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墙院落一个家
乡下人家地广物杂,房前屋后,空着很多地。家里的杂物多,犁耙柴刀,还有稻草箩筐等等,因此农家都喜欢修个院子。即使很窄,也是硬要挤个空地让给院子。修不了高高大大的高墙深院,也叫来自家兄弟,筑个土夯墙,高高矮矮地在屋前围一个四四方方的墙,这房子才算完整。踏进屋里,坐着,睡着,都才会觉得踏实。若是没了个院子,空空荡荡的,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慌慌的。 屋里是人住的地方,自然优先把与人亲密的东西往屋里藏,人睡的床、棉被,看的电视机,用的电风扇,填饱肚子的锅碗瓢盆,玉米大豆稻谷等等,一个往一个地方塞,稳稳妥妥,人便可在屋子里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 但农家不能只靠这些东西就能过日子的,还有一些很重要的杂物,那是农家人的命根子。比如犁耙、镰刀、锄头,丢了这些东西,农家人也无法过安稳的日子,只是乡下人怕它们弄脏了屋里的东西,即便反复清洗,仍洗不掉那浑浊的泥味,屋子娇气,受不了这么沾泥带土的东西。于是把这些重要但不清气的东西统统推给院子。 院子雍容大度,凡是屋子嫌弃的,它都统统揽到自己的怀里来,那刚从田里回来的镰刀,还沾着枯黄的稻草,带着一股清香的稻草味,“咣当”一声,主人扔在了院子的一角;还有那刚从山上砍了一车的柴草的柴刀,那沾满糊糊的泥浆的锄头犁耙子。扔下后主人自顾进屋吃饭休息去了。它们便老老实实地呆着,等待下一次主人那有力的大手紧紧的一握,它们又兴致勃勃地跟着出去,干劲冲天地帮着主人营造屋里那温暖的日子。 牛羊也是不能进屋的,满身的羊膻牛骚,身子脚上都沾满泥浆,尽管他们跟屋里的主人一样重要,在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甚至比屋里的某样东西更重要,但主人还是嫌弃,却又不敢怠慢,便在院子搭了个棚,盖上几层瓦片或铺上稻草,再插上几根坚实的木桩,找个栅栏套上,这便是牛羊猪的家。每每看见主人,挽着高高的裤脚,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扛起犁头耙子,它们很精灵,便知道有重活要干了,乖乖地伸出鼻子,让主人套上绳子。栅栏一打开,它们便迫不及待地冲出去,老老实实地跟在主人后面,穿过院子,走向那广阔的田野。若是主人从屋里抬出个热气腾腾的潲食,它们便兴奋不已,在圈子里“哞哞,咩咩”地喊着,在圈里直打转,仿佛很感激主人的养育之恩似的。欢悦的叫喊声回荡在院子里。充满着无限的生机。若是谁家的院子整日了无声息,路过的人便知道这家的日子是如何的清凉了。 院子里最爱闲逛的是老母鸡。乡下人养鸡不喜欢圈养,没时间喂食喂水什么的。就放在院子里。四周的高墙它们是过不去的,任由它们在院子里捉虫捡米吃,它们也很少出院子,不担心走丢。一大早,老母鸡便“咕咕”地起床了,身后紧追着一群棉花团一样的小鸡,老母鸡走走停停,尖利的脚不断地刨着,发现蚯蚓或米粒“咕咕”几声,孩子们便飞奔过来,吱吱喳喳地闹着。有只小鸡叼个小虫,一群忽地围过去,追逐打闹。天色渐渐发黄,主人回来了,抓上一把米,纷纷扬扬,撒拉一地。小鸡们欢快地吃着,囊鼓鼓的,跟在母亲身后摇摇摆摆地回那温暖的窝里去,做个甜甜蜜蜜的梦。 狗是唯一能够在屋里和院子之间自由来往的动物。也许是它的忠诚吧,很博主人的欢心。它很少出去闲逛,很清楚主人走后,它的任务是什么,便趴在院门口,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的动静。若有陌生人在院门口久久地站着,好像有所企图,那狗就不客气地“汪汪”地直大声叫喊,喊得那个人落荒而逃,院子又恢复了安全和平静。如果是远远的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它便很快地爬起来,伸伸懒腰,摇着尾巴,远远地在门口等着,待主人一脚踏进门里,便缠着脚跟,左转右转,又是扒主人的裤脚,又是舔主人的脚跟,亲亲热热,一直把主人送进屋里。没事时,它悠闲地在院子阴凉的地方,半眯着眼,尽情地享受生活,它们根本体会不到院子和屋里的不同。 屋里和院子就这样各忙各的事,重要和次要地共同承担着一家的完整,由外面进到院子,那就是自家的了,即使是一篓刚从山上割回来的青草,绿绿地放在院子里,外人是不敢动的。如果再由院子进入屋里,那东西就显得愈加重要了,我亲眼看到过一些从外面进入院子,又从院子进入屋子的事情发生。 村里的桃姐姐,我就感觉她是村北的人。我们家住村南,两家人不算是什么左邻右居,很少来往。朦朦胧胧中我感觉她长得挺俊俏,招来村里不少小伙子的目光。 那时大哥刚刚高中毕业,文绉绉的,说话也漂亮,可混了几年,竟连半个女朋友都没有,老母亲很是着急,到处托亲朋好友,四处说媒。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个不经意的晚上,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时月光朦胧,我满村跟小朋友玩,玩打仗,捉迷藏,晚些回来,过院门口时,碰到呆呆站着的大哥。不远处,一个苗条的身影亭亭地站着。疲惫不堪的我没在意,匆匆进屋睡了,醒来时院门口还不时传来喁喁声,温和而又亲热。到底怎么啦?心里很是纳闷。 又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坐在月光下,其乐融融。难得一闲的母亲也抽空到了院子里,乐颠颠地倒出她积聚一年的南瓜子,满满的一盘。母亲异常兴奋,手脚不停地忙上忙下,又是倒瓜子又是捧茶,一个劲地往大哥那边捧。我这才看清哥哥身边那个村北女孩。她羞涩而又拘谨,母亲越是殷勤,她越是不自然。我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预感到一些什么。 冬天来临的时候,那位村北的桃姐姐,红红地跨过了我家的院子,住进了屋子。那天锣鼓喧天闹了一阵,村里人开怀畅饮了一天,那位从院外进到院内,又进到屋子里的村北女孩成了我的大嫂,一位仅次于母亲,打理着家里柴米油盐的重要人物。 还有那黄灿灿的稻子,长在僻远的广阔的田野中,金风送爽,荡起一阵阵谷浪,家里人把镰刀磨得闪闪发光,抬上打谷机,装上几个麻袋,雄赳赳地往田里进发了。转眼间,黄灿灿的稻谷装成一袋袋沉甸甸的谷子,从野外运进院子,倒在院子那平坦的晒谷坪,让灼热的阳光不停地抚摸。谷子脆硬亮黄,抓起一把,一撒,坚脆利索,往风谷机里一倒,呼呼地吹走稗子和瘪谷,剩下饱满坚硬的谷子;又一袋袋地装起,从院子进到屋子了。谷子成了滋润家滋润日子的东西了。 很多东西从野外进到屋内,也有从屋子里出来放到院子再到野外,一步一步地远离了我们这温馨的家祥和的院子,其中饱含着多少的辛酸和无奈。 家里的一口大锅,不知是祖上哪代传承下来的,乌黑的锅底,被磨得发亮的锅边,锅底圈圈点点地补了好几轮,父母几次想把它扔到院里,可是爷爷死活都不肯,都舍不得换,说是几代人的传家宝,丢不得。我也感到它的可惜,它不能煮饭了,但它还可以煮潲喂猪牛羊。 但有一天,它被爷爷自己伤心地从屋子搬出,放到院子的角落,它很孤独地被扔在那儿。锅底烂了个大窟窿,像张开了个大口,想哭诉它的无助。它曾是屋子里最珍贵的东西,如今却被无情地扔到院子。爷爷黯然神伤,一脸无奈,不停地摇头叹息,蹲在那口破烂的大铁锅旁,不停地抚摸,仿佛是在给它些许安慰。我见证了一个被热烈拥抱到冷漠遗弃的过程。那可是给了我们无数温暖的老锅,想想一家人在冬日的夜晚,围着滚烫的一锅粥,其乐融融。可如今,父亲路过不瞧它一眼,母亲路过头也不抬一下,最后这口老铁锅连院子也不能呆了,卖到废旧收购站了。我感到被遗弃的酸楚,同时感到在院子和屋子实实在在的不同。 终于爷爷也被从屋子请到院子来了,那时我已经在外地工作。接到电话,我匆匆赶回。爷爷是最疼爱我的人,每每我回家,他总是颤巍巍地站在院门口,拄着拐杖,蹒跚地从屋子里出来到院子来接。他常常抚摸着我的头,即使我长得比他高了许多,牵着我的手不停地磨搓着,满脸笑容地问我在外面的生活怎样。这一问一摸,常常让我热泪盈眶,是爷爷给了我很多很多的温暖,让我在外面受到的委屈霎时烟消云散。可如今? 爷爷静静地躺在院子里,一张红红的毛毯盖住了他的全身。他不能再看这院子里蔚蓝的天空了,还有那身后他亲手垒起的房子。他曾经是房子里最尊贵和最重要的主人,可如今他只能像犁耙锄头一样静静地放在院子里。亲人们围在四周,低声地抽泣着,头上是一顶临时搭建的帐篷,香火袅袅,在超度着爷爷的灵魂,一点点地飘荡在院子的上空,飘出院外。 最后,村里的青壮男子“哎哟”一声,爷爷的身体和灵魂就被抬起来。我知道爷爷要出院门,送到野外去了。亲人们燃起一把火,在院门口摇晃。一刹那,爷爷走了。我追在后面,心里是无助的哭泣。爷爷连院子都不能呆了,只剩下镰刀,锄头,犁耙,母鸡,老狗,牛羊,它们依旧在过着院子里的生活。 半墙院落一个家,进进出出着许许多多悲悲喜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