样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但实际效果就是融情入景。后来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第一首就表出了北林孤鸿的意象,以此表达自己内心的孤独与忧伤,明显是受了《晨风》的影响。古典诗篇的艺术灵魂,不是写一个矛盾冲突,写一个战争场面,讲一个人物的悲欢传奇,不是。我们的古典诗歌的老祖先,早就懂得了一花一叶,一个光景的动人心魄的审美力量。一片美好的境界,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有很大的洗涤心胸的力量啊。
善于营造情景的艺术,还表现在送别的题材中。古代人很重视送别,宋玉写“悲哉,秋之为气也”的《九辩》,极力渲染秋天的孤单心情,就用了“登山临水兮送将归”的送别场景来形容。这是因为古代交通不便,不像我们今天,拿手机发个视频什么的。古人一别,万里之遥,离别好久,所以很重视,送别诗也多,出现也很早,送别诗篇的老祖,也在《诗经·国风》里,这就是《邶风·燕燕》篇。燕燕,就是燕子。诗篇的第一章是这样写的: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先以燕子飞起兴,也就交代了送别的时间是春天。“差池”就是参差,形容燕子翅膀上下扇动的样子。“之子于归”,是说一个人要回家,在“野”之地,为“之子”(即这个人)远行。“远送于野”的“野”要注意,今天说“野”就是野外。在春秋时期,则确有所指,它是与“国”、“郊”相对的,西周,统治者为了安全,居住在有围墙的“国”中,“国”之外划出一片土地,叫作“郊”,“郊”之外才是“野”,一般也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因为离开都城太远了,除了有道路连接其他邦国,其他可能就是荒地了。所以,诗篇的这个“野”字,实际上告诉读者送别的双方,已经离都城较远了。送别这样远,双方的依依不舍,也就自在言外了。这与《谷风》中变心丈夫送原配的“薄送我畿”有天壤之别。
因为依依不舍,所以来到野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最后还是得挥手从兹去,各自天一涯。但人虽别,情无尽,《燕燕》的诗篇,正是写“人别”之后的情感,显出自己不凡的手法来。被送的远去,送别者未还,“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离者已去,送者却还在远远地望,人越来越远,最后人影也不见了,唰啦啦眼泪下来了。诗篇的妙就在这“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没有一个字说“舍不得”的意思,通篇都是难舍难分,痴呆呆地伫立、瞻望,看不到了,眼力已经赶不上行人了,眼泪下来了。这是多么深情的送别情形!诗篇对深情的送别场景的刻画,可谓鬼斧神工。宋代许在他的诗话里,称道“泣涕如雨”的句子“真可以泣鬼神”,实在是不错的。也正因此,后代的诗篇表送别,有很多就是依傍着《燕燕》的路数来的。如唐代有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在一片大雪当中,武判官要回长安了,为了送别,“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接着就是“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
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送别的地点在轮台,被送的,在大雪中走了,走后好久,送者也没有回驻地,而是在那里伫望,看着行者马蹄的印子,看着、看着,深情地看着。与《诗经·燕燕》“泣涕如雨”同一个思路的,还有大家更熟悉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也是故人远去了,送者看啊,看孤帆,看孤帆的影,最后只剩水天交界的一点光景,最后就只有汗漫的长江水。离别不舍之情,也正如浩瀚江水一样无边无际。再后来辛弃疾也有这样的作品:“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明知道我送的这个人已经被山遮断了,但我还是上高台,倚栏杆,情不自禁地遥望。总之“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这种句子造出来以后,因为具有非凡的艺术表现力,很长时间都被诗人追捧,形成大传统下一个小小的艺术传统。
风诗还有一种艺术方式:托物言志。也就是借物言志,表达情感。《桧风》中就有这样的好例子。说起“十五国风”,即周、召、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还有一个成语,就是“自郐以下”。春秋时吴国有一位贤人季札到鲁国访问,鲁国人就把《诗经》表演给他听。季札一边听,一边评价,到了《桧风》,《左传》记载,季札就停止了评论,“自《郐》以下无讥焉”。“讥”就是点评,“郐”与“桧”在此为同字异写关系。这句话是说演奏到《桧风》的歌乐,季札就沉默不语了。这就是“自郐以下”成语的出典,其与俗话说的“麻绳拴豆腐——别提了”是一个意思。不过,今天看来,季札老先生的态度未必就对,《桧风》也有好作品,如其中的《隰有苌楚》就 是: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这是其中的一章。“隰”,下湿之地。苌楚,是一种丛生的植物,又叫羊桃。“猗傩其枝”的“猗傩”就是婀娜。风一吹,苌楚的枝叶随风飘摆,婀娜多姿。“夭之沃沃”的“夭”与“桃之夭夭”的“夭”意思相近,是“少好貌”,也就是青壮的样子;“沃沃”就是润泽的样子,与《卫风·氓》“沃若”同义。随风摆动的叶子闪耀着光泽,一副欢快的模样。“乐子之无知”的“无知”,一说是没有知觉,一说是没有配偶。照前一种理解,诗篇是说,人不如
植物,植物只会无忧无虑地生长,没有知觉,也就没有苦恼,令人羡慕。如此,诗篇实际是控诉世道的不好,人活着痛苦太多。其意如老话所谓“天无情天不老”。下面一章又说“乐子之无家”,是羡慕植物没有家室的拖累。后一解释,出自一位外国学者葛兰言,他以为就是无相知者,与下一章的“无知”“无家”即“无家庭”是一个意思。这样的话,这首诗篇就是一首野性婚俗的歌唱,男女相见,“乐子之无知”,是庆幸对方没有配偶家室,可以公开而合法地追求,而不会不小心成为“小三儿”。这样解释,“子”就不再指苌楚,而是指相遇的对方了。这样解释也可以,只是诗篇不再是托物言志,而是《诗经》中常见的比兴之词了。
这又说到了比兴。比兴有广义,有狭义。广义的比兴,借景抒情,营造情境,都可以算是比兴。狭义地说比兴,是两种手法。“比”就是打比喻,“兴”就复杂了。有些篇章,被指为“兴”的句子,只有开头的作用,如“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只是为了引下文的“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就像儿歌唱“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一样。有的“兴”,像是写景而实非写景,如前面所举“ 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前两句像是写景,可是,诗篇有这两句,并不是说下面的“未见君子,忧心钦钦”之人,就在“北林”附近。前面两句就表现功能而言,只是营造了一个忧郁的氛围而已。这就是“兴”。设想,《晨风》这首诗,要是没了开头这两句,诗的意味要损失多少啊!兴,没有实际的意味,但在营造艺术感觉上的作用却很大。
再看看打比喻的“比”。例子也是出自“自郐以下”的国风部分,即《曹风》的《蜉蝣》篇。诗篇感慨这样一种人是鬼门关前跳芭蕾——不知死的鬼。应该就是指曹国的那些没落贵族吧,成天就知道吃点喝点,混过了今天,明天再说。诗篇怎么写的呢?请看《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蜉蝣”又叫渠略,特点是朝生暮死。诗人因见到这些羽翼鲜亮而又朝生暮死的小飞虫,而产生人生的悲哀,并想到自己的最终归宿,情绪十分低沉。这里要谈的是诗人善于比喻。蜉蝣在习性上,与蜣螂(俗称屎壳郎)有同好,生活在温暖湿润的粪土之中,只是在个头上要比后者小得多。它们成群生长,看上去,最招人眼的是密密麻麻的翅膀,薄而鲜亮。篇中的“掘阅”,形容蜉蝣从粪堆里钻出来的那一刻,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麻衣如雪”的比喻十分鲜明,麻制的衣服像雪一样白。这一比喻表达的意象,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谈到打比喻的问题,就举过这个例子。前面说过,比喻打得如何,是衡量一个作家才华的标志,《蜉蝣》的作者实在是打比喻的高手。
比兴之外是夸张、想象。请看《卫风·河广》如下的句子:“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说黄河宽?我用一根小苇子就可以渡过去;谁说宋国远啊?踮起脚尖我就可以望见。从卫国到宋国,也就是从今天河南濮阳到商丘这一带,怎么也得一百多公里吧,就是拿望远镜恐怕也望不到,更别说肉眼了。诗篇接着说:“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说河有多宽,放个刀进去,就满了。“刀”字,也有人解释成刀型小船。“谁谓宋远?曾不崇朝。”我要到宋国去,一早晨就到了。这是典型的夸张。黄河再窄,也不能放个刀就填满;宋国再近,也不能近到一个早晨就可以跑到。但是,诗却专意这样说。诗篇大概是想强调心愿的作用吧?你要有心,再远也能办到。黄河宽吗?要是有心的话,它就像个小刀,一根苇子就能渡过去。《论语》中有这样的记载:孔子读到两句诗:“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意思是说我哪里不想你呀,因为住得太远了。孔子就说:“未之思也,何远之有?”唉,还是不想啊,要想的话,哪还管什么远不远呢!这又使人想起《褰裳》篇:“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你可看中了我,看中了我,本姑娘撩着裙子过溱洧水去找你!还是夸张。要点还是:你有没有这份心,有这份心,别说溱洧之水,就是太平洋也能跨过去。
还有一首诗叫《采葛》,也采用了夸张手法表现心理。诗篇见于《王
风》,唱: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不论是采葛还是采萧、采艾,都是比兴之词。诗要夸张的是一日不见给人心理上带来的效果,就像隔了三月、三季甚至三年。这首诗也很有意思,它到底说的是什么内容呢?历来有恋人之诗、“朋友之诗”等等。现代人当然倾向是爱情诗啦!倒是也很像爱情诗。还有一种解释,说诗篇是大臣怕遭谗言的诗。说是“爱情”好理解,说是朋友思念,也可以理解。大臣忧谗畏讥,又如何理解呢?这也不难理解,自古官场险恶,得宠幸的大臣离开君主一天,可能马上会有人乘虚而入,说坏话,导致被君主疏远。如此,离开朝廷一天,不就像离了三年一样难熬吗?清代有位徐乾学,是顾炎武的外甥,康熙年间在朝当官。他因故失宠,该离开皇上了,还在那里默默叨叨、默默叨叨,跟皇帝告别。皇帝烦了,脸一个劲朝别处看,他还在那儿唠叨。最后他说,皇上呀,我走了以后,你要明辨君子和小人啊!皇帝一听,这倒有点新意!就问他:我该如何分辨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呢?徐乾学就说,我离开以后,凡是说我好话的就是君子,凡是说我坏话的就是小人!其实这样的“一日不见”的心思,早在唐代的李德裕就表示过,他写文章,说做大臣的为什么不能退位呢?一旦退位,谗言接着就来了,就完蛋了。这都是险恶官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忧惧心态。不一定是诗的正解,说起来也颇为有趣。诗篇呢,只是一味夸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结果严重,却没有给出更多内容上的信息,是可以多方面解释的。可以从想念解,一天不见,就像隔了三个月甚至三年;也可以从疏远解,朋友、恋人,甚至君臣,一天不见,就像隔了三年那样疏远,也可以通。总而言之,夸张是《国风》诗篇的擅长。
总之,《诗经》的艺术手法,是在现实精神的大倾向下,用各种各样艺术手法来表现生活,其中很多的手法,都是精巧的、高妙的、细致入微的,甚至是力透纸背的,达到了非常高的高度。我们不能说《诗经》就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高峰,却可以说,中华诗歌所以有后来那样伟岸的高峰,是因为有《诗经》这样的伟大经典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