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文脉丨发生在胡同里的故事

东城区东单北大街路东的一条胡同里，一九七八年忽然开来几辆轿车停在一家路北的大门口。从汽车里第一个走下来的是一位穿着深蓝色夹克衫头发蓬松过耳的，约四十岁上下的男士。他回身搀扶着一位年近七十岁的老太太，下车后先在大门口上下左右张望一番，然后走进院子。

这个院子是一座公家宿舍，前后只有两进，西侧还有个小跨院。他们一行人走进院内径直穿过小夹道走进里院。里院里住着四家人家。我是其中一家，住在四合院的东房。头一天，对外文委的一位同志来院内，曾告诉我次日要有一位世界名指挥小泽征尔来华参加中央乐团演出。他是日本人，一九四九年前住此院，来访他的故居。他要和他的老母、弟弟到院内参见。希望我能接待一下。一听说是日本人，我心中老大的不悦。因我想起北京沦陷，日本侵华时期，他们的恶行种种，尤其当自己身受其害，在大学里被上黑名单，不得已逃离北平，去西北求学。又想到当年北京人在日本人统治下人人自危不算，没有粮食吃，吃混面的日子。虽然事隔多年但我一提起日本人就心生愤恨，心生厌恶。可是又一想我国刚刚改革开放，外宾来华，是我国请来的客人，自应接待一下，何况他又是一位世界知名指挥。来华是参加中央乐团指挥演出的呢!我把内心的郁结暂时放下了。看到眼前一行日本人，经翻译介绍后也就热情接待了。小泽征尔伸出手来与我握手问好，态度十分诚恳，他的母亲小泽樱老人，也微笑地和我握手。我心底当年穷凶极恶的日本宪兵走在北京街道上的形象逐渐淡去。

他走进院子用手指此房告诉随行的人这是当年他家的卧室，住着他的父母和三兄弟。西房是他家的客房，我住的东房是他家的饭厅，里西有个窗口通着厨房送茶饭。我请小泽进房看了一下，他欣喜地指给他随行的记者叙说着当年饭桌布置的地方和全家吃饭的情景。他又走出房指着南房（是过厅）说这是当年他家客厅。说前面院子都是佣人们住的地方。然后一个人沿着廊沿着廊沿间的几要木柱，找寻当年他和弟弟一齐比个子高低用小刀刻在木柱上的痕迹。柱上痕迹，经过多年，划痕早已不见了，但他还记得是哪根柱子，高兴地指给他弟弟看。接着又指着北房一个小拐弯处告诉我们这是他们兄弟当年捉迷藏藏身的地方，说话时欣喜之情给我很深印象。

经过他在院中巡迴一番后，找到许多当年他在这所院落中童年生活的遗迹，他们便宜人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想大家也累了，于是邀请他们到我的房中坐坐，房中预备了茶水糖果，因为我想他毕竟是我们国家请来的客人，我也应替国家尽点地主之谊。我们边饮茶边叙谈，得知小泽父亲是一名日本牙科医生。小泽生于沈阳，后至北京，还在我们附近上了新开路小学。四九年才离开北京。他们一家人对北京十分眷恋，这次也历经了许多周折才找到的，临行前他邀全院人与他合了影，走出大门口他又停住脚步仔细端详着四周，忽然看到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告诉我们，这是他和弟弟两人当年经常骑在上面玩耍的地方。又用手抚摩石狮子说，当年狮子上是有头的。（狮子头在文革年代被红卫兵毁掉）说明他记忆之好，观察之细。也说明他对在北京的故居是如何眷恋。

他回国后不久写来感谢信，并将他与院邻的合影和他亲笔签名的个人大相片各寄来四张。我也即时让懂日文的女儿写了回信，友谊就从此开始了。第二次他访华来又到故居来看我们，他的老母亲将亲手缝制的小布偶及包袱皮（头巾类）送给我们四家院邻。以后有时也送些水果鲜花之类，我们礼尚往来相应的回些礼。三十年来他每次来华必至我们院子来看望院邻，前后有十三四次之多，每次我均请他们到我家坐坐，并用茶点招待他们，前后有四次他来华演出，他都问我，愿不愿意去观看，并送来票，为了答谢他的盛情，我将别人送我的铁观音普洱茶、西湖龙井等中国名茶，转送给他，以表示他对全院领导厚谊的答谢。他给我们印象对中国音乐事业十分友好关注：组织音乐塾培养中国青年；认真指导并参加中国乐团的演出。每次来华均陪老母亲来故居看看老邻居，扶持左右，事母至孝。多次访问故居对普通的中国人非常主动的往来，表现出国际间和谐与友好的态度。

二零零二年他再度和他弟弟来华时告诉我们他的母亲最近去世了，老人遗愿要把一部分骨灰埋在院中，并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给我们看，告诉我们这是他好好珍藏的一张在北屋门前的全家合影，老人经常拿出看看，对北京故居有深厚的感情。我告诉他我国习俗骨灰不能埋在庭院，婉言谢绝。但他们兄弟俩态度十分诚恳地再次要求。我宥于他们的孝心和老人对中国故居的眷恋也就默许了。小泽征尔母亲小泽樱女士的一小部分骨灰就这样埋在我们院子的花池中。北屋老领导的女儿又买了一棵樱花树种在上面，每年当樱花盛开时均拍几张照，待他来华时送给他，至此，他和故居的感情更进了一步，每次来华不论多忙他必来我们院子看看。

二零零八年一月我们中国大剧院落成，元旦开始演出，第一台节目就是小泽征尔指挥中央乐团演出。演出前他来华做筹备工作，一下飞机，他就向迎接他的我方负责人说，我有一个请求，先去新开路69号看看老邻居。还没等我方安排，下榻在北京饭店后，下午就步行来到我们院子，其时我正午睡，他告诉家人今天不打扰了，明天排练完下午四五点再来。次日大约因为排练任务重，五点钟他打来电话，告诉我要晚到一会，一直等到六点半他和许多中外媒体记者，来到我们黑漆漆的院子，我的小屋竟挤了一二十人。我为他们准备了茶点。大约因为工作了一下午他太累了，我连给他斟了三杯茶，又吃了两块萨其玛（点心），他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毫不见外。一位记者问我：“您能不能和小泽先生亲密地在一起照张像？”其实他每次来我家，就坐在沙发一头，我总挨着他坐着，也就够亲密的了，我站起来回答他：“有什么不可以，他十三四次来我家做客，不足以说明中日人民友好吗？”小泽先生同时也站起来，和我并肩拍了一张像。我又说：“我和小泽征尔交往已三十年了，他每次来，我都把我最喜欢的中国名茶赠给他，用名茶赠给我心中最尊贵的客人。我们和小泽先生的友谊就足以证明中日人民的友好，愿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往来!”我并且告诉他们院中的樱花，就是当年老邻居女儿种的。（此情景凤凰卫视已播出）

大约小泽被我的话打动，次日临登机前把他的儿子、儿媳带到我家介绍我认识。我想这正是他要和中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表现吧!小泽征尔是世界名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退休教师，我们的友谊竟维持了三十年之久，相信这朵精心培育的国际友谊之花会永远盛开在北京东城区的一条胡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