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村头的星星闪亮

《 人民日报 》（ 2015年05月31日  12 版）

设计：蔡华伟

四川邛崃农村孩子完成的泥塑《农家宴》，指导老师刘文君。

西双版纳勐宋小学李学聪《哈尼族的男人》。

徐贝拉、唐嘉唯合创“祥巴”《藏族民俗风情画卷之梳洗新年发辫》。

“六一”，儿童的节日。中国有超过2.2亿的儿童，其中近六成生活在农村，平均大约每3个农村儿童中又有一个是“留守儿童”。他们的成长，同样关乎着祖国的未来。

同一片蓝天下，城乡发展依然不均衡。就美育而言，城市儿童所享有的良好氛围、先进理念、国际化平台和物质基础，在农村的确很难实现，但农村儿童面对的天地同样广阔——大自然的怀抱里，他们的生活不乏色彩；源远流长的农耕文明，满是先民的智慧和对美的发现。

农村不是“贫困”的代名词，作为一个农业大国文化资源和自然资源的最大承载体，那些丰富多样的民族民间文化生态和自然资源，恰恰是城市所不可比拟的。更为重要的是，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所孕育出的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与他们现时的生活、成长息息相关，从中孩子们更容易获得心灵滋养和文化认同。因此，无论作为“祖国的未来”身心健康成长的护航，还是对于中华民族多姿多彩的传统文化的传承，面向农村儿童的美育都具有多重的、潜在的价值和意义。

过去10年，虽然农村改革创新一直在进行中，全面推进素质教育的努力一直在进行中，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短板依然在农村；教育短板依然在中西部地区、农村地区，在老少边穷岛地区。“中国要美，农村必须美”。今天，面对农村艺术教育还存在着的大面积空白，我们不仅不能照搬城市学校艺术教育的模式、国际化的研究成果，还应该进一步探索如何因地制宜，逐步构建本地、本校美育教学的特色和传统。

儿童节到来前夕，本刊特约请近些年致力于农村少儿美术教育的学者和教师，与我们的读者分享他们的成果与心得，以期引导更多的教师和学生发现身边的美，珍视民族的、民间的文化创造，让山涧中的春水流淌，滋养更多充满生命活力的秧苗，从春泥中破土而出；让村头的繁星闪烁，以寂静的光芒，照亮孩子们童真的梦想。

——编 者

民间美术：文化方言的学习

广州美术学院美术教育研究所所长 陈卫和

先说一个令我难忘的故事：大约10年前，我同几位教授前往贵州黔东南台江县施洞乡进行艺术教育考察。一位在当地也属文化人的村长夫人告诉我们：“这里年轻人没文化，只爱玩爱打扮，三天五天地过节赶场，特别是外语成绩不好，没有几个能够考上大学。”我听后感觉颇具讽刺意味——这么多大学教授专门来看当地的节庆民俗，而它们恰恰被当地人认为没文化。为什么对文化的理解存在如此差异？

少数民族多分布在广大而边远的农村地区，每个民族都在生存创造中积淀了丰厚斑斓的地域文化，民间美术便是其中最耀眼的艺术奇葩。事实上，一些民间美术就产生于“爱玩爱打扮”之中，就地取材、奇思妙想创造的艺术形式，美化着人们的生活，平添了人生的乐趣。就以贵州施洞为例，苗族人口占96%以上，每逢姊妹节和过苗年，姑娘们身着民族盛装，展示她们的银饰、刺绣和挑花。从花腰带到围肚兜，从头帕到袖口……绣满美丽精致图案的刺绣女装，工艺水平堪称“民间绝活”。也是在这一针一线的刺绣之中，难以料想地隐藏着中华文明的造型密码——中华书局出版的阿城新著《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便介绍了传说中的洛书及九宫图，它的异形符保存在苗族的服饰纹样中；传说中的河图及阴阳太极图，原型也保存在苗族服饰图案中，而我们过去只是表面化地将其误识为蛇或龙。这本书中引以为证的许多苗族服饰刺绣就来自贵州施洞，多么博大精深的民间文化！

今天，农村中小学校的学生，可能从小就耳濡目染本土的民间美术，就像他们早就会说当地方言。但是，学校教育中如果没有对本地文化的学习和研究，只是不断接受外来语言的洗刷，这未必是文化的进步。

再说一件我做课题研究中发生的事情：新世纪之初，中国的经济和教育都在快速发展，边远如湖南湘西州府的吉首，当地民族色彩也逐渐在现代化、商业化的进程中被覆盖淹没。那时，我们试图在当地的小学引入苗族民间美术的教学，却发现学生对苗族文化存在歧视。随着课题在湘西小学推进，学生们在课堂上听到了蝴蝶妈妈、八部大王等传说故事，美术老师以当地的剪纸、刺绣、织锦和傩戏面具等作为教学内容，一些学生的美术作品被送到北京、广州等地展览，学生才逐渐从中感受到一种民族文化的自豪感。将民间美术引入湘西的小学美术课堂，给沈从文笔下当年“边民”的后代们带来文化意识的改变，也令我们对现代学校教育产生新的认识和思考。农村孩子学习本土民间美术，长大后可能不一定从事与其相关的研究，但是从小接触民间美术从而树立家国情怀却是大有必要的。

那位村长夫人的话，让我们反思知识等同文化、读大学成为目的，是否反映出中国教育存在的问题。农村许多学校从教材到师资，着重围绕考试内容安排教学，随着所谓办学规范化的推进，学习内容绝大多数与当地生活无关。试想一下，无论这些孩子将来考上大学或是外出务工，或是留在当地，如果缺乏对本土文化的认识和了解，他们能否具备足够的自身成长的文化内力？急功近利的教育、忽视本土文化的学习，是从根本上自毁人才的教育。特别是农村的孩子，在既缺乏现代的优质教育资源，又缺乏良好的本土文化学习的状况下，其教育隐患已经显现。不改变这样的农村学校教育，从乡村留守儿童走向文化“流浪儿”将是一种必然。

民间美术是本土文化的“方言”。应该说，民间美术的保存主要在农村，孩子具有天然的学习优势。如果不利用本土资源开展民间美术教学，既是农村学校教育资源的浪费，更是农村孩子文化学习的损失。农村学校教育不但应该让农村孩子“有学上”，而且要“上好学”。亲近民间美术，加强对文化“方言”的了解，将帮助所有的农村孩子健康快乐成长。

少儿美育：活态传承的根基

中国美术家协会少儿艺委会副主任 谢丽芳

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速，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民族民间传统文化已呈现快速消失的趋势。如果将极具亲和力的民族民间美术引进学校课堂，转换成美术课程资源，不仅能促进少儿基本美术素养的形成，还能形成一种活态的可持续发展的民族文化传承模式。

美术教育作为素质教育的重要门类始终在人类的教育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但就我国基础教育发展的整体水平来看，美术教育仍然是农村学校教育中的薄弱环节。虽然这些年来状况有所改善，但美术教师短缺、开课率不足、资源匮乏等现象依然存在。

近些年，为了推动农村地区美术教育的发展，许多文化学者、美术教育学者与地方教育局、教研所一起组织老师和青年志愿者，先后在湖南、贵州、陕西、内蒙古以及云南等地进行调研、考察和培训，力图将民族民间美术引进学校的课堂，通过对地方资源的开发和乡土教材的编写，为当地培养一批热爱本民族文化、具有教学能力的种子教师。其中，云南景洪的做法颇具范例性。

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景洪，居住着汉、傣、哈尼、基诺、布朗等13个世居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他们创造了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尤其是独特的民族服饰以及其附属的刺绣、图案等，不仅造型美观、色彩丰富，而且与民族的历史、图腾、信仰和价值观息息相关，承载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因此景洪有“活着的民族文化博物馆”之称。

当地被关注并参与实验的有景洪的勐龙镇中心小学、勐宋完小、勐龙镇小街中心小学、曼别小学、前卫小学，还有迄今为止总人口只有2万余人的基诺族的基诺小学和景洪市勐罕镇小学等。在老师的指引下，学生用稻草编织动物、用泥巴做小人、用草纸撕成服饰、用树皮画脸谱，还用蔬果做大鼓。各种随处可得的材料在孩子的手中，变成了寓意深刻且承载着丰富民族文化信息的哈尼族刺绣图案，变成了视水为生命之源的傣族的神圣水井，变成了象征传统民族精神的基诺大鼓……

在这些民族民间美术进课堂的活动中，当地的老师和领导也积极配合。如建在毗邻边境的高海拔山区的勐宋小学，虽然有着近60年的办学历史，是典型的以哈尼族为主的边境完小，却没有专职的美术教师。自2006年以来，通过多次培训，该校老师开始尝试取材当地的树叶、竹筒、花瓣、土布和麻绳等，并将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融入美术教学中，解决了过去上美术课能够讲授的作品屈指可数，而且一些美术材料和用具学生根本准备不齐等问题。如今，当地的美术课不但“内容丰富得讲不完”，当地教师还和相关研究人员一起投入到了哈尼族乡土美术教材的编写中。当地学校教育研究专家认为，将民间美术引进学校，不但使学生美术知识、能力的习得与民族文化的传承融为了一体，学校的第二课堂与美术教育相得益彰，教育科研与民间美术相互促进，校本课程与民间艺术交相辉映；同时也培养了学生热爱家乡、热爱本民族文化的朴素情感。

在现代多元的社会中，少儿美术教育应该更加宽泛并接近生命的本质。如今，城市里部分孩子的美术作品出现了雷同和缺乏想象力的现象，倒是农村孩子的作品尽管显得幼稚，但质朴、鲜活，充满想象。当然，学习民族民间美术对于少儿来说，其所具有的意义不仅在于民族民间文化的传承，还在于帮助学生在美术学习中获得创新能力，因此，对少儿原创精神的保护在农村学校的美术教育中也是极其重要的。

小“祥巴”：守望热土的实践

成都市东城根街小学美术教师 黄 勇

“祥巴”，藏语音译，意为木刻版画。它汲取藏族传统绘画的营养和灵感，既不同于藏族传统佛经版画，也不同于近代新兴木刻，是一种新型藏族版画，独具艺术家创作风格。学习与创作“祥巴”，既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继承，又可拓展民族文化在当代的发展空间。

作为一名在藏族聚居区任教多年的汉族美术老师，我发现这种绘画形式十分适合当地孩子的美术学习：易教易学，印制出的作品色彩艳丽、厚重，与唐卡的色彩有异曲同工之处。为了更好地在学校开展“祥巴”教学活动，我探索出了一套适合孩子学习和创作的有现代感的“祥巴”——粉印版画。

粉印版画容易达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加上孩子们对身边的藏族绘画耳濡目染，也经常看见藏族画匠为房屋建筑、室内家具、佛教藏画等绘制的精美图案，对其形式和色彩熟悉并喜爱，因而以此为切入点开展的“祥巴”教学，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引导学生进行粉印版画创作时，主要会经历下面几个阶段：第一，材料准备。完成“祥巴”的材料主要有板材、颜料、纸张。适合学生使用的板材，主要有吹塑板、KT板、木板、PVC板，其中吹塑板以轻便、柔和等优点最易为孩子掌握，用2B铅笔或普通圆头铅笔即可刻制。颜料，则选用价格便宜、调和方便的水粉。用纸，一般选用吸水性强、比较厚的图画纸。第二，起稿。教师可以引导孩子现场写生创作或自由想象创作，然后把画稿反画在板材上。第三，刻板和制底。刻板要求把具体的形和完整的画稿刻制出来。制底方面，我会建议学生先用黑色墨水涂刷底色，这样印制的效果较为沉稳、脱俗，既有藏画特色，又具艺术个性。第四，对印。即按照预设的色调进行印制。颜料的厚薄、水分的多少、压制的轻重等，通常会决定印制的最终效果。第五，调整。针对在印制过程中出现的线条模糊不清、色彩脏乱、色调不和谐等问题进行修改和调整。

当然，开展“祥巴”教学，还必须思考一些深层的文化选择和教学策略问题。

藏族文化博大精深，但学校教育的宗旨、任务的规定性、孩子的认知水平以及课时量，都不允许不加选择地将藏族文化放到课程之中。我的教学体会是，可以先将重点放在引导学生观察和表现藏族的生活习俗、民居建筑、自然风景上；其次，对教学内容进行主题分类，再根据表现内容、创作方法和创作难易程度开发校本教材，以分别对应低中高三个阶段孩子不同的兴趣、能力；还可以建立常规课堂、兴趣社团、竞赛展览三级教学运行机制，进一步提高孩子的理解力和创作能力，并通过展览等形式，形成关心和参与“祥巴”创作的整体氛围。

经过教学实践，孩子们完成了大量带有藏族文化特色的“祥巴”，赢得了老师、家长，甚至画家的赞赏。他们热爱这门艺术，通过作品描绘了身边浓郁古朴的藏羌民俗风情、高原特有的灵山秀水、古朴的建筑、多姿多彩的服饰，以及魔幻般的藏戏面具和寺院里神奇的唐卡。这个过程，不仅激发了孩子们的创造力，也让他们对藏族文化产生了独特感悟，更加热爱自己的家乡，也更加热爱祖国丰富而多样的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