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知青回忆:难忘的大兴安岭生活
难忘的大兴安岭生活作者:周道生
1971年4月 于大兴安岭新帐房火车站留影
作者简介:周道生,上海知青,1969.5-1979.12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十四团工程连下乡。返城后从事有机化学高分子合成专业,退休工程师。
一九七〇年六月,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十四团组建了一支特殊的部队,到大兴安岭新帐房地区执行任务,修建一条国防公路并采伐木材。部队番号为510执勤分队,由团后勤处副处长崔九如带队,人员从各连队调集。工程连去的人很多,上海知青有康利方,关耀庭,沈龙标,乐美兴,李俊强,钱雅,王爱娟等,我也有幸参加了这支部队。当时,一直梦想着体验一下原始森林的生活,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来临了,兴奋的觉也睡不着。
更开心的是,我被选中先遣部队人员,先走一步。
六月十日出发,坐火车到齐齐哈尔转车北上,于十一日清晨时分到达大兴安岭,停靠在山脉中部一个不起眼的小火车站--新帐房站。然后改坐解放卡车东行,在35公里处我们先遣部队下了车。35公里处是一个生活区,公路边有几间简易木屋,住着几户林业工人。除此之外收入眼底的就是刚从冰寒中苏醒过来的葱葱绿绿的树林草地,木屋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慢慢地散发,飘向林子,与大地冒起的白雾融入一起,最后升作云团。尽管有些凉意,但太阳越升越高,驱赶着晨寒,气温上升得很快。美丽的景色让我们忘记了旅途疲劳,大家只对眼前景色发生兴趣。望着远处莫深的山林,我正在遐想,林子中会有哪些野兽:东北虎,熊瞎子,狼,四不像,狍子,还有……突然,不知谁惊叫了起来:老虎!野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发现林子中确实隐隐约约闪现着一只棕黄色的动物,大家议论纷纷,猜测它究竟是什么野兽,一个森林工人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不要紧张,那是我们养的老黄牛!我们才从惊恐中缓过神来。
休息片刻,先遣排排长崔登堂召集开了一个简短会议,给大家分工安排了当天的任务,炊事人员留在木屋做饭,其余人员马上进山为大部队建立营地。
大家分发了工具,各自扛着劈斧,刀锯,拉锯等工具,跟随着两位林业工人向导往公路南侧的深山老林进发。我们一个接一个行进,刚才一场虚惊还记忆犹新,谁也不敢掉队,一会儿过草地,一会儿穿林子,地上被我们一行人踩出了一条小道,不一会一条小溪挡在面前,向导脱下鞋首先淌了过去,我们纷纷效仿,水不深,但冰冷冰冷的,幸亏河底不是淤泥,而是鹅卵石,好走多了。一路上,一群群的瞎蠓像轰炸机般向我们攻击,叮咬着我们暴露在衣服以外的一切肉体,瞎蠓又称牛牤,既像蜜蜂又像大头苍蝇,它集中兵力疯狂地向我们叮咬,吸取人血,逼迫我们奋力还击,有时一巴掌能拍死六七个。最后,我们干脆每人折了根树枝,一边走一边抽打着自己,驱赶瞎蠓,捍卫自己神圣的血液,使之不遭侵犯。
途中先后顺利淌过了三条小河,一条比一条大,马上第四条河又横在面前,宽而深,看样有五六米宽,一人多深,河水清澈见底,流速很快,发出西里哗啦的流水声。这下麻烦了,如何淌过去?两位向导不慌不忙领着我们沿着河边走。我想是不是在寻找适宜地点过河吧,可河流都这么宽,就是窄也窄不了多少。正纳闷时,向导在河边的一棵大柳树旁停下,往树上和河对岸打量了一番,然后问我们要了一把刀锯,锯起树来。一会儿,这棵树不歪不斜地倒向河对岸,正好横跨在河面上。向导又要了一把斧子,从树杆上一边劈清绊腿的树枝一边过了河,神奇地为我们造好了一座独木桥!
过了大河,慢慢进入了松树林区。一棵棵落叶松挺拔高大,松鼠在树上窜来窜去。林子很密,几乎见不到阳光。只觉路也好走多了,脚下厚厚的枯叶层下窜出新草,踩在上面软乎乎的。沿途碰到几棵不知那年倒下的死树,死树上长着青苔,蘑菇。啊!真正的原始森林到来了!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新鲜呀!
穿出松树林,我们来到了一个山坳,这里是一片树木较少的开阔地,阳光很好,附近还有小溪,用水方便,适宜生活居住。领导决定把大部队的营地建在这里。于是,大家拿起工具开始工作……
向导准备回去了,崔排长把我叫去,给我一个特殊的任务:随向导返回35公里处公路边小木屋,待炊事员做好午饭,领他们一起把饭送进来。排长问我行不行,能不能认识来回的路?我想,只要顺着来时踩出的路,还有四条河,独木桥,应该问题不大。
跟着向导返回,一边走一边仔细地记忆脚下重复走过的路。向导不时地停下,弯下腰,向我介绍各种草药:佛手参,桔梗,还有药效仅次于人参的补药黄芪……我们聊着天,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小木屋。
午饭做好了,我和鸡西市知青周寅生抬着一桶汤,另一位知青挑着两筐油饼,身负重担出发了。没想到,前三条河区域里除了我们新走出的路外,还有林业工人,猎人活动踩出的小道,在这些小道的干扰下,我迷路了,晕头转向在三条河区域里转了起来,怎么也找不到独木桥那条河。瞎蠓乘机狂咬,汤桶面上漂着一层它们的尸体。我满头大汗,又急又躁,三刻钟后只好回到木屋求救向导。这时,我才领教到了大自然是那么的深不可测。一位向导重新引路,还告诉我森林中行走,要通过看山形,看太阳来辨别方向。很快我们又来到了独木桥。
独木桥徒手过还可以,两人抬着一桶汤就没那么好过了,我在前,周寅生在后,两人上了独木桥。柳树桥体越走越细,而且由直变弯,加上我的平衡能力实在是差,快到河对岸时,开始摇摇晃晃起来,终于,支持不住了,扑通一下我掉进了河。我的汤!反应还算快,我马上转身托住了顺扁担滑下的汤桶,河水淹没胸部,桶被灌满了水,汤面上瞎蠓的尸身倒漂出不少。周寅生受我影响,弯腰晃了几下,最后站稳了。他上衣口袋里一本红色毛主席语录滑落河中,我双手正捧着汤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被水冲走。而向导在边上掩嘴扑哧扑哧直笑,这时,我才感到了河水的冰冷,赶紧上了岸。
脱下外衣裤,绞干后重新穿上,继续上路吧!
营地处战友们等待多时了,带来的油饼,被水稀释过的汤水一会儿功夫分到了大家的肚皮中。我掉河的经历也立即被当成了饭余的笑料。崔排长关心地让我去阳光下晒晒休息一下,我执意不肯,要和大家一起参加建营地的工作。因为我们的时间很紧,当天无论如何要完成作为食堂及先遣部队自用的几顶帐篷搭建,否则,今晚我们就只能露宿荒野了。
于是,我拿了一把刀锯,一把劈斧,跟着一位知青战友,到附近山脚林子放树,采集建材。战友告诉我:碗口粗的落叶松用来搭建帐篷主体框架,杯口粗的用来制作床铺。快放倒树时一定要根据倒下的方向,大声叫喊上山倒,下山倒或顺山倒的警示音,以免砸到伙伴。在他的指导下,我马上学会了放树。尽管放的树不怎么粗,树快倒时还是让我心惊肉跳一番,直到树完全倒地自己的心才跟着落地。毕竟,这是我一生从未有过的经历。
放倒了一棵又一棵的树,用斧子砍去树枝,然后扛到工地。一些东北知青显示出了他们的才能,这是我们上海知青最佩服的一面。落叶松树杆到了他们手中,加上粗铁丝,铁钉,几座帐篷框架就建起来了,长方形的,两边开着门洞,帐篷中搭了两排相对的床铺,铺面上没有木板,用两米长杯口粗的松树杆密排而代替,就这样,在大家紧张而忙碌的奋战中,帐篷逐步成形。
太阳西去,那边传来消息,机务人员也到了,几辆爬山虎和拖拉机拉着我们的行李及棉帐篷炊具等被堵在第四条河,一辆机车试探寻找水浅处过河时被困。我们立即前去解困和搬运物资。
我被派往解困机车。赶到独木桥,沿着河边往下游搜寻,果然看到一台拖拉机被陷在河床中央,两位司机束手无策地呆在车上。这里河面宽了将近一倍,因此水也浅了很多,可还是淹到大腿处。我们给机车拴上粗绳,大家推的推,拉的拉,冰冷的河水冻的双腿刺骨般的疼,好不容易,机车终于被搞上了岸。
帐篷行李到了,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马上解开一捆捆棉帐篷,把它披到框架上,捆扎固定后就算大功告成。剩下的事就是各自打开行李铺盖,安置睡窝了。
可想而知,树杆制成的床面怎么会平整?高低不平睡上还不腰疼?不知那位想出了绝妙计策:扒桦树皮当席子铺上。大家又到林子中,专门选择三十几公分粗的体形直挺的桦树,向它开刀要皮。春夏时分桦树皮扒起来一点不费劲,拿斧往树杆上下砍出一道二米长的直缝,由缝环树身一揭而下,把它压平,一张二米长,一米宽的席子就免费到手了!席子有半公分左右厚,还有防潮功能,真要感谢大自然赐给我们如此实用的礼物!铺上席子,再垫了厚厚一层东北三宝之一乌拉草,最后铺上各自的棉被,于是,安乐窝安置好了。
天色渐黑,晚饭还是油饼干粮。瞎蠓下班了,蚊子开始上班。大家赶紧在帐篷里外熏草驱蚊,蚊虫主力赶走了,剩下的残余部队仍然与我们打游击战,不断骚扰着我们。一天忙下来,都感到累了,管它烟呛蚊咬,大家纷纷钻进安乐窝,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温暖的怀抱中编织起第一个美梦……
第二天起,35公里处的林区打破了千万年以来的平静,开始喧闹起来了。大部队陆陆续续开进了深山老林。每隔几公里就建立起一个营区,但总部还是设在我们最先开辟的地方。一顶又一顶的帐篷像小船一样浮现在林海中。在野兽们的眼里,我们这群人都是危险的怪物,还是远离为好。因此,为我们让出了一片安全保护区。这正合了我们的心意,人兽间好像达成了和平条约,互不侵犯。
最靓丽的是510执勤分队中到了一批女兵,这就是新组建的女子采伐排,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中赫赫有名的女子采伐班是排中的主要力量。女兵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大城市。十八九岁大姑娘们的到来顿时给老林子增添了青春活力。
起初阶段,大家的工作仍然是基本建设,住房,伙房,指挥部慢慢在建全,虽然后勤供应还没跟上,但炊事班已能正常提供热汤热馒头等家常便饭了。
每天早上起床,迎接我们的是小咬。当大家到河边刷牙洗漱时,灰蒙蒙的一团团虫雾向我们扑来,比芝麻还小的飞虫钻进头发丛中,咬的头皮出奇的难受,甩也甩不掉,打也打不尽。直到太阳升起,它才撤兵。随之而来,与瞎蠓的肉搏战又开始了,这场持久战要打整整一个白天,一边打仗一边干活……侵略者真是这帮去了那帮来,天一黑,蚊子援兵马上跟上。三大战役周而复始,天天进行,双方只有两败俱伤。直到后勤处给部队装备了新式武器:避蚊剂。我们才扭转了战势,占了上风。抹上一次神奇的药水,能抵御几个小时的外来侵略。美中不足的是弹药不足,药水一断档,我们又要受皮肉之苦了。
营地建设渐入尾声,我们的工作量减少了很多,工余之际,大家能有自由活动的时间了,有的去采采野蘑菇,猴头菇,柞木耳,有的去挖黄芪,佛手参等药物,还有去掏鸟窝的,记得哈尔滨知青李明山还掏到了一个小鹰崽子,当宠物养了起来,让我羡慕了好一阵子。天黑了,帐篷里亮起了蜡烛,在微弱的光线下,我给几千里外的父母,同学们写信。有信纸偏不用,特意地写在桦树皮纸上,让它传送着我们在原始森林里活动的信息。
进山没多久,我们遭遇了第一场山火,发生在十多里外的山沟里。据说是雷击木造成的。这天中午听到消息,我们全员出动,部队火速赶到出事地点,几名森林警察已在现场指挥灭火了。刚刚受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洗礼的知青们个个情绪高涨,许多英雄形象展现在眼前,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看着国家的财产被火吞噬,大家心急火燎,恨不得用自己的身躯滚向火苗。
森林警察指挥我们每人折了一根带着宽叶的树枝,排成一字队形对阵大火。大家拼命地挥动树枝,抽打着地上蹿起的火苗,好在初夏的大地非常湿润,新草阻挡了火势,在轮番抽打下,脚下的火魔喘着奄奄一息的青烟,升天去见上帝了。一会儿功夫,我们夺回了很多根据地。每夺下一块地,留下几个战士值守一会,以防死灰复燃,其余兵力转战新的战场。
夺回的根据地上一片焦黑,几棵枯树仍然被火包围着,就像一根根火柱,但已大势所去,没多久,火会自然熄灭的。
形势渐渐有利起来,森林警察改变了战术,组织我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战斗。放火烧防火道,这叫围歼战。我们利用河道等自然屏障,烧出一条条十几米宽的防火道,对火灾区形成包围圈,把火势控制在包围圈内。当然,火魔绝不甘心束手就擒,不时的寻找缺口试图突围,什么地方有火突围,我们就扑向那里。坚决把它歼灭干净。天黑前,围歼战终于取得了辉煌战果,山火被控制住了。包围圈里的火势已无回天之力,正在慢慢地自我消亡。
战斗结束了,分散了的兵力逐渐集中起来。战友们个个成了大花脸,这时候,大家都觉得大花脸犹如是一朵朵的光荣花,我们仿佛都成了立了功的大英雄。
凯旋归来后的当夜,帐篷中的烛光亮了很久,战友们都心情激动地在日记中记下了这场难忘的战斗,当然,我也不例外。
马上要开国防公路开工誓师大会了,将有许多领导干部莅临。可炊事班犯了难,领导来,总得好好招待一下吧,而仓库里除了白面,油盐酱醋外,就一无所有了。问题上报后,执勤分队领导立即决策:向大自然索要。
这天还没天亮,我们被选中的十名会游泳的男兵和十名女兵就出发了,还有二位林业工人带队同行。在35公里处木屋旁,大家坐上卡车,向东行驶。天黑蒙蒙的,看不到什么景色,只有卡车的大光灯照亮着前方的路面,大家披着棉大衣,倦缩在冷风飕飕的车厢里继续着回笼觉。几个小时后,车子强烈的颠簸起来,把大家都颠醒了,一看,天不知啥时放亮了。车轮下已不是公路,而是灌木丛生的土道。卡车摇头晃脑地向低洼地区驶去……
太阳慢慢升起,我们身上开始暖和,精神也上来了。
远方出现了一条大河,据说这里已是诺敏河上游地区了。车子不一会到了河边,沿着边上的沙滩继续开,但开不了多久便陷住了,任凭发动机如何轰鸣,车轮依然原地打转,越陷越深。于是,领队发令下车。
一名林业工人领着女兵们到附近的林子里去了,她们的任务就是采摘蘑菇,挖野生韭菜等。
我们男兵们带着林业工人提供的几挂逮鱼用的丝网,水桶等,向河边走去。
大河有二十几米宽,水清澈无比。仔细观察,果然有鱼在水中悠闲地游着。大家兴奋起来,轮到我们的领队显身手了。他先安排二人游到对岸,然后解开一副丝挂网,这是用很细的尼龙丝编织而成的,一米多宽,二十来米长,网的最下部还拴着一个个小铅球。领队用根引绳,一头拴上块石头,抛向对岸,另一头系着丝网,让对岸的人把网慢慢牵引到河中央,由于铅球的重力,丝网像一副倒挂在河底的排球网。就等着鱼儿上套呢!
隔了几十米河段就下一个网,留下一人看着,一个小时后,带来的丝网全部下完了。
看网以外几个剩余人员被领队赶下了水,让他们在河中扑腾游泳,驱赶鱼儿往套里钻。
我密切注视着自己负责看管的那张网,突然,发现河底张网处有了银光在闪动,像被固定住不再移动了。叫来领队后,他说挂上鱼了。游动的鱼碰到网,就被尼龙丝缠住了鱼翅,难逃法网了!一条,二条,三条……闪动的银光越来越多,我高兴极了,直忙着点数。
午后,大家开始收网,我的网上贡献最大,共捕到二十三条。
本来,有人带了一些油盐,指望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家先尝尝鲜的,但总体上战绩不够理想,捕的鱼虽有四十来条,却不太大,加上二十多人,狼多肉少,大家就闻闻腥,咽咽口水算拉。
女兵们也带着战利品逐个回来了。有几个惊慌的告诉我们,在林中发现一个被野兽吃剩的动物尸体,领队一听来了劲,出来就是来觅食的,那有这等好事,难道天上掉下来块肉?领队立刻带着几个人去查看。
看样似乎是只狍子,可惜剩下不多的肉上爬满了蛆虫,早已腐败了,他们只好失望而归。
不管怎样,今天没有白来,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收获,应该能够交差了。于是,领队指挥大家用力推出被陷的卡车,打道回府了。
国防公路施工誓师大会顺利召开之后,筑路工程大会战真正打响了。
所有的战线被划分成好几片战区,由各部队分头作战。
在原始森林中要开辟出一条简易公路来,实在不容易,沿线上地形很复杂,要遇到树林,小溪河流,草地沼泽……因此,遇到林子挡道,只能伐树开道,那些巨大的树根要用炸药才能去除。而遇到溪河,必须建涵洞架桥。相对而言,最好对付的是草地,最难啃的骨头就数沼泽地了.因此,沼泽地只能多调些兵力。
我所在的班排,主要的任务是配合桥梁工兵施工。为他们放树造材,提供建桥需要的建材。
眼下最紧迫的就是打通与35公里处已有公路的连接道路,这里河流小溪密布,入夏后,雨水增多,河水暴涨,这水位一高,机车进来更没门了。我们后勤供应都因此受影响,所有吃的,工具等急需物资,只能靠人抬进来。可见,我们肩负着不轻的担子。每天,大家扛着斧锯,冒着晨露,迎着朝阳进林子放树。有时候,路过密集的灌木丛林时,惊动了刚孵化的野鸡群,毛绒绒的小鸡崽吓的四处乱窜,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爱极了。林子中处处充满了生机。但是,我们重务在身,无心欣赏这一切美景,还是拉自己的大锯去吧!
桥梁工兵大部来自工程连的木工排,本来就同一连队,因此大家都很熟,工作配合很默契。
桥梁完全是用木材建造的,桥墩桥梁承受重压,因此,要选用很粗的落叶松才行。这种重要的材料,一定要桥梁工兵亲自选择。能用的大树经过他们的圈点,就交由我们处理了。手上锯放的树越来越大,粗一点的一个人已无法用刀锯放倒,需二人拉大锯才能完成。几天下来,我们的胆子练大了,技术也熟练了,已由大城市的小书生转变成合格的伐木工人了。
林子中天气反复无常,时不时会突降暴雨,一看天色忽暗,乌云密布,邪风四起,就知道雷雨马上要来了。大家立即放下手上活,到附近去扒桦树皮,把它顶在头上。在这特殊的雨篷下,大家听着一阵阵惊心动魄的怪雷声,冒着倾盆大雨,互相大声地叫喊以此壮胆,直到现在,那叫喊声好像依然在脑海中的山谷里回荡……
一天黄昏时分,我们班排接到一个任务:后勤处为解决部队的吃肉问题,调拨了一卡车活猪,车子马上到,让我们负责接应,二人一头把猪从公路边抬进来。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头皮都炸毛了,立刻想起那个恐怖的独木桥,掉河的镜头又浮现在眼前。这是不听人话的畜生啊,想像着它被捆上,四脚朝天地让人抬着,一边杀猪般的哼叫,一边拼命般的挣扎着。如何过桥?一路上我暗暗的想着,腿脚直发软。
到了35公里处的小木屋后,等了好久猪才到。这时,天已黑透了。带队的说,天太黑了,还是明天再抬吧。留下一人看守,其余人返回。我一听,解脱的机会来了。立刻自告奋勇要求留下值班。果然,小算盘打对了,我用整整一晚的不眠代价,换来了一个特别待遇,不用抬猪过河了。
猪到了,即将有肉吃了,谁不高兴?夏天气温高,肉没法储存,活猪只能养起来,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宰。于是总部食堂边上搭建了个简易猪圈,把它们关养起来。
环境改变了我们,也改变了猪。这些畜生并不傻,看到伙伴被宰杀,一直偷偷的在酝酿一场大逃亡。终有一天,集体越狱成功,它们不知怎么全部冲出木栅栏,跑到了外面。老祖宗的野性又恢复了,可是,它们没有谋生的本领,因此不敢逃远,仍然在猪圈附近转悠,念念不忘里面的现成饭。听到炊事班上海知青康利方敲打着盆勺,发出嘎拉拉拉,嘎拉拉拉的呼唤声,它们知道开饭了。可是,并不会马上过来吃饭,它们高度警觉,远远地朝圈子里望着,直到确认没人了,才小心翼翼地晃进去偷吃起来,一有动静,再次逃窜。从此后,每当要杀猪改善伙食了,就要出动我们全班兵力,用上大半天的功夫,来个林中大追捕,直到哪头猪精疲力尽了,它才肯就范,束手就擒。
不久,团后勤处给我们调来了一台发电机。路还不通,不知让谁给抬进来的。
这片原始森林开天辟地以来头次亮起了电灯。我们的生活也突然朝文明跨了一大步。晚上,帐篷中热闹了许多,大家有了娱乐的条件。明亮的灯光下,我和紧挨的上海知青乐美兴常常头挤头,捧着一本珍贵的歌谱,学唱着十送红军,花儿为什么那样红等抒情的革命歌曲。
有了电,有了肉,生活环境提高了许多,工程进度也加快了。部分主力部队已进入取沙石填垫路基阶段,工地上热火朝天,轰隆隆的炸石炸树根声,突突突的推土机声,此起彼伏的打夯号子声,混合成一曲雄壮的革命交响乐。我们负责的涵洞桥梁已建成了几座,但都是小型的。一完工,兄弟部队立刻上来垫石铺沙。渐渐将桥路之间连通起来。
与此同时,深山老林中还在偷偷演绎着一段段爱情故事。因为有女子采伐排的存在,引发了一些知青的青春骚动,尽管兵团明令禁止婚恋,总有那么几粒被埋压已久的多情种,提前破土而出,萌发在这诗情画意的原始森林中。但此种情况毕竟是极少数的现象,只能在地下暗暗进行。与此相反,总部的女子采伐班却始终保持了兵团所赋予的荣誉称号,违反军纪的事绝不会与她们沾边。记得上海铁道学院有位分配到新帐房火车站工作的男青年,常常来到我们工地,与阿拉上海老乡拉近乎,表明想和女知青交往的愿望,他还说,如果成功的话,可以调她进铁路局,捧铁饭碗。可是,这个革命集体是水泼不进,攻不可破的。最后那上海大学生只能是单相思,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转眼到了九月,我们建造的桥梁基本上都已完工。总部与35公里处之间的通车,意味着此地肩挑人扛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工地上,主要兵力集中在沼泽地,进行一场攻坚战。
沼泽地填垫沙石量增加了好几倍。看看填得差不多了,可履带式拖拉机上去来回一压,路面又下去了,于是,再填再压,反复进行,直到压实了为止。一次,我亲眼看到一辆拖拉机压路时,不小心被陷下去了,马上引发了一场救援行动。动用了几辆车,大量的木板,起重葫芦,才把陷车给拉出来。
我们班又接到新的任务,提前结束筑路,转入伐木阶段,开发困山木材。
我们五十四团地处松嫩平原,没有木材资源,而基本建设需要的大量木材只能靠国家计划调拨,计划量却满足不了需求量,这个缺口要自己想方解决。这次筑路工程正好换来了一份特殊待遇,当地林业局允许我们进入几片林区捡困山木材。困山木材包括死树杖杆,自然倒木,还有已伐下的但因交通原因来不及运出的木材。这些木材仍有利用价值,不开发也就被腐朽浪费在林子中了。
我们班十多人暂时离开35公里总部营地,驻进另一个山沟,开始了新的生活。每天的工作除了放死树,劈树枝,造材,就是抬木头。我们把分散在林中的困山木材造成四米,六米,或八米的一段段成材,抬到附近的一片空旷地,等待装上卡车拉往火车站。
山沟里只有我们一顶帐篷,生活冷清了不少。没有了炊事班专职服务,伙食也要靠自己做了。总部时常给我们配送一些食物,油粮很充足,可蔬菜就没保障了。有次断了好几天,我们实在憋不住了,班长便发动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几个胆大的东北知青拿了一个空油瓶,灌满了炸药,带上我们去一个小湖炸鱼。点燃了长长的导火索后,大家趴在安全处,满怀希望等待着……一声巨响后,冲天的水柱刚一落下,大家立刻跃出躲藏的沟壕,哦哦地叫着,跑向湖边。可是,让大家失望了,湖面上只飘起零星寸把长的小鱼,捞起后,用面一拖,油一炸,虽然味道也不错,但实在太少了。
我突发奇想,反正面粉有的是,何不做点水面筋吃吃呢?小时候,我常在夏天为了捉知了,用块纱布一把面,洗出一团面筋,放在竹杆顶,到少年宫的树上粘知了。现在,发挥我特长的时侯到了。
于是我拿块蒸馒头的笼屉布,小半包白面,在河边洗出了一大碗粘乎乎的水面筋,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卷上它,放进开水里煮熟,冷水中定型,这就完成了半成品。再经过我的亲自烹调,香喷喷的红烧面筋上桌了。东北知青从未吃过此物,高兴得给它取名为人造肉。
该采伐的困山材都被我们集中到几处空地上堆放着,剩下的工作是装车。一辆解放拖挂车来了,主车和拖车上的车厢全拆除了,改成了装木车。
车子停在木堆旁。一副木制马凳架起二块平行的跳板,连着车上的另外两块跳板。每根木头都要从跳板上被我们抬上去。八个战士,四根抬杠,两副挂钩,再重的木头也能抬起走。抬杠左边的人叫大肩,右肩承重,抬杠右边的人叫小肩,左肩承重。当时小肩很缺,因为左肩负重会影响心脏等重要器官,加上习惯上人们使用右肩挑东西,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抬小肩。我哪想这么多,反正是新手,抬哪肩都一样,既然小肩缺,就自告奋勇当了小肩。
不过,战友们还算照顾,把我放在后杠四人组中,前杠四人组都是身强力壮的。每次挂铁掐钩时,前钩总要往后多挂些,离木头重心近些,这样,我们后四人负重会轻些。
装车时,最先抬的总是粗大的木头,碰到直径一米多的超大家伙,抬上肩,腿都直哆嗦。一上跳板,就没有退路了,只有死扛。八个人是整体,一人瘫了就全完了。大家跟着号子声,艰难地迈着小步上跳,直到木头到位卸了钩,才长长地舒了口粗气。
于是,在'哈腰挂呀','齐步走啊'……一声声的的号子中,一根根木头上了车,随着木头越装越高,跳板也越调越高。车上专门配了一人拿了把扳钩看车,把抬上的木头翻滚到最合适的位置,方便我们装车。
一车木头要装到两米多高才封顶,笼上钢丝绳,用绞绳器收紧,任务才算完成。
返回驻地时的镜头最有趣,大家为了少走路,都要搭车返回,可一副杠连检尺员,看车员共十人怎么搭呀?于是,大家效仿救火车上的消防员,两边车门踏板上各站二人,车厢后板上站着二个人,驾驶员旁又两个,余下的两个就坐在车前的保险杠上,各自抱着一个大光灯。与消防车不同的是,驾驶员因为方向盘很沉,也为安全起见,我们的车不敢风驰电擎,只能慢慢开。幸好森林中没有交通警,大家才敢如此无法无天。
大兴安岭的秋天很短,九月底竟然飘起了头场小雪。此山沟的困山木材已全部装车运往新帐房火车站,我们又要转移新战场了。
下一站是距新帐房车站五十几公里处的一个山沟,这里躺着许多早些年伐下并造好的成材,不知何因一直没运出山。因此,我们去吃'现成饭'就行,只要装上车,木材就归我们军垦农场了。
这些困山材堆放场附近,已经有顶帐篷,里面住了一些人,挨着他们,我们也搭了一个帐篷住下。森林中人烟稀少,见到生人根本不觉陌生。没几天,我们就互相走动,成了朋友。原来,他们是库都尔林业局新帐房林场调查队,在此调查森林木材资源。他们队中除一位专职做饭的山东籍老汉外,其余五个人全是大中专毕业的。知识分子同我们知识青年有着许多共同语言,彼此格外亲近。只要一有空,大家就会钻进同一顶帐篷聊家常。
山东老汉本领很大,会钓鱼,下套子打猎,因此,他们伙食很好,经常有鱼肉吃。而我们粮油充足,副食较差。几天后,我们两家干脆互通有无,把伙食合并在一起了。。
这里山林更美更神秘,有许多野兽出没,一次山东老汉逮到一只珍贵的水獭,编了个铁丝笼把它养在河里。我们听说后十分感兴趣,前去观看。路上在一处林子中看到了三根木棍支起的架子,底下是黑黑的焦炭,旁边凌乱扔着大大小小的兽骨。很明显,曾有鄂伦春族猎人在此地游猎活动过。我们想象着当初他们在此燃起篝火,烤着兽肉的一幕幕镜头,更增添了对林子的神秘感。
赶到河边,只见一只全身皮毛黑油油的水獭已经失去了自由,关在笼里正在上窜下跳。看到我们,它立刻猫躲在笼的水下部分,不再动弹。我们只能折根树枝挑逗它玩,真是可爱极了。和它如此近距离地玩了好一会,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为了让我们改善伙食,山东老汉千方百计在林中下套,这天终于如愿以偿,套到了一只狍子,当晚,我们开荤了,每人一大碗香喷喷的狍子肉,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美的佳肴,直到现在仍然难以忘怀。
调查队告诉我们,这里的木材资源还能开采十五年,采完后林业工人就要失业了。我们当时并不在意,觉得十五年好像还很遥远,毕竟自己活到现在也只不过二十岁。更没想象十五年后这世界,森林,人们的命运究竟会怎样……只想着如何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把这里的困山材一根根的装上车,一车车的运出去。
或许自己从小生活在大城市,人太娇嫩。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已让我疲惫不堪。也不知是否抬木头用小肩的缘故,我左胸常常隐隐作痛。调查队看我脸色发黄,非常关切,提请班长照顾我。这天起,我被调换了工作,不再抬木头,让我担当检尺员。这个工作相当轻松,每抬一根木头,我付出的劳动只是测量一下它的口径,记录好,等整车全部装完,计算出这车木材的总立方就成。干着如此轻巧的活,再看着战友们肩上压着沉重的杠子,我心里十分不安。同志们的关怀就像一股暖流环身,至今还暖乎乎的,让我永世不忘。
任务终于完成了,我们又要撤离,当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短暂的一家人生活也将结束了。
临别前的最后那晚,我们全部聚在调查队的帐篷里,举行一场特殊的告别会。三块大型的一号绘图板,围坐着三桌人,板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帐篷里把所有的二十几根蜡烛点亮,如同白昼一样。此时让我联想起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威虎厅中的百鸡宴……为了张罗这顿告别宴,调查队的同志们提着枪,在老林中钓鱼打猎多日了。
我们互致了告别词,互赠了纪念本,一杯又一杯的东北老白干落肚,一句又一句的知心话吐露心扉,大家留恋这几十天来的友情。蜡烛已尽,我们却依然难舍难分。这一晚,我们这群人,这片老林子,好像全醉了!
第二天,我们又返回总部营地,稍事休息。
这些天来,部队中盛传一则爆炸性新闻:女子采伐排中一位知青怀孕了。这粒初夏时分萌发的多情种终于结了果,可惜果实不是甜的,它来得不是时候,在兵团中属于禁果。领导发觉之后,立即将她遣返回团,究竟以后如何处分,就不得而知了。
十月底,大兴安岭早早地进入了冬季。此时,新建的国防公路也全线通车。大家借了个相机,纷纷照相留念。没几天,大部队将全部撤离35公里处,转入冬季伐木阶段。
炊事班还有二头肥猪在逃,必须马上逮捕归案。可这两个家伙已是九死一生,老奸巨滑,怎么也归不了案。眼看撤离日期临近,领导只好求助森林警察动用武力,代价是送上一条猪腿。于是,一头中弹身亡,另一头吓得逃进密林,再也无影无踪。原始森林野兽中又增添了新的一员。
终于到了撤离的日子,而我们对35公里处的山山水水已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几个月来,我们在这里流下了多少汗水,它们已经渗透到了这片土地上,已经汇入到这里的溪河中,已经结晶成一条国防公路……现在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或许,永远不会再来了!不管怎样,还是应该留下点什么,看着包里一双上海带来的即将穿破了的白胶鞋,决定把它留下。我郑重地把它轻轻放在山下的一棵高大的落叶松树根上,希望有朝一日故地重返时能再见到它!
转移至新营地后,我左胸里的病痛加剧,整天高烧不退。总部卫生员用上最好的抗菌素,退烧药仍旧不管用。
十一月五日,我们执勤分队的最高领导,团后勤处副处长崔九如亲自护送我下山,回团部医院住院治疗,诊断为左胸胸膜炎,胸腔里已有不少积水。
十二月二十五日我痊愈出院,回沪休养探亲。
次年四月假期满,我重返新帐房510执勤分队。当月,分队所有人员完成任务撤回五十四团,510执勤分队随之解体。
(全文完)
五十四团后勤处副处长崔九如 照片描述:1971年4月于大兴安岭新帐房火车站时任510执勤分队最高长官
工程连上海知青合影1970年秋 照片描述:大兴安岭新帐房山区35公里处原始森林中建造的简易木桥留影
作者:工程连上海知青周道生于1970年秋 照片描述:大兴安岭新帐房山区35公里处原始桦木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