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病房的故事
李黎力 汉族,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青年作家》《骏马》《草原》《北方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200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尴尬人生》、短篇小说集《遥远的黑土地》、散文随笔集《往日的温馨》、中短篇小说集《我不知道我是谁》以及《李黎力作品选》三卷曾第四届全国小小说大奖赛二等奖、《小说选刊》首届全国小说征文二等奖、内蒙古自治区第七届“索龙嘎”奖一等奖、连续三次获呼伦贝尔市文学政府奖(骏马奖)。 这是一间病房。与任何一所医院里的病房一样,这里也是雪白的墙壁,床上铺着雪白的单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来苏儿气味儿。但这又不是一般的病房,一般的病房里可以有笑声,有鲜花,有阳光,有希望。而住进了这间病房的人心情是灰暗的、沮丧的,即使床头柜上也摆放着亲友送来的鲜花,他们却嗅不到鲜花的香味儿;即使有明亮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他们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因为,哀莫大于心死――他们的心已经死了。他们的床头卡上都有一个相同的英文字母――Ca,他们是被医生判了“死缓”的人,他们在这里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同时心灰意冷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杀手是自己 天丧我也!这是赵亮得知自己病情时在心里说的一句话。 其实,赵亮一直活得挺滋润的。三十几岁就在一个县里当上了科局长,那会儿,他是全县最年轻的一个科局长,而且他供职的科局还是一个油水很肥的大科局。虽然刚上来那会儿也有人说闲话,说他是跟老婆沾了光,说他老婆攀上了某某副县长(老婆的一个什么什么拐弯儿姐夫)。得承认,赵亮的老婆确实是一位很有姿色的美人儿,虽然她只是一个小机关里的股级干部,但却善于社交,而且经常花枝招展地出现在一些上档次的场合。赵亮心里承认自己仕途的顺利与老婆的外交手段(尤其与副县长姐夫的交往)不无关系,面上却不吃这一套:嘁!老子是堂堂大学本科毕业,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有能力,不服你也让你老婆去找找县长试试?你们他妈的就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那伙儿的! 从农村出来的赵亮打小就聪明,大学毕业后,他先是分到县城一所中学当教师。这期间,他通过别人介绍与现在的老婆(那会儿她还只是个小公务员)结了婚。在婚礼的喜宴上,老婆给他隆重介绍了她的副县长姐夫。有了这层关系,赵亮当然要认真相处。这样过了一年,赵亮就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了科局。然后,赵亮凭了聪明、能干、会来事儿,再加上副县长姐夫的关照,两年后就提了副科。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当了一把手。 聪明人看事儿看得透,赵亮在干副职时就熟谙了官场的各种规则(尤其是潜规则)。做了正职之后,他工作干得更是得心应手,方方面面关系协调得更是到位,因此,深得县里分管领导和上面市里主管局领导的赏识。事在人为,赵亮虽然只是在一个县里当个科局长,但县里和市里主管局有什么好事儿也总想着他。几年里,他“为了工作”跑遍了国内各大城市,还去过欧洲和东南亚。就在赵亮一届即将干满之际,市委组织部来考核了他,随后便从上面传来了哥们儿确切的小道消息:明年春天,他将升任市某主管局副局长(副处)。当晚,几个好哥们儿为他庆贺,拉他去县里最好的酒店痛喝了一场。因为情绪好,大家都没少喝。他看到好哥们儿亲热地围着自己,心里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就带头与大家拼酒,结果六个人喝了八瓶五粮液。却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住进了医院。 说到喝酒,赵亮一般人是不服的。这年头儿,当个领导,没点儿酒量,那工作怎么开展?一年里迎来送往,出去跑项目,离了酒能行吗?官场上不是有那句话嘛――酒喝下去工作才能上来。在赵亮看来,酒实在是个好东西。这些年,他凭了自己一斤半的酒量,为公家为自己为朋友为亲属办成了多少好事啊!这些年,他熟练地周旋应酬于各种酒场儿,最多时一场儿喝过二斤,却仍能保持理智,从未醉得一塌糊涂过。他庆幸,是老爹的酒量遗传给了他。老爹一顿就能喝二斤白酒,但老爹喝的那是啥酒?小烧锅的散装白酒。下酒菜通常也就是大葱蘸大酱,土豆白菜大萝卜,偶尔吃一枚咸鸭蛋,用筷子一点点撮着吃,滋儿咂儿的那个香!而他喝的却都是名酒哇!菜也都是山珍海味哩。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在他为自己的酒量自豪时,老婆也曾提醒过他,当心别喝出什么毛病来。他心里有数,老爹喝了一辈子酒,如今七十多了,身子骨儿仍硬硬朗朗,而且啥毛病也没有哩。 有的人喝了酒嚷嚷着难受,有的人喝多了又哭又闹,又吐又呕,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样的主儿。他觉得这样的人不配喝酒,尤其是不配喝那些成百上千一瓶的名贵的酒,那么好的东西香喷喷儿地喝下去,又翻江倒海臭哄哄地倒出来,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浪费资源。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他也没觉得怎么不舒服,半夜里,却是胃疼把他疼醒了。这种情况以前也偶尔有过,他叫醒老婆给他取了几片药吃了,接着又睡。临近早晨,又疼醒了,这次比午夜疼得厉害了,是那种火烧火燎的沉甸甸的疼。就又吃药,却不管用了。捱到8点半,他给局里打了个电话,安排了一下工作。司机来了,他就在老婆的陪同下去了医院。 诊断结果一出来,他一下子就傻了。镇定了一下,他就让老婆给平时那帮哥们儿打电话,哥们儿们很快都来了。其中有认识院长的,就拿了片子去找院长,后来也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从那一刻起,“胃癌”这两个字就像两把尖刀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明白自己没有“以后”了,没有“未来”了。他还那么年轻,他多么想在新的岗位上再大干一番啊!他怎么能甘心呢?啊!这真是天丧我也! 他的手术是请省里的专家来作的。一个胃切去了五分之四。现在,他躺在病床上,只能喝点儿牛奶和稀粥。 他的老婆在病床前陪着他。开始,哥们儿、朋友、同事、领导都走马灯似的来看望他。他知道自己的人缘儿是不错的。在县城里,他的知名度不比县长书记差多少,这让他心里颇感宽慰。但过了几天,来看望的人就愈来愈少了,尤其是那些好哥们儿居然也不怎么来了。他就觉得有些寂寞和悲哀。就想:看来世间真是人情薄如纸啊!妈的,我赵亮有用时你们天天围着我转,变着法儿地吃,变着法儿地玩儿,现在我没用了,你们就不来了。 按照医生的说法,他还算不幸中较幸运的,还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的。他的肿瘤长在胃的底部幽门处,因此他的胃还侥幸保留了一部分。有的病人肿瘤长在胃的上部喷门处,那就得把胃全切了,然后提上来一段空肠与食管相接,那样的就没有多少希望了。医生说,胃是可以长的。如果癌细胞不转移,他就没事。他还可以继续活着,甚至还可以活很多年。他不想就这么完蛋了,他相信自己坚强的意志和强健的身体会支持他。存了这样的念想儿,他自己感觉一天天的好起来了,食量一天天在增长,体重也长了。拆了线,他就出了院,回家养着了。可是,现实实在是太残酷了,一个月后,他又感到胸腔里面隐隐地灼痛,到医院复查,被告之癌细胞仍在他的残余的胃里发展并且已经转移。他只好再住进医院,心情沮丧地接受化疗。 一天晚上,那个副县长姐夫也来看他了,说是去省里培训三个月刚刚回来。副县长姐夫安慰了他一番,扔下一沓钱就告辞了。老婆送副县长姐夫走,回来说要回家换套衣服,也匆匆地走了,却两个小时了还没回来,这让他心里颇不安。儿子在市里读重点高中,不到寒暑假是不会回来的。那么她一个人在家干啥呢?他想到了她的副县长姐夫,他也知道老婆与副县长姐夫走得很近,他又想起了当年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猫腻?为什么她早不换衣服晚不换衣服偏偏她姐夫来了要回去换衣服?他又想起了自己经常出去开会或跑项目,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现在想来,他们要是真有那种事,那方便条件可是太多了。他心里暗暗地骂着老婆: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思扯这个?你也太他妈的没人味儿了吧。
但赵亮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咳,这年头儿,男人、女人就那么回事儿吧,人都活得现实着呢,反正我他妈的也没几天活头了,爱咋着咋着吧。就算他俩真有猫腻,我也不算掉价儿,不算吃亏,起码他这些年也关照了我,我也得到了实惠。至于老婆,不是有那句话嘛: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还有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我如今有今儿没明日的,她又正当年的岁数,倘她哪天发起浪来,背着我拉个蹬板车的棒小伙儿上床,我不也得受着吗?再说了,这些年我他妈的也没闲着,别说身边的,就是俄罗斯、泰国的小妞我也都尝过了。哼,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活人活到我这个份儿上,这辈子足矣! 情绪平静下来,他从枕头边摸起一本书来。上大学的时候,他最喜欢读小说了。那时家里穷,寄来的学费都是可丁可卯的,为了买一本自己喜爱的书,他需要节衣缩食。后来工作了,他仍抽出一定的时间去逛书店,买点儿自己喜欢的文学书,但自从当上了公务员,尤其是当了领导,就再也没空儿读书了。 这是一部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书的名字叫《霍乱时期的爱情》。那会儿,加西亚・马尔克斯因《百年孤独》而蜚声世界文坛,他先买了《百年孤独》,又跟同学借钱买了这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只是,《百年孤独》读了,这本书却因面临毕业的忙乱没有细读。 他现在想静下心来重读细读这本书。 读到第八页,他读到了一句话,那是著名的加勒比医生乌尔比诺说的一句话。他说:“百分之六十的日常食物会加速人的死亡。因此,每个人都是他自己死亡的元凶。” 读到这里,他震撼了。他想到了他的主治医师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的病与你的暴饮暴食不无关系。 他放下书,摸出一支烟点上。 是啊,怎么早就没想到这一点呐!他妈的,这么说,原来我的生命是自己提前透支了,提前消费了。 呵呵,这么说,原来扼杀我生命的杀手竟然是我自己。 钱多的结局 钱铎住的是高间儿。高间儿是套间儿,外间儿是会客厅,有沙发、茶几等物件,里间儿是卧室,还带个很讲究的浴室和卫生间。不过这高间儿可不是星级宾馆的高间儿,这是一间床头挂着Ca英文字母的高级单间儿病房。 钱铎是名人,钱铎的头衔很多――凯厦房地产公司董事长、明月大酒店总经理、绿色农产品出口贸易公司总裁。还是市、省两级的人大代表。 钱铎抽的烟喝的酒穿的衣服开的车子住的房子都是高档的,钱铎钱多得数不过来,但不幸的是,身体一直很棒的钱铎却患了肺癌。 北京、天津、上海,钱铎都去过了。那里可以换肝换心,却都换不了他的肺。他不甘心就这样等死,他到处咨询,国内治不了,国外倘能治,他也要去治,他有钱。在上海,一位医学教授对他说,目前国外有一科研项目,用猪肺代替人肺,但刚刚有点儿眉目,要投放市场还得个三年五载的。 钱铎确诊就是中心型肺癌晚期,他知道自己是赶不上了。由此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唯独健康是买不来的。 三十年前,钱铎是个瓦匠,在市工程建筑公司当瓦工组长。 那会儿除了机关单位是楼房外,老百姓住的大都是平房。钱铎也刚刚二十出头儿,领着一帮人今天给张家盖仓房,明天给李家掏火墙。盖仓房闹一身泥,掏火墙造一脸灰。抽的是两毛钱一包的蝶花烟,喝的是60度的散装白酒,菜就更简单了,拍两根黄瓜、薅两根大葱、炸点儿鸡蛋酱就是下酒菜,偶尔吃一顿汆白肉,那都赶上过年了。 改革开放了,钱铎的好运来了。有时候,好运要是找上你,你想躲都躲不掉。他先是通过老丈人的关系承包下了一家工厂的锅炉房的改建工程,这是钱铎当瓦匠以来干的头一份大活儿。这回,他不用拎着瓦刀大铲亲自砌墙了,但他心里清楚必须要把这第一份活儿做好。否则,就没有后来了。他知道干这行信誉是个关键词。在施工过程中,钱铎严把质量关,活儿做得漂亮,赢得了厂家的好感,厂家就又把厂房改建的活儿也给了他。钱铎就贷款添置了设备,扩大了施工队伍。如期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工程。钱铎在这家工厂淘到了第一桶金,为今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有了设备,有了资金,又赶上了好政策,钱铎就没有理由不干一番事业了。 起步之初,也不是啥啥都顺的,现在叫建筑商,那时都叫包工头儿,而钱铎只是个刚刚起步的小包工头儿。他没有什么根基和背景,建委里没有人,资质还得挂靠原单位。所以头几年,人家吃“大鱼”,他只能吃“小鱼”。让“小鱼”能吃饱,钱铎也很知足了。 就是凭着“吃小鱼”钱铎也渐渐地积累了一些资金。而且他的工程施工质量好,也渐渐在城里有了知名度,这期间,他也熟悉了生意场上的一些潜规则,结识了一些有用的人。九八年洪水过后,市里争得了国家贷款,将大片平房住宅区规划改建为楼房。钱铎终于有机会“吃”到了“大鱼”。他承包了黄金地段的一份大活儿。 做完这份工程,钱铎就轻松地跻身于市里的成功人士行列了。 这之后,他便注册了自己的公司,不仅仅在本市盖楼房,还把活儿做到了邻近一些县市。几年的工夫,钱铎就成了声名显赫的大老板了。 钱多得没处放,钱铎就又经营了一个带客房的星级大酒店、一个绿色农副产品购销贸易进出口公司。酒店里入住的都是有身份的客人,大都是外地来旅游的有钱人。购销贸易公司的效益也很火,居然把生意做到了非洲。 钱铎也不是赚钱有瘾,他是想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小时候,因为穷,父亲才为他取名钱铎。铎取多的谐音,父亲盼望儿子将来过得比他好。上学了,同学们却拿他的名字开玩笑,都不叫他钱铎而叫他钱多。他也不在乎,钱多就钱多,钱多有什么不好? 如今,钱铎真的是钱多了。可他却并没有感到是多么的幸福和快乐。 首先,他不是个视钱如命的人,他知道钱是身外之物,知道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的道理。因此在一些社会公益活动中,如发生洪水、地震时,他都积极主动捐款,而且数额遥遥领先。 其次,他不是个玩世不恭的人,当今社会,哪个有钱有权人不是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他却是个很传统的人,他与糟糠之妻不离不弃,相敬如宾。受到人们的赞扬和尊重。 当然,他也不是一点儿带色彩的故事没有。除了老婆,他还有一个叫小琴的女人。小琴是他房地产公司的出纳,小琴的丈夫是个木工,用电锯破料时被回头棒打死了。他同情小琴的遭遇,看她带个孩子不容易,就给了她一幢房子。小琴非常感激他,请他吃饭,饭后下起了雨,天又挺黑,他就用车子把她送回了家。一来二去的,就与小琴当朋友处了。小琴的长相属水灵型的,但性子很烈。她身边一些男人看她是个漂亮的小寡妇,就常拿一些暧昧的话撩拨她,她就奋然反击,常造得那些男人下不来台,常了,也就没人敢惹她这朵带刺儿的玫瑰了。 小琴就这样带着个孩子清清白白地自己过日子,这让钱铎很敬佩她。一次,在一起吃饭,他就以老大哥的身份劝小琴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年纪还轻,别苦了自己。小琴却说,现在我这样的条件,再找也是拉家带口的,我担心关系不好处,委屈了孩子,所以,我宁可苦了自己,也决不能苦了孩子。 这番话让钱铎很感动,他从她身上看到了女性的牺牲精神和伟大,也更敬佩和尊重她了。 本来,他是想就这样与小琴相处到底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下班途中,小琴出了车祸,手臂被撞折了。他得到消息,到医院去看望她,他知道她经济上不宽裕,又给住院处留下了一张支票。这张支票足够小琴住院期间的一切花销了。看到他做的这一切,小琴哭了。小琴伤愈出院后的一天晚上,突然打来电话,要他到她那儿去一下。他去了。小琴的孩子住校,就小琴一个人在家。小琴哭着说,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可如果你不嫌弃我,我愿意跟你好。他说,为什么?是报答?小琴说,也不全是。你是个当今社会难得的好男人,我先是尊重你,慢慢地又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你。
小琴哭得楚楚动人,他很心疼她,他也从心里喜欢她。但他还是对小琴说,我大你那么多,又不能娶你,你还是应该找个年龄相当的正儿八经地过日子才是。 小琴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为了孩子,我不想再嫁人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更不会缠上你。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你就走吧。 他犹豫了一下,挠挠头皮留下了。 就这样,他与小琴有了实质性的关系。但也不是恋得如火如荼,只是十天半月的,小琴来电话,他去一次。 公允地说,他不是个好色的男人。与生意场上的那些朋友在一起时,他们常夸耀自己玩儿了多少多少女人,打了多少多少小姐。他对此嗤之以鼻,并嘲讽地质问他们,那样的女人一个与一百个有什么区别?那样的女人你们也不嫌脏? 让钱铎在生活中闹心的是他的一双儿女。儿子学习不行,好歹自费上了个体育大专。女儿稍强点儿,学了个财会专业。但都不是什么像样的大学。毕业以后,他都花钱找关系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可这两个孩子都不给他省心,非但不省心,而且让他失望。儿子一天就知道吃喝玩乐,没有上进心,没有社会责任感。喝多了就给他惹事找麻烦,打架、泡妞儿、赌博什么都干,就是不干正事儿。一次,喝多了酒飙车,出了车祸,一辆几十万的新越野车报废,还撞死了人。女儿除了不抽不喝外,其他方面与儿子差不多。一天就知道臭美,成百上千买的名牌服装装了满满一柜子,然后又不当玩意儿送人,再要钱去买新的。处男友也像买衣服一样,三天两头地换。而且儿女花起他的钱来都理直气壮都不手软,好像是他上辈子欠他们的。 他也曾语重心长地与儿女们谈过,讲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讲人生要靠自己奋斗,可他们全当了耳旁风。他事业上忙,让老婆管,老婆当面应了,背后却又纵容他们。老婆说,咱们没赶上好时候,他们赶上了,咱现在过得这么好,就让他们享受吧。再说了,你看看左邻右舍,家家不都是这样吗? 他说,这不叫享受,这是败家。你看他们现在这个德行,咱们就是有座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俩败祸的。 老婆说,人过日子不就是过的儿女吗?等咱们老了,还不得他们照顾咱们吗?他说,我看未必。指着这两个败家子养老,不冻死也得饿死。到时候,咱们可以去老年公寓。 现在,他在病房里躺着,只有老伴儿在床前伺候他。儿女们隔三差五地来一次,来了也没有一句贴心贴肺的话儿,转一圈儿就走。这让他更加失望、伤心…… 他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骨头上,从CT片子上看,骨头上全是黑点儿。稍一动弹,全身的骨头就钻心地疼。 老伴儿看他那痛苦的样子,就默默地流泪。正好小琴来看他,也跟着一起抹眼泪。 小琴走后,他攥着老伴儿的手说,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趁我还活着,我得告诉你。于是他对老伴儿详详细细地讲了他与小琴的故事。 老伴儿听罢,并没显出生气的表情,这让他多少有点儿失望。老伴儿说,你放心吧,我不怪你,也不怪小琴。现在的成功男人堆里,包二奶三奶的多了去了,与那样的花心男人相比,你还是好样的。再说人家小琴也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女人。等你走了,我会和小琴当姐妹儿处的。 他眼里流出了泪水,欣慰地笑了,一笑居然也牵动得浑身骨头疼,因此他的笑容就显得很惨。他对老伴儿说,听我的,等我死了,你就去老年公寓吧。 钱铎找来律师立了遗嘱,把多年奋斗积攒起来的财富分成了四小份一大份,四小份给老伴、儿女和小琴,一大份统统捐给了福利院。 细胞的记忆 她叫孙�。当年,她与李煜在省城师范学院是同学。本来,她家在省城,毕业后是可以留在省城的。但她为了爱情,还是随李煜一起分配到这座城市的一所中学任教。她教语文,李煜教历史。因为他们在师院上学时就已确立了恋爱关系,所以工作不久就结了婚。婚后,他们一直相亲相爱着。很快地,他们就有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孙�是学校里公认的气质美女,颀长的腿,细细的腰,饱满的胸脯,象牙的肤色,一头烫过的秀发打着旋儿泄在肩上,她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举止娴雅,让谁见了都赏心悦目。 她做事认真,课讲得好,连续几年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她还爱好文娱活动,唱歌跳舞朗诵诗样样都出类拔萃。逢年过节学校里搞文娱活动,少了她那就等于塌了半个台。 然而命运之神是喜怒无常的,就是这样一位让领导欣赏、同事们尊重、学生们爱戴的优秀可爱的女性,却在两年前患上了乳腺癌。在当地确诊后,李煜陪着她去北京又作了进一步的检查。在北京的大医院里,医生说,必须手术。于是,住院,切掉了左乳。手术前,在李煜的提议下,他们去一家影楼留下了永久的纪念。别说李煜,就是她自己,也舍不得那对美妙绝伦的乳房啊! 可是一年后,孙�的病情仍继续发展,李煜又不得不陪她第二次进京,这次是切掉了右乳。 想想,人生实在是太残酷了,太悲哀了。 然而,孙�并没有被残酷的现实所击倒,更没有沉浸在悲哀的情绪中。出院后,她一面接受化疗,一面坚持给学生们上课。乳房没有了,她就戴了一副厚厚的胸罩。不知情的人看来,她依然亭亭玉立,青春洋溢。校领导关切地找她谈话,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她说,我离不开我的学生们,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就让我做到哪儿算哪儿吧。说完这句话,她还微笑着冲校领导们鞠了一躬,校领导们却都哭了。 孙�的不幸对李煜的打击可想而知,他心疼她,本不想让她上班了。可他了解她的性格,她是那种外柔内刚的女人,她在家闷着也许更痛苦。刚出院那会儿,他曾不止一次发现她躲在卧室里伤心地偷偷哭泣,见他回来,便擦把脸,换上笑脸儿与他说话。他爱她,并打心里尊重她。他就把家务活儿全包了下来。好在女儿已上小学了,生活上也能自理。 接下来的日子里,孙�化疗把头发也化掉了,就买了个假发套戴着。李煜忧愁得一头乌发全白了。他就任由它那样白着。 就这样,可恶的癌细胞仍不放过孙�,它又侵占了孙�的淋巴系统。 孙�坚持不住了,住进了医院。 这次,大家都知道孙�的日子确实不多了。校领导、同事和孙�教的孩子们都不断地来看望她。人们知道她已吃不下什么东西,就把一簇簇鲜花摆放在她的床前,孙�安卧在鲜花丛中,亦看不出有多么的痛苦。她仍微笑着面对领导和同事的问候,她拉着学生们的手殷殷地嘱咐他们努力学习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李煜把女儿托付给了亲戚照看,整天整夜地在病房里陪着她。 晚上,在静谧的病房里,孙�与李煜手拉着手悄悄地说话儿,说到他们的初识,那是学校组织的一场知识竞赛,他们都拿到了很好的名次。说到他们的相恋,那是学校里组织的一场鸟语花香的春游。说到这些,孙�的眼睛又恢复了少女时的明亮。这时,李煜的心就像刀割似的疼。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面临的现实,俩人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默默地流泪。末了,孙�幽幽地说,她要把她的眼角膜捐给小区里那个眼角膜变性的女孩儿。李煜也认识那个女孩儿,那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儿,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也很端庄,只是因视力不好而没有工作。李煜和孙�在小区的花园里常见到女孩儿的母亲陪着她散步。那会儿,他们都为造物主的不公而为女孩儿惋惜。女孩儿的母亲告诉他们,她的女儿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虽然视力不好,但仍坚持在家里学着中医按摩、弹钢琴。这些他们也知道,他和孙�晚上散步时,常能听到她优美而哀婉的琴声。 李煜知道,孙�决定了的事没有商量余地,她告诉他,是让他尊重她的决定。 李煜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他没有理由不尊重她的决定。 于是,李煜通知了院方、市红十字会、去公证处找来了公证人。按法律程序办理了捐赠手续。 在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孙�走完了她短暂的人生之路。 按着她的遗愿,她的眼角膜成功地移植给了小区里的那个女孩儿。 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吃罢晚饭,李煜拾掇了碗筷,正陪着女儿写作业,小区里那个重见光明的女孩儿捧着一束鲜花来了。 教历史的人都有点儿愚,对于女孩儿的突然造访,李煜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先是愣愣地看着女孩儿,扎撒着手,不去接过鲜花,也不说请她坐。接着,他觉得女孩儿虽然还是原来那个女孩儿,却又不像原来那个女孩儿――怎么看都像他的孙�,尤其是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熟悉。一股热流从心里涌上来,他的眼睛湿润了。 女孩儿落落大方,像熟悉这里的环境似的把鲜花插到钢琴上的一只陶瓷花瓶里,转过身来面对着李煜。这时,她的眼睛里也起了雾。她说,李老师,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移植了姐姐的眼角膜,我心里常常不自觉地想到你和你的女儿。有时正做着什么事,突然的就会想起你们,而且还有一种很强烈的,想见到你们的冲动…… 正在写作业的女儿听到这里,喊了一声“我想妈妈……”便哭了起来。大女孩儿就温柔地抱起了小女孩儿,一边流着泪一边亲吻她,小女孩儿也一点儿不陌生,乖乖地伏在大女孩儿的怀里。 李煜看到女儿伤心,心里更难过。他想把女儿抱过来。女儿不干,却伸出一只小手把他也拽了过去。 于是,三个人的眼泪就流到了一起……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