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笔墨寻常事
初识王强,是24年前的事。彼时我刚到中央财经大学教书,与他一个教研室同事。起先不熟。寻常只见一个身型颀长的男子在黑暗的楼道里晃来晃去,穿件绉绉巴巴的短袖茧丝衬衫,瘦得有点儿不大像话。开会时坐在一侧,手里把弄一柄折扇,翻着一册旧书,使一支钢笔在上面批来批去。就觉得他年龄大出我不少去,是个做学问的人。又与几位老先生过从甚密,谈的都是些古代的人和事,我却与他说不上话。
就在一块儿混了。混得长了,渐渐相熟了,才知道他比我也就大出三岁去,早我一年半来到此地工作,北师大中文系毕业,诗词受业于杨敏如先生,书法受业于启功先生,史记受业于韩光琦先生,训诂之学则受业于许嘉璐先生。又知道他当过知青头儿,调理过百十号北京大爷姑奶奶。上大学后却对古人的事迹有了兴趣。通史记、究研唐宋词,而且,自己亦写得一手好诗词。平时闲来无事,总要到北京各处园子里走走,看赏各路花色,捎带着去一些有名的馆子极专业地点些吃食。端的是模样儿周正,见过大的世面,不是我等这样从小地方考学到了京城的人所能做到的。八十年代初时,大学残废既久,学问稀薄,见到这等仿佛民国初期的人物,恍若隔世,真也是不知身在何处。
过从多了,就看到了他的书艺:先是一叠词稿,细笔行书写在自荣宝斋买来的水印花笺上,笔墨疏朗清癯,略参启功书法意思,却与王强长相更似。再看他日常钢笔手书字体,亦是仿佛,却比他的书法略微扁圆,只是结体更为随意几分。
此后又不断看到了他为他人不断写的大字,或中堂巨制,或诗词挑山,或五七言对仗楹联,或名号横竖匾额,多是受人之托随手写来,字体却多是启先生体式。因为他人知道王强是启先生登堂入室得其亲传的弟子,启功又是名家,便总要他以此体式作书,王强亦总是不欲拒人。其实王强古学底子极是深厚,诚同龄人中之鲜见者。90年代初时我与他一并作书法专门研究,成《中国书法导论》一书,知道他于此道已臻纵横通达之境,书艺又潜习多年,参用诸家法式,加之学养在那里搁着,平时与人诗文书札酬唱往还中的字,有启先生书法之俊朗疏日厂风致,但少了一点儿妩媚婉约。结体婉延欹斜,略参汉碑意思,竖笔侧锋直下,粗重波折,浑然多变,早有一家之面目,其实不必要作启体示人。但王强是个从不将书法当个什么大事儿来看的人,有人央求了,手书一纸,不过是顺适他人的意思,为的是叫人高兴。至于是不是自家面目,好象也是从不当意。
这其实是有另一种的好。彼时国中不似当前嚣攘不堪,大家日常俱多闲意,王强又是个地道的美食家,平时吃酒聊天儿,说着说着,便会顺手写出各种菜式做法示人。我手中存有不少王强手书而成的菜谱,信手涂抹,点划潦草,披改随性,端的是无意乃成的上品。古时留下来的书法范本,其实多是这样俗常日用的文字,或书札往复,或碑铭行状,或中药单子,或账薄笔记,或遣兴诗文。检视千余年来书家身份,或高官大吏,或平素书生,或不名凡夫。哪里有什么书法艺术?哪里是什么书法名家?不过就是朱子所说,乃“即其所居之位,而乐其日用之常”。并不要像今日的艺术家那样,临池之时如临深渊,端出个什么架式,定要有一番煞有介事的“创作”。古人活着,是千般事故皆化为稀松寻常的意思。看艺看术,无非是个匠作手段。但千般手段,终了总要化作个人的修为境界。看古人写字,风格殊异,但从不说起是形而上的艺和术,却片片字纸俱有一番个人性情的风神境界。人说看古人字今人字,有书家字,画家字,还有文人学者字。这也是无以为分的强作分别。依照这个意思,王强的字,大概要算作是文人的字罢,我说不定。但我宁愿如此看待他的书法字纸,因其中意思深蕴契合我的知解所好。我与王强共事凡二十余年,总觉如与一古代书生为伍,风神萧散,于书艺了无滞着与功利,却在在俱是个人的学养修为,缘故似在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