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金瓶梅]人物形象塑造之比较

　　在我国的小说中,《红楼梦》以长于写人著称。它反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千人一面”,所写的人物,只要有个名字,就有性格。这除了作者有高深的艺术造诣外,还有他坚实的生活基础,这些人物,多是他“半世亲见亲闻的”。同时,也不排除从前人作品中吸收营养,特别是从《金瓶梅》中吸收营养。因而,我们从《红楼梦》中有些人物的身上,或多或少,或浓或淡地窥见《金瓶梅》中人物的影子。但《红楼梦》的人物所包含的容量,要比它的影子丰满、深厚、鲜明得多。 　　一、从王熙凤的身上,可找到潘金莲的影子。俩人都一样淫凶狠毒、能说善道,都有才能。潘金莲是丫头出身而识字,凤姐是小姐出身而不识字;潘金莲没能管家,才干未显出来。在淫凶狠毒方面,也有质的不同。凤姐到底是大家小姐出身,在性行为上要蒙上块遮羞布;也不象潘金莲那样滥,只要是能接触到的男人,不论是孩子、粗汉都无选择;凤姐是有选择的,贾瑞打她的主意,她不但不同意,还骂:“这畜牲活该作死!”到底把贾瑞摆布死了。潘金莲自恃才貌,骄傲忘形,在家里就象一头疯牛,对谁都要顶一角,和李瓶儿、孙雪娥、李娇儿都结下深仇,对嫡室吴娘也要撒泼,全家上下,除了春梅,没一个说她好的。她对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不好,对给自己拉线搭桥的王婆也冷淡,以致完全孤立。这自然是西门家没规矩,也说明了她在某些方面是愚蠢的。凤姐则不然,她很会看风使舵,只凌践比她不如而又无法报复她的人。对兄弟、姐妹、妯娌她是笼络的,对长辈是讨好的,特别是把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奉承得无微不至。有贾母作靠山,她的脚根就站得稳而又稳,连她婆婆也把她无可奈何。她还惠而不费地周济了一个乡下人,后来,终于赖这点恩德,保全了她的独生女儿。她害死贾瑞,害死尤二姐的手段,比潘金莲害死李瓶儿高明得多,叫人抓不着把柄,可称得上是个阴谋家。王、潘二人的本质是一样的,但由于出身教养,家庭环境不同,就有文野高低之分。作者还具体写了凤姐的一些好处,使她不是一味的青面獠牙,而是性格复杂的蛇蝎美人,既是蛇蝎,又是美人,形象就比潘金莲丰满,深厚。她作为封建贵族家庭的支柱和蛀虫,其典型意义比潘金莲的价值更大。她是潘金莲的升华。 　　二、王夫人和吴月娘在本质上也有相同处:都是表面和善,内心险恶。不同的是:贾政是个道学先生,不敢做越轨的事,夫妻间未产生龃龉;贵族之家规矩大,嫡庶间等级森严,正室很有权威,作妾的不敢反抗。西门庆是无行的淫棍,吴月娘不得不劝谏,一劝谏夫妻就反目。市侩之家没有规矩,而潘金莲又是个又刁又恶的泼妇,两人对吵起来,她没法用家规来压潘金莲,只能以自己的清白来压潘金莲,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的趁汉精便浪,俺们真材实料不浪!”殊知潘金莲竟说:“你是真材实料,谁敢辨你?”虽然潘金莲被孟玉楼、玉箫架走了,可吴月娘并没有在这场吵闹中得到胜利,只气得“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到西门庆死后,她又拿到潘金莲和陈经济通奸的把柄,才得发挥主母的权威,把潘金莲发卖了。王夫人对赵姨娘任意喝骂,赵姨娘连气都不敢出;婆婆贾母派到怡红院的丫头,她可不经请示贾母,就任意赶走这样的权威,吴月娘是没有的。 　　三、尤二姐和李瓶儿在性格软弱上有相同处。尤二姐是穷家姑娘,和姐夫往来密切,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李瓶儿有一大笔财产,是有夫之妇,和西门庆通奸,是自己不正经。李瓶儿在前面很泼辣,后面很软弱,性格前后分裂;尤二姐的性格却始终如一。尤二姐和李瓶儿的一生希望(也是封建社会妇女的一生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都因儿子死亡而不得不死亡。但李瓶儿有条件保卫儿子而未能保卫,有条件和迫害者斗争而不斗争,加以她先前的淫贱行为,她的死,难于引起人们的同情,意义也不大。尤二姐则不然,她完全是个无辜的,她的对手势力太强,她无力对抗;她的对手所用的手段太阴险,她也无法呼冤;所以,她的死就引起了人们深深的同情,而其意义也超过了妻妾争风,而是阶级斗争的例证。 　　四、焙茗与玳安,两人都是主人贴身的小厮,都善于揣测主人的心意。李瓶儿死了,西门庆悲痛得几天不梳洗,不吃饭,谁去请他吃饭都被打骂。玳安建议去请应伯爵、谢希大来劝,说:只要二人到来,“消不的他几句言语儿,管情爹就吃了饭。”月娘说:“你是你爹肚里的蛔虫?俺们这几个老婆都不如你?你怎的就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把应、谢二人请来,果然一席话就说得西门庆吃饭了。凤姐生日,宝玉一早就遍体纯白,只带焙茗出门,一直跑到城外荒僻的水仙庵,在井台上设祭。宝玉只“含泪施了半礼”,什么话也没说。焙茗却代他说:“受祭的阴魂……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难出口,我替二爷祝赞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起玩耍,岂不两下都有趣了。”说得宝玉也“掌不住笑了。”第九回在贾家义学里,金荣和秦钟发生了冲突,焙茗(此时叫茗烟)听贾蔷说宝玉受欺负了。他是“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撞进书房,骂道:“姓金的,你什么东西,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结果打了一场乱仗。《金瓶梅》第五十回,玳安带着琴童寻开心,凶神似的撞进蚨蝶巷妓院,打跑了嫖客,霸占了妓女,还骂:“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去,叫他且试试新夹棍着!” 茗烟闹书房,只是顽童不懂事;玳安打妓女,却是恶霸仗势欺人。加上本回开头,玳安欺负书童的情节,他耍恶霸的味儿就更浓了。他平白把书童按在椅子上要亲嘴,把书童的“牙花都磕破了”,新“帽子也抓落了”,书童恼了,“玳安说:好淫妇,我逗了你逗儿,你恼了!不由分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向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同是小厮,同是顽童,茗烟还有其天真可爱之处,玳安却是一身霸气。然而就是这个玳安,在《金瓶梅》的第一百回里,西门庆的遗腹子孝哥出家后,吴月娘“把玳安改名做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这是作者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