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说说古诗词里的清凉美食
夏日炎炎,欢迎来到清凉水世界。大江大湖太远,我们去房前屋后的小沟渠、小池塘、浅草湾,寻找湿地的诗意。大诗兄今天想重点介绍的,是三种水生植物、凌波仙子。大诗兄选材的标准是很苛刻的,美观固然重要,更加重要的是,得是美食。
先科普一下,水生植物,按照生态学的划分,主要有四种:挺水植物,根在水底,茎叶蹿出水面,比如芦苇;漂浮植物,比如没有脚的浮萍;浮叶植物,根固定在水底,叶子飘在水面上,比如睡莲;沉水植物,比如水藻。
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
春末夏初闲游江郭二首(其一)唐 白居易
闲出乘轻屐,徐行蹋软沙。观鱼傍湓浦,看竹入杨家。林迸穿篱笋,藤飘落水花。雨埋钓舟小,风飏酒旗斜。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淹留不知夕,城树欲栖鸦。
“春末夏初闲游江郭”,这是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们时间地点。时令,就在初夏;地点,就在城外江边,水面开阔之地。这里凉风习习,水草丰茂。
白居易白大官人,悄无声息地,他款款地来了,挥一挥衣袖,并没有带秘书和驾驶员。“闲出乘轻屐,徐行蹋软沙。”请注意他的装备:轻屐,这是一种户外专用防水鞋,全天然木质,材质轻盈。这种鞋,踏在江边湿地的沙土上,只会留下一行一行潇洒的屐齿印记,绝不会泥足深陷。
“观鱼傍湓浦,看竹入杨家。林迸穿篱笋,藤飘落水花。”在河边看钓鱼,去老杨家看竹子。当年春天破土的竹笋,现在已经蹿出一人多高,各个竹节处绽出尖尖的枝叶芽儿。
“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炎炎夏日,老杨为我煮上一壶浓浓酽酽、苦苦涩涩的白茶。除了喝点白茶,必须得吃点什么。采菱姑娘刚刚采摘上来的菱角,呈现鲜嫩的青色。香菱还没有长出尖锐坚硬的角儿,只是鼓出一个浑圆的钝包。老杨,千万不要煮!嫩菱角,得生吃。用手剥,手指染上一层绿色;用牙咬,皮儿壳儿有一种淡淡的苦涩。菱肉,雪白,甘甜,鲜嫩,多汁。
“淹留不知夕,城树欲栖鸦。”一天就这么混过去,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吃鸡蛋,你不一定想知道下蛋的母鸡长什么样。但是,吃菱角,我建议你了解一下:菱角是谁采摘上来的。
看采菱唐 白居易
菱池如镜净无波,白点花稀青角多。时唱一声新水调,谩人道是采菱歌。
夏日的池塘,无风无雨,就像一面镜子。偶尔吹来丝丝热风,只是在水面上荡起一些细细的涟漪。
菱角,菱科,水生植物中的漂浮植物,广泛分布在中国长江流域等地。它的全部身体,根茎叶花果,全都在水面上漂浮。菱角的叶子,也是有棱有角的形状,仿佛一个带齿的三角形。菱角的茎,软泡泡,中间有一节膨胀肿大带气囊。菱角的花儿,小小白白,很低调。菱角的果实,刚开始是青色,壳儿软,适合生吃;渐渐变成紫黑色,适合煮熟吃,壳儿巨硬,最好的开启方式是用门缝夹……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因为这都是我大诗兄玩剩下的。
“时唱一声新水调,谩人道是采菱歌。”采菱的姑娘,着实跟鲜菱角一样秀色可餐,这是白大官人最最着眼的一个环节。姑娘们划着小船、木盆,唱着歌儿:
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心,得呀得妹有情就好像两角菱,从来不分离呀……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他浏览器中播放
软温新剥鸡头肉
南歌子·湖景宋 苏轼
古岸开青葑,新渠走碧流。会看光满万家楼。记取他年扶路、入西州。
佳节连梅雨,馀生寄叶舟。只将菱角与鸡头。更有月明千顷、一时留。
“只将菱角与鸡头”,苏大学士说了,只吃菱角不吃鸡头,人生是不完整的。这些水生植物的生长期,都在夏日:“佳节连梅雨”,佳节就是端午,梅雨就是黄梅天。实事求是地讲,鸡头的成熟期,要比菱角晚一些,大约是夏末秋初的时节。
对了,讲了半天,还没告诉你“鸡头”是什么。还需要我解释么?鸡头,不是公鸡母鸡的头,它的学名叫“芡实”,睡莲科芡实属,是一种浮叶植物,也就是根扎在水底,叶子漂在水面上。芡实,多么学术化的名字!这么跟你说吧:我小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芡实”是什么,但绝不会把水中的“鸡头”跟家养的“鸡头”混为一谈。
芡实为什么叫“鸡头”,看了样子你就知道。成熟的芡实果实,浮出水面,长满小刺,就像鸡头上的羽毛;果实呈现长圆形,顶端是一个尖尖的角,像鸡的嘴巴——喙。
“鸡头”的名称,由来已久。唐朝有一首民歌,是专门描绘这个“鸡头”的:
鸡头
湖浪参差叠寒玉,水仙晓展钵盘绿。淡黄根老栗皱圆,染青刺短金罂熟。紫罗小囊光紧蹙,一掬真珠藏猬腹。丛丛引觜傍莲洲,满川恐作天鸡哭。
“水仙晓展钵盘绿”,这是说鸡头的叶子。鸡头是睡莲科植物,叶子也像莲叶,翠翠绿绿,团团圆圆。但是!它是带刺儿的,正面反面都带刺儿。想去采摘鸡头果,得先过叶子这一关。
“染青刺短金罂熟”,这是说鸡头果实的外观,长满短刺;“丛丛引觜傍莲洲,满川恐作天鸡哭。”丛丛簇簇的鸡头果实,尖嘴朝天,就像一群公鸡母鸡,在漫川漫天哭泣,有一种惊悚片的感觉啊。
“一掬真珠藏猬腹”,鸡头果实就像一个刺猬,你不要上嘴就咬,真的会满嘴血;况且,我们要吃的也不是这个。你需要拿一把大菜刀,费尽心思劈开鸡头果实。咦,里面别有洞天,就像剥开一个石榴,薄薄的膜儿包裹着一粒一粒的“真珠”——真珠就是珍珠。这一粒一粒的东西,你也不要上嘴就咬,真的会崩掉牙;况且,我们要吃的也不是这个。鸡头粒儿煮熟,可以用牙齿咬开,或者用其他什么工具剥开,里面有一种香甜温软的果仁,这就是“鸡头米”。
据说,当年唐明皇看到杨贵妃出浴,眼见胸前景象,脱口而出:“软温新剥鸡头肉。”边上的安禄山——不要问我安禄山为什么在边上——接了一句:“润滑犹如塞上酥。”
这些都是封建糟粕,我们必须加以摒弃。
“美人腿”与“雕胡饭”
菱角是漂浮植物,鸡头是浮水植物,下面我们必须得讲讲挺水植物。代表性植物,就是下面这位:
晚春田园杂兴宋 范成大
污莱一棱水周围,岁岁蜗庐没半扉。不看茭青难护岸,小舟撑取葑田归。
虞美人宋 周邦彦
疏篱曲径田家小。云树开清晓。
天寒山色有无中。
野外一声钟起、送孤蓬。
添衣策马寻亭堠。愁抱惟宜酒。
菰蒲睡鸭占陂塘。
纵被行人惊散、又成双。
渔父词宋 赵构
无数菰蒲问藕花。棹歌轻举酌流霞。随家好,转山斜。也有孤村三两家。
作者范成大和周邦彦,我们晓得,都是宋朝的著名文人。作者赵构,这个名字好熟悉,难道……是他?没错,就是他。金兵入侵北宋,逃跑渡江建立南宋的那个赵家人。此人皇帝做得如何,历史自有公论,不过,单论这首词的文气,应该是继承了他老爸宋徽宗的基因。
“不看茭青难护岸”,茭青,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就是茭白吧?茭白,也叫做茭瓜、茭笋、茭草。“菰蒲睡鸭占陂塘”,“无数菰蒲问藕花”,菰蒲是啥,我不知道。大诗兄告诉你:不是茨菰,还是茭白。
茭白,禾本科菰属植物。禾本科,也就是说,这种植物跟水稻、芦苇是同一个大家族的。它们的样子,也都比较相像,挺拔苗条的茎秆,细长的叶片;它们的习性,都是喜欢生活在浅水之中;它们的好朋友,都是葑草(一种水草,可以沤肥做田)、睡鸭、藕花。
茭白最值得看的地方,是它的茎,膨大,白嫩,多汁,鲜美。于是,有人把这种食材叫做“美人腿”,我很佩服有这种丰富想象力的人。
美人腿
在博大精深的中华美食文化中,大诗兄特地留意了一些以“美人”冠名的食材,除了“美人腿”,还有:“美人肝”,这是南京名菜鸡胸脯肉;“美人舌”,这是一种茶叶嫩芽;“西施舌”,一种蛤蜊壳里的贝肉。我认为,这些无用的知识,让我们的生活顿时活色生香。
接下来,让我们走进科学。茭白植株为什么会长出那种“美人腿”?说出来你不要败兴:跟脚气一样,“这是由真菌引起的”。书本上说,茭白的基部由于真菌寄生而变肥厚。如果你不幸在菜场上买了老过头的茭白,切开一看,就会发现有很多黑丝、黑点。那就是真菌。茭白越老,黑色沉淀越多。
还有一种冷知识,我也一并告诉你罢!不是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而是:茭白的果实,在古代也是一种食材,叫做“菰米”,或者“雕胡”。这种食材,据说样子比稻米要细长,呈现出一种有光泽的紫色。
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关于“菰米”的诗句。比如,王维在《送友人南归》中写道:“郧国稻苗秀,楚人菰米肥”;杜甫在《秋兴八首》中写道:“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杜牧在《早雁》中写道:“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而最有名的一首,是李白写的:
宿五松山下荀媪家唐 李白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五松山,在今天的皖南铜陵、宣城一带,那一带是李白在江南游历的基地。就像一直在跑步的阿甘,李白是一个行者,永远在路上,有一顿没一顿的。这一天,他借宿在五松山下一位荀姓老奶奶的家里。老奶奶家里很穷,但还是给李白置办了一顿“雕胡饭”。看到这碗饭,饥肠辘辘的李白,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劳动人民最淳朴。
雕胡饭
中国人是“淡水民族”
水,是生命之源。
中国人在传统上不是一个海洋民族,但我们绝非与水绝缘。大诗兄可以下一个断言:我们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淡水民族”。中国人对于淡水的依赖、运用和亲近,达到了极致。长江、运河,灌溉、航运,这些宏大的主题我们暂且不说,我们单单说吃,就可以有很多花样:
比如,我们吃青草鲢鳙四大家鱼,吃螺蛳、河蚌,吃黄鳝、泥鳅,吃大闸蟹、小龙虾……很多东西,听说“歪果仁”不吃,泛滥成灾,比如美国的大鲤鱼、欧洲的大闸蟹;很多舶来品,我们却可以很好地消化,比如克氏原螯虾——就是小龙虾。
比如,我们吃水中长出来的各种根、茎、叶、花、果,比如荸荠、茭白、菱角、鸡头、茨菰、莲藕、莲子、水芹、蒌蒿……还有一种最重要的水生植物——水稻。
还比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诗经》首篇《关雎》,就给我们介绍了一种水菜——荇菜;从古至今,江南人总是怀念“莼菜鲈鱼”,生活习性总是“饭稻羹鱼”,这还是荤素搭配呢。
参差荇菜,龙胆科荇菜属
来源:大诗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