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树枝上的花瓣
去开封时,因买的是无票硬座,只能瞅着空位子坐。遇到有票的主,还得陪着笑脸起身离开。起起落落中,性子早已被磨平。当我再次寻到位子坐下时,突然发现对座无人,没多想的我随手将包搁在了上面。
请问这儿有人坐吗?一只手臂出现在我眼前,指着放包的位置。那胳膊上,盘着一条刺青的龙。沿着龙身朝上看,是一个女子的脸,胖胖的,大眼睛,厚嘴唇,短发,穿着白衬衫,打着红领带。这样的装扮,令你一下子想到街面上不学好的小混混。
我不想与她为邻,赶紧说有人有人,你没看到这儿有包吗?她不再吭声,却也不走,就那么倚着座位,左右脚交替地站着。见此情形,想到自己为找座位遭的那份罪,有些不忍,于是将包拿了放到脚下,说坐吧。
女子告诉我,就是因了她胳膊上这条龙,一路没人敢跟她搭话,自上了这列火车,我是第一个对她笑的人。
我的脸微微地有些烫。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最起码她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坏。随着聊天的深入,我试探性地问她为什么要文身,难道父母不管她吗?女子垂下眼睑,幽幽地吐出一口气,说出了下面的这番话。
其实,我去文身,除了好奇外,主要是想报复我娘。
那时我娘和王麻子勾搭上了。这王麻子,仗着他小舅子在派出所做个什么屁大的副所长,在镇上耀武扬威。我爹从屋顶上摔下来后,他就像个苍蝇似的,成天在我家门口转悠。
那天下午,我在西厢房里替我爹擦身,这事本应是我娘干的,可王麻子来了。听着他跟我娘在院子里打情骂俏,一浪高过一浪,我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从门后抄起一把扫帚就冲了出去。只是扫帚还未落到他身上,我就被他踹倒在地。
娘把两眼瞪得滚圆,手指尖顶着我的鼻子:“找死啊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你偷汉子,不要脸,以后你死了我也不给你捧牌子,滚就滚。”
我充满仇恨地看了这对狗男女,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把镇上的大街小巷都转遍后,街灯就一盏盏地亮起来了。我不想回家,可又不知该走向哪里。
耳边传来两个男人的声音,我抬起酸楚的脖子。
“小妹妹,哭得这么伤心,谁惹你了,告诉哥哥我替你报仇去。”两个小年青站在我的面前,头发长长的黄黄的。
我吓得魂飞魄散,周身的肌肉不停地颤抖。就在我被他们左右夹着拖进一条巷子时,一个人影飞奔过来,随即听见“啪啪”的耳光声。
一名时尚女子叉着腰站在了我们面前。原来是我上一届的学姐小娟,我有好些日子没看到她了,只听说她与父母怄气离家出走。
小娟将我带到她租住的地方。
我看见有两只青龙盘在她的胳膊上。我知道,这是镇上谁提谁恨的青龙帮的标记。
她说:“晓晓,你也加入青龙帮吧,入了就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想到王麻子那一脚,想到我娘那德性,我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并当即作出了一个决定。
半月后,王麻子住进市医院的九病区,对外宣称得了阑尾炎。小镇的上空,被一股无法触摸到的诡秘气息所笼罩。
那年,我15岁。
我快乐得想飞。我的背影成了一道风景。
我重新立了帮规。那就是不先招谁惹谁,对专欺女人的混蛋毫不手软,对挑衅我们的以牙还牙。
大姐,你先别插话,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我这个青龙帮并不像社会上传说的那样坏,最起码在我做了头儿以后。
我对他们说:“要想跟着我一起混,就得是非分明。光明磊落,我们要。阴损毒辣,我们也要。善的咱不欺,恶的,咱也不怕。”
去年吧,也是这趟火车。当时我买的是硬座票。上车找到座位,却发现被三个无座位票的小混混占着。我请他们让位,他们不听。说了三遍,还是不让。换了平时,我早就一拳将他们打趴下了。可这是在火车上,又我一个女的,不能蛮来。那就先把行李放到架上再说吧。于是捋起袖子,弯下腰,可是还未等我站直了,行李就被他们抢去放到了架上,然后点头哈腰抱拳说“对不起对不起”就溜走了。哈哈,对,你猜对了,他们是看到我胳膊上的青龙了。
喏,看见我额际这一圈手术刀痕了吧?二十八针啊。那血,哪是血哟,简直就像自来水,扑哧扑哧直往外冒。你问怎么弄的?还能怎么弄,刀砍的呗。
我和两个姐妹去邻省出差,我们也做生意的。路上遇到三个痞子。其中一个还伸手捏小姐妹的脸。我们未理会,继续走我们的路,因为我们不想惹麻烦。可那三个混蛋找死啊。一路跟着,除了嘴里不三不四,还动手动脚的。
我停下来,朝他们吼道:“放下你们的爪子,否则老娘就不客气了。”
岂知他们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居然上来捏住我的脸,说:“还老娘哩,应该是小娘子吧,哈哈哈。”
我哼了一声,在变脸的同时,从腰里掏出一把刀子刺进那人的身体。当然,他们也亮出了家伙。
我在倒下的瞬间,看到那三个混蛋也被我们刺倒在地,警车闪着灯从远处驶了过来。
我在医院昏迷了五天五夜。事后才得知,那个捏我脸的人被我刺成了轻伤。
我被判了一年的刑。
后悔?不,我不后悔。我后悔的是没将那人砍死,居然只砍了个轻伤。像他这样的社会渣滓,不应该活在世上。
我们青龙帮这个小团体共十六人,男女各半。要问他们是怎么加入的,唉,说来跟我一样啊,都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没办法,那就抱成一团,自己取暖吧。
不说了不说了,你快到郑州了,叮嘱你一句,下火车后不要和陌生人讲话,这儿挺乱的,小偷也多,要看好自己的包包。结识你我真开心,我还有好多的故事没讲给你听。
对了大姐,你要是在路上碰到麻烦,就提徐州王晓晓我的大名,保管没人敢动你,哈哈哈……
光头男人闯入我的视线时,我正站在从西安开往成都的火车上。
将两个包在床铺下安置好,我长吁了一口气,刚想伸个懒腰,却见一个戴着墨镜的光头男人面无表情地立在我的面前,矮胖身材,上身着红色T恤,下身穿一件大裤脚的中裤,脚上趿着双宾馆常见的一次性拖鞋。那样子,与街上的痞子并无两样。
我以为我挡了他的道,便侧过身,岂知他仍站着不动,只好壮胆问他在哪个车厢。他指指我的对面铺位,说,就这儿,然后不再言语,低了头坐下来。那一刻,我分明觉察出有两道光从他的镜片后射出。心,莫名地抖了几下。
一路上,我和上、中铺的人聊得热火,就是不和他对话。不知是他觉察出了我的不友好,还是他原本就不爱讲话,除偶尔插上几句外,大部分的时间是静默在自己的铺上,任由我们在他的耳边聒噪。
聊了会,我觉得没意思,就从包里掏出两本文学杂志,刚放到茶几上,就见他不声不响地取了一本去,自然得好似那书就是他的。
这样一个痞相的人,愿意将自己浸在文字中?很想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一点端倪,但他就是不摘下墨镜。
于是索性从包里多掏出几本放到茶几上。
当我翻完两本后,他第一本还未读完。不禁探过头去,原来是篇描写乡村记忆的文章。心动了一下,再看他的脸,墨镜后似有亮光闪闪。
难道,他的内心也会有软肋?我揣测着,小心翼翼地问他到哪儿下。
他怔了怔,说,盐城,比你早一站。
用手捂住嘴巴,我的两眼不错珠地盯着他。
见我这样,他的嘴角咧了咧,随即又紧抿起来。
我对他来了兴趣,说,你不会是克格勃吧,然后又问他是哪里人,去盐城干吗。
四川的,来盐城做酒生意,已五年了,以前盐城的周边地区都有我们的销售网点。现在行情不好,做酒生意的太多,目前还有好多家单位欠我们的钱哩。语气里,透出万般无奈。
很想说,就你这形象,若往哪家欠账单位门口一站,恐怕无需开口,对方就得乖乖把钱捧上吧,却始终没敢讲出来。
长相恶可原谅,那是爹妈给的。可内心恶,就是自作孽了。光头男人将杂志翻得哗哗响。
我无法判断这话是出自他口,还是出自书本。但那一刻,我为被他窥破了心思而不安。
有三两个道上的朋友想帮我去讨债,被我喝住了,生意不是这做法的啊,谁没有个难处。唉,真是,说这些你懂吗?他摇摇头。
我翻了个白眼,说,闲时你喜欢做什么,是搓麻将还是去夜总会?
主观里,十个商人九个这德性,因此我问得一点也不客气。
你以为?呵呵,你说的这两样我都不喜欢。如不出差,我就呆在店里看报看新闻,晚报常常是从一版看到最后一版。
晚报有个酒版,你们做广告了没有?
没有,广告费用高,还得请人吃饭,划不来,那钱不如省下来,自己辛苦些,多跑几家,上门去推销,只要酒不假,何愁没有市场?
我不禁深深地看了他几眼,心,突然地,就安宁了下来。于是歪在枕上,继续看书。
大姐,请问要奶茶吗?一名服务员模样的年轻女孩举着托盘站在我面前。
奶茶是我的最爱,只是列车上的奶茶太贵,这些服务员每售出一杯都有回扣,因此她们逢人便问,很缠人的。就说不要,便不再理她。
很好喝的呀,买一杯尝尝吧。你看,有原味的,有巧克力的,有珍珠的,有香芋的,你要哪种呢?我给你泡去。
你烦不烦啊,告诉你不要不要,还问!去别的车厢吧。我恶声恶气地甩出这句话。对付这些推销员,就得用这副面孔,否则她就一直站着说,直到你买下为止。
对不起啊大姐,我这就走这就走。女孩小声地嗫嚅着。
姑娘,我买两杯。光头男人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三张人民币,轻放在托盘上。
一杯给她,他指指我,一杯送给你,他又指着女孩。
大哥,我不能要的,谢谢你的关照。女孩将两杯奶茶放到茶几上,声音甜甜的。
上、中铺的旅客将头探出,一齐惊呼起来,没想到,你小子还会怜香惜玉啊。
不是怜香惜玉,光头男人轻声说,我像她这般年纪,也在外打拼,不易啊,我懂的。
叹口气,他扫了我一眼,然后将摘下的墨镜放到嘴边哈气。修长的十指,洁净得不见一点俗气,沧桑的脸庞上,却有着一双幽深的瞳仁,那里面分明写满了善意与关爱。
我的心似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却又说不出哪儿疼。
一时无话,我们又各自埋下头看书。不知过去多久,上铺的旅友将手机递到我的面前,让我看屏幕上的照片,说他的孙女已有三个月了。
正欣赏着,光头男人也掏出手机,说他的孙女已有一岁多了。我们齐声惊叫起来,说你才多大啊。他的样子,不过四十三四岁。
他朗声大笑,说他是六二年出生的,儿子已二十七岁,大学毕业后分到成都一家大企业做会计,儿媳也在同一个厂里。
我们都不可置信地瞅着他。上铺的旅友说他肯定早婚,我则开玩笑地说看样子是奉子成婚。
他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说他二十岁就成家,当时年轻不懂事,老是在外打架闯祸,父母亲管不住,于是就想用家来拴住他。从此,一个街上小混混不见了,代之的,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一个懂得了肩上有责任的男人。
他说他现在能好好地活着走南闯北,得感激他的父母,接着又叹口气,说做父母的,只有当儿女有了自己的家后,看他们过得好,才能放得下心,否则会永远为子女操心的。
我敏感地问他,现在你也在为儿子操心?
他说是啊,儿子也是个坐不住的人,嫌做会计不来钱,把工作辞了,儿媳也辞了,两人一块做生意。
我说这说明他们不满足现状,想自己闯天地,是好事嘛,你瞎操什么心呢。
他说你不懂哦,现在的他才深知他父母当年的心。
我一笑,也不辩解,说你儿子肯定像你。
他呵呵乐起来,连声称是是是。笑眯了的双眼,令我触摸到一颗为人父的慈善之心。
到盐城站,已是凌晨三点多。尽管他的手脚很轻,我还是醒了。
他歉意地笑笑,朝我摆摆手,说,再见,一路顺风哦。
未容我说上一句,他架着墨镜的脸庞就消失在暗淡的过道里。我的目光落在空空的对铺上,恍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梦也?现实也?更为可怕的是,光头男人的脸成了模糊状,留在我脑中的,除了那泛着亮的头颅,就是深不可测的墨镜了。摇摇头,我不再想,索性坐起来,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田野。
天际间,正有微微的光升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责任编辑 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