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块稻田不见了(外二章)
每次回妈妈家,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到田埂上去走。
这次回去,蓦然发现,以前爸妈种稻子的一块田,已让邻居家种上了石楠树了。刚移栽的大石楠、小石楠,尚无多少生机,有点蔫蔫的。也许是长久无雨、缺水多阳的缘故吧。
这块田,曾经是我们这个花木之村的最后一块稻田。它就如一个战士,坚守着田野这个名字,坚守着这个名字下的一种风景。如今,它没有了!它被一棵棵树木替代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胃肠突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无言的难受向我袭来。我的家仍在,可我的家园没有了――那个有着田野的家园,不见了。稻、麦,在这块土地上,我从此无缘再见了!田野,成了花木的栖息地,我固执地认为,那,已经不是田野了。
曾经,风从稻田上吹过,田里,就出现了无数条绿色的小小的游龙,弯曲游移,摇摆着从叶稍上逼来,又倏忽不见;曾经,夕阳在天,青色的叶尖上,顶着点点白色的露珠,娇羞欲滴,欲语还休,静默在晚风里;曾经,黄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弯向大地,骄傲着一季的收获……所有的这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的曾经,都只能在记忆里寻找了。可记忆是会褪色的,我担心,当我年老体衰的时候,我的记忆,会丢失了这些,模糊了我回家的路,找不到那个家园。
我也知道,年事渐高的父母,已种不了田地、侍弄不动田地了,而且我们做子女的,也不希望父母再去劳累了。但我多么希望,转包这块田地的人家,依然能够种稻麦。我的希望是渺小和可怜的。在现在的市场经济之下,在花木之乡的声势之下,谁还会再去种稻麦?致富路,都想走。至于最后的结果,又有谁能明察在一时?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从此,这样美丽的景象,就只在歌词里了。
最后一块稻田,消失在2009年9月。仅以此文,祭奠与记载。
一河秋水
秋天的水,静了,浅了,不再饱涨着自己丰腴的身子,喧嚣着奔放的热情,而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丝丝缕缕,向水底延伸,不再泛起曾经的涟漪。
落叶是一片片小舟,任风吹拂,在水面上漂,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西,一会儿打着旋,不能自已。无根,就无法安稳下来,只能任由风和水流,牵牵扯扯。不能主宰自己的形体与思想,由着他物牵绊,是一种恐慌的生态,会让人失去自己。不确定性,是水面落叶的结局与写照,又何尝不是生而为人的我们的结局与写照?
水面东岸的一丛刺槐,一字排开,倒还呈旺盛之态,顶面的叶,仍碧翠鲜绿。但也只是强弩之末了。下层的叶,一片片的暗桔黄,夹杂在绿中,很刺眼。这种黄,已无生、活之相可言,尽呈颓败之势了。它昭示着,那一丛翠绿,终将逃不过由绿而黄、由黄而褐、由褐而亡的结局。黄,似乎与死亡连结。但凡人之将死,血液将尽时,肤色都会黄枯晦暗。由鲜而枯,由蓬勃而暗淡,经历了鲜丽的场面,终将要回归寂寥的平淡直至死亡,这,就是自然。黄,还与佛有缘,佛墙的色泽,就如那叶黄。佛,转义为“无”,再怎么繁华热闹,禁不起时光的流漫,转眼即逝,一切成空。蝇营狗苟……呕心沥血……抵不住那拂尘尖的轻扬一点,灰飞烟灭。黄叶――佛墙――亡逝――机缘因果,息息相关,物物相连,难以脱逃。
与刺槐相对的西岸,一簇簇夜来香,怒放着。耸起娇嫩的脸庞,伸展着细长的躯干,向着河水,向着天空,仿佛它是个豆蔻少女,欣欣然刚刚出门,见到这新奇的世界,忍不住要叫要跳。这些夜来香,有黄的,红的,红中夹黄,黄中带红的。此处的黄,却与对岸的黄有了差别。那黄还很嫩,几乎透明了花瓣,让人感觉着生命的灿烂与希望。同为黄色,生与死,希望与颓败,如此强烈的差异,常让我不解。是心情使然?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同一双眼睛,只是从这岸到那岸的距离,怎会有如此落差的情绪?只能归结为色差的缘故。娇嫩的黄,总还是让人觉着希望的。只是一旦这黄沉滞了,焦暗了,那也就附上了另一层意义了。
一河秋水的北岸,摇摆着根根芦苇。修长着身子,临水照花,却映出些惆怅与遗憾。哗哗的叶声,是苇的肺腑之言,声声不断。此语,扶摇直上,遥及天穹,青天却不语。苇花开了,苇也就接近生命的终点了。花开,不都是迎接累累硕果,也有更接近消亡的。苇之主人,是一脾气暴躁的老太太。丈夫早亡,与儿女皆相处不和,遂孤单一人,住岸边一小屋。老太太在时,争强好胜,稍有不顺,遂倒张她的“三角眼”,破口就骂。村上小孩,是不近她身的。如此一强悍之人,最终却走上喝药水自尽之路。苇叶沙沙,不懂世间之事!
河的西南岸,一棵朴树,倾斜于河面,枝开叶散,撒半河的荫凉。褐色光滑的皮,见证了岁月的匆匆。摘它圆果作炮弹、玩打枪的孩童,都已四五十岁了。植树的公公,已经过世,它,也已垂垂老了,只是它不长白发而已。头顶的绿叶,已是千疮百孔,一年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迎风穿雨,默默而立,寻找着住昔的印痕。叶张叶收,生命的轮回,年年相似,却又岁岁不同。曾有人高价收购朴树,父亲母亲没有答应。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让金钱收买。留着朴树,就是留着一个念想,留着先人的身影。
一河秋水,青绿相间,搅起悠悠的思绪。夜来了,水,更宁了。月光中,水语窃窃,不能止息。安宁相待,从容相对,走的走,去的去,来的来……聚聚散散,就如这水,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总有它的颜色,驻水一方。世间事,道不清,言不明,却并不都是能圆滑而过的。
不能忘却的纪念
十五年了!
十五年,5000多个日日夜夜,它让我由年轻走向年壮,由青涩迈向成熟,由急躁变为沉稳。它让我经历尘事,又忘却诸多尘埃。无论经历怎样的沧桑变化,有一个人,却日日在我心中流光,始终不改初衷。尽管我已享受不到她温暖的呼吸,拂过我的面颊。
时常想,该写一写她了。可几次动笔,几次都撂下了笔。迟迟不想动笔,是我固执地认为,不写她,是为了把她更深地埋藏在心里。对一个人的思恋怀念,愈是不表达,它愈是向内心生长,会如一棵树,葳蕤成一片,郁郁葱葱地根植在心里,成为一种力量,没有任何刀锯可以割裂。而我更害怕,我这支笔太秃,写不出她对我的深情厚意。与其让她苍白于纸上,不如让她活在我的心中。
她,是我的婆婆,母亲的养母。婆婆与公公结婚后,未生儿育女,母亲3岁时,被她领养回来。到母亲谈婚论嫁的时候,父亲上门做了女婿。婆婆没有断掉母亲、父亲与自己娘家人的联系,我们仍与嫡亲的外婆、奶奶两家人有来往。为了区分血亲与养亲的称呼,从小我们便唤家里的两位老人为婆婆、公公,而我们姊妹三个,未有一个跟婆婆、公公姓,仍是随父亲的姓。有人很奇怪婆婆、公公的做法:领养的女儿,招上门的女婿,为什么不让孙辈跟自己姓?婆婆说,“一家人在一起,只要过得开心,不在于跟谁姓”。
从姐姐出生,瘦小的婆婆即做了我们的“摇篮”。记忆中,我是在婆婆的背上开始识得蓝天与大地的。哥哥与姐姐相差两岁,玩的时候,大都是他们在一起。一次,他们与小伙伴玩扔砖的游戏,哥哥不小心,把砖扔到了姐姐的额头上。血在流,姐姐哇哇大哭,哥哥远远地站着。村上的小孩来叫婆婆。婆婆背上驼着我,左手搀着哥哥,右手拉着姐姐,迈着小小的脚,向大队卫生站跑去。现在想来,不知道那一米五五的瘦小的身躯里,怎会有那么大的力量!
孩提时的我,很倔强,常常惹得脾气急躁的母亲生气。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记得老是在夜间惹母亲生气,常常被母亲打哭。婆婆闻声,立即过来把我抱到她的床上,我的哭声也就止了。现在时常想,我与婆婆这么有缘,或许,我该是婆婆的孩子,晚生了很多年,做了母亲的孩子,仍是离不开婆婆的庇护。
童年时代的我,虽是女孩子,却顽皮得像个男孩,总是与村上的男孩们玩在一起。20世纪70年代,物质比较缺乏,小孩子们没什么零食可吃。一个暑天,有人提议去偷生产队种在公墓上的瓜。我跟着去了,瓜没摘到,却把一只新凉鞋掉到了公墓边的河里。婆婆见我光着一只脚,问清原委后,她扛着锄头,搀着我,到河里帮我捞鞋。婆婆下到河里,水齐到小腿肚……水到大腿处……水齐到胸口了,一耙耙下去,一耙耙往身边拖,始终不见鞋的踪影。婆婆说回家吧,你妈那里我帮你说去。婆婆的庇护让我逃过了母亲的责骂。冬天贪玩,到结了冰的河面上去,不小心掉进冰窟窿,不敢回家换衣服。同样是婆婆拉着我,回家换衣服,烘衣服,逃过母亲责罚那一关。
那年家乡地震,我害怕得六神无主,想跑却动不了脚。婆婆一把拖着我,往竹林里颠着跑。一边跑一边告诉我,竹林里有竹根连着,地不容易塌。其实这只是婆婆的想当然,但在那时,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似乎跟婆婆在一起,我就有了生机。
工作后,因职业关系,慢慢地颈椎有了毛病。婆婆听说枕菜籽壳做芯的枕头,对颈椎炎有好处,遂到田里用蛇皮袋装回那些落了籽实的菜籽壳,晒在竹匾里。一点点拨捡着,去掉草屑杂叶,再一遍遍翻晒着。壳干后,婆婆眯起老花眼,一针针一线线,为我缝了一个菜籽壳枕。这个菜籽壳枕,在婆婆离开人世后,伴随我多年,直到壳碎了,枕已不成样,才含泪一剪剪挑断那密密的针线,任壳屑碎了一地。常常记起婆婆坐在午后的太阳下,在小屋门边的竹匾前,一针针地缝、一把把地塞菜籽壳的那个身影。瘦瘦的,小小的,一头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25岁那年,婆婆没来得及与我见最后一面,因肠穿孔误了时间而突然去世。乍听这个噩耗,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那个精力充沛的婆婆会死。我接受不了死亡降临到婆婆身上的这个事实。灵堂前,我两天两夜未合眼:婆婆应该与我有话说的,怎么能扔下唯有她用“英――哎――”来呼喊的我?从此我再也听不到那独特的“英――哎――”的呼唤。泪,止不住地流。跟随着她,我们一起挑马兰,一起种蚕豆,一起摸蚌壳,一起锄山芋,一起捡稻穗……蓝天白云,见证我们祖孙俩在地头田埂的身影。每天一睁开眼,我先找的是她,而不是母亲。
婆婆刚刚离去的第一年,思念她的结一直打不开。有太阳的日子,会想:这么明媚的阳光,婆婆晒不到了;下雨的日子又会想:下雨了,婆婆会在哪里避开这凄风苦雨?抬起头,她又仿佛就在空中,对着我盈盈地笑。日日夜夜。
十五年了,想起她,依然有泪滴下。是她教会了我“活在心中”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多么想再听一听那一声短一声长的“英――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