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花开的声音
天天都有人上天堂,但好像永远是别人家的事,直到身边的人离开,才赫然惊觉,原来,谁都逃不掉。 ――几米 太婆去世的那段时间,是段只有眼泪而没有温暖的日子,追忆的泪水滑过的痕迹,听花与黑夜唱尽梦魇与繁华。 舅舅带我走进灵堂时,看着桌上供着的太婆生前的相片。在明媚的阳光下,太婆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冲我微笑。我傻傻地看着相片,半天没有动。舅舅碰了碰我的胳膊,递给我三支香。我接过香,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眼角渐渐湿润,泪水哗然而出,“太婆――”一声长长的呼唤响彻我的心扉。 妈妈拉着我坐在墙边的长椅上,看见外婆。黄昏的灯光里,外婆看上去很苍老,由于没有休息好,脸上显得有些浮肿。“外婆!”我喊了一声,外婆好像没有听到。“婆!”我提了嗓子,外婆才回过神,望着我很勉强地笑了笑,目光有些呆滞,很让人心痛。我想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 太婆出殡那天,很多人都哭了,外婆、妈、姨,还有许多村里的老人和妇女,幽咽的哭泣声唱断了所有记忆的来路,我眼中的十年前,妈妈眼中的二十年前,外婆眼中的三十年前或者更久,那些曾经的,过去了很久的往事,又重新被人们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到,她和蔼的微笑,坚定的目光,如梦幻一般坎坷的经历,奋力拼搏的一生,在这样的呜咽声中落下最后一笔。 路边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对扶着她的儿媳说:“生前是多贤惠的人,临了,有这么多的孝子送行,修来的福分啊!”说着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抹掉了眼泪。我回身一看,长长的送葬队伍望不到头。轻风拂过孝布在风中摇摆不定,渗白了半边天。太婆,此时,您若在天堂向我们俯身凝视,定会欣然而笑的,在同样的无法逃离的人生宿命后,您是在爱与被爱中溘然长辞的,您是幸福的。 棺木入土后,要给坟头垒石,妈妈轻拍我的肩膀:“去给太婆坟头抬块石头吧。”当我把石头放在坟前时,心里默念道:或者,这是我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细想想,这么多年来,我并未曾为她做过什么,除了寒暑假回家陪她说说家常,就是给她带来了对我这曾外孙女的挂念。 与其他姐妹不同,我对太婆有份特殊情结,因为太婆是我出生后第一个抱我的人。“生下来时,有七斤多,白胖白胖的,可招人疼了。睡觉的时候还扒拉嘴,就知道一定是个馋丫头。”印象中的太婆总是笑眯眯地这样数落我。 小时候,太婆抽水烟,用烟纸一点,吸一口就咕嘟地响一下,冒出许多小烟圈。烟筒一响我就往后退一步,再响就又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没留神后面有个大木盆,里面装满了冷水,我一屁股扎在里面,湿了个透,哇啦一声哭了起来。太婆先是一愣,赶忙把我从水里捞出来,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于是,我对她的烟筒更感兴趣了。一次,趁太婆不注意,偷偷拿出她的烟筒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子,这个害我掉到水里的怪物,想着太婆每次抽它时悠然自得的样子和那些不断盘旋的小烟圈,就也想尝尝是什么味。于是对着烟嘴猛吸了一口,烟没吸到,倒是喝了一大口苦水,刚准备吐出来,太婆进来了,慌乱中一不小心。把水吞了。痛苦的表情可想而知,太婆不知怎么了,就问我,我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哑巴吃黄连。于是太婆就拿起烟筒抽了起来,透过烟雾,我又看见太婆眯起来的小眼睛。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太婆抽起了旱烟,那个水烟筒就不见了,我的那段苦史也渐渐被遗忘,只是太婆慈爱的微笑和眯起来的小眼睛不时被我忆起。 在我的记忆里,太婆始终是和蔼的,可是在妈妈的记忆里,她老人家可是位狠角儿。 妈妈小时候,一放假,兄弟姐妹都聚在太婆家里。孩子多了,就一起下河玩。一玩就忘记了时间,日暮来临才想到要回家。走到家门口,发现太婆很生气地站在大门口,手里拿根藤条,气呼呼地看着这几个“罪犯”。几个人悻悻地走到太婆眼前,一个个身上都湿透了。发梢上还有水滴不时往下滴,心里暗叫完蛋了。眼看着藤条落在屁股上,又都不敢支声,想说点什么认错的,可就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且太婆最讨厌还没打就未雨绸缪地哭个不停。挨完打后每人拿一个盆,装一盆土豆,谁先削完谁先吃饭。“削了太多的土豆,不吃就浪费。就上顿下顿地吃,到最后我见了土豆就恶心。”妈妈说。 而在外婆眼里,她的母亲是一位勤劳、朴实、善良的农人。 太婆年轻时,家里的农活,做饭,洗衣,喂猪,样样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是下到出里也不比准差。“你太爷爷在工厂里做工,家里大小事务都是你太婆独揽大权。”外婆说,“别看她身板小,力气却大着哩。”太爷爷过世后,太婆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一个人默默地支撑这个家。 太婆生性好强,不甘心只做一个家庭“煮妇”,在一番打拼后,也弄出了名堂。在乡亲们的眼中,太婆是一位秀外慧中、精明能干的女强人,大家都尊称她为曾主席。太婆姓曾,是乡里的农会主席,还当过人大代表进省城开会,也算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乡里的大小事情部有她忙碌的身影,乡亲们有什么事都爱找她商量,就在这来来回回的劳碌中,她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日渐伟大。太婆退休好久了,可年年她都坚持要交党费,有时坐在门口听到别人说要开会,就会急忙问为什么没有人通知她。也许正是因为她从那种混乱、饥荒的年代走过来,所以对党有种特别的情结。 记得有一次,太婆坐在门口,模糊的双眼茫然地看着远方,不知不觉掉下泪来,妹妹问我:“太婆为什么哭呢?”“因为她看得太久,看累了!”我回答,“可是她什么都看不见啊!”“不,她可以的.她是用心在看这个世界,而不是用眼睛,所以她看得比谁都清楚。”妹妹很迷惑地看看太婆又看看我。“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我轻轻抚摸妹妹的脸,笑着说。妹妹点点头,又开心地跑到太婆的怀里冲我笑。有什么画面能比这场景更美丽呢,我一生都会记得那个下午。 如今,四世同堂的家庭并不多,来自曾祖母的关怀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可以享受得到的。因此,它又成为我一个无意间拿来炫耀的资本,持续了很长时间。每当我提到我的太婆时,大家总会用一种羡慕的眼神望着我,只是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份亲情的可贵,直到她离开我才渐渐开始明白,这不单单是一个老人的存在使我有了这份可供炫耀的资本,而是一个亲人的关爱给了我更多的幸福。 现在,她离开了。躺下的身躯花开四季,融化成冰川河流,不朽的灵魂安归天国,重新擦亮生命的火光,为子孙所瞻仰。西斜的夕阳照亮你曾经光鲜的面庞,几多沧桑;流光里落下的珍珠是你多年前失明的双目,满是忧伤。 有人说:生命是一座恢弘的城堡。那您就是城堡里一株美丽高洁的睡莲,沉沉地睡去,又即将在黑暗中重生。我始终认为,人性的脆弱是无法面对自然的沧桑的。我们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在生命的尽头,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多的消失和告别。 一切的喧嚣浮华在这里都是一片宁静,只有那睡莲花开的声音,在渐行渐远的呜咽声中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