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邳州之惑

　　2010年1月7日下午4点，江苏邳州，运河镇河湾村一处农田，麦苗葱都。一辆徐州海天石化公司的大型挖掘机试图进入其中，遭20余位当地农民阻拦，双方对峙。 　　随即，一百多名手执棍棒砍刀的人突然聚集，将农民们围拢。 　　一个青年拿着砍刀，蹦到挖掘机上，用刀指着村民喊，“砍死一个赔3077”，众声附和。 　　农民也喊来人手，妇孺长幼，以及几个没有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村里有女人嘟囔了句，“今天农历二十三，不是个好日子”，被男人白了一眼。 　　一小时后，双方发生肢体冲突，阻止开工的老人遭到砍杀。混乱中，23岁村民李冬冬胸、腹、背被刺三刀，送至中铁二局二处医院不治身亡；村民李卫南肺叶刺穿，身受重伤。 　　这是河湾村村民护田一年来，发生的最为严重的一次袭击。自2008年4月始，河湾村民拒绝了徐州海天石化占地的要求，为防止厂方破坏水渠，老人们轮番上阵，在稻田搭起窝棚看护，试图保卫村子最后的耕地。 　　1月8日晨6点，一批防爆警察赶到医院，抢夺李冬冬尸体。李家属上前阻拦，一警察一脚将其踹倒在地，并释放催泪弹，村民四散跑开，手足无措。警察成功将尸体运走。 　　四天后，将是李冬冬的婚礼。 　　 　　一个村庄的愤怒 　　 　　8日上午，河湾村民决定向政府讨要说法。 　　李家人找来四匹白布，用毛笔写着“强行占地雇佣黑社会杀死村民”、“还我生命”，两个红绿相间的花圈被高高举起。 　　中铁医院门口，上千村民开始聚集在此，该处成为他们痛陈失地利害、现身说法的最佳场地。八年前，河湾村原有耕地3000亩，其中有2500亩已被当地政府征收，做招商引资建厂房用。村民获得每年每亩600元至1000元不等的补偿。 　　在已经被变卖的2500亩耕地上，大批厂房把河湾村包围。起初，政府许诺这些招商引资而来的工厂，将为村民提供大量就业机会。2003年，河湾村周边已建起工厂20多家，如今只有四五家板材厂开业，村民失地多而就业不足，由此引发不满。 　　而导致血案冲突的耕地300亩，属高产良田，2008年被运河镇党委书记娄从瑞变卖给徐州海天石化公司，遭村民拒绝，护田至今。 　　在邳州市区，村民队伍沿着解放路、民主路、人民路、建设路徐行，挥臂高呼“打倒李连玉”。每到一处路口，李家人就会燃起一叠黄纸，灰烬四飞，大声哭泣。 　　河湾村邻村一些农民也前来围观声援，有人历数了邳州多次征地惶案，开始向不知情的围观市民游说。 　　2007年7月，赵墩镇彭湖村村民王某之妻在地头阻拦征地，被当地政府征地人员殴打致死；2009年10月，运河镇坝头村征地拆迁时，村民谭运举拒绝签字，谭及女儿遭到殴打后，被征地人员拉至湖边，威胁扔进湖中；与此同时，该村村民徐传玲因房屋拆迁后买不起房而自杀。 　　2009年11月，运河镇五杨村村民不同意出租自己的农田，镇政府引来大水，将五杨村上万亩小麦淹死。 　　一些市民也加入到人群中。建设路上，一位宾馆女老板激动不已，跟随队伍前行，喊着“让杀人者偿命”，留下眼泪，半年前，这位女老板亲眼看到一位失地女农民上访途中被截回，遭殴打，精神渐至崩溃，跳入广场的人工湖中…… 　　在这里，出租车司机马翔和两辆被称为“黑车”的红色三轮车堵在人群里，马使劲按着喇叭，无人理睬。 　　这一情形，马翔似曾相识。大约四年前，邳州黑车开始激增，马曾参与过出租车行业的罢工，抗议政府打击黑车不利。这些黑车司机大部分来自周边农村，是一些失去土地的中年男人。 　　村民们沿长安路步行，最终抵达离市区15公里远的邳州行政中心，他们向政府讨要村民李冬冬的尸体。 　　一个村庄的愤怒，迅速将邳州市委书记李连玉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史上最牛县委书记” 　　 　　李连玉，1959年12月生于江苏丰县，1975年8月参加工作，在一煤矿地质科担任文书，2001年任邳州市长，次年起任市委书记至今。 　　上任伊始，李连玉在当地电视新闻中宣布，“五年再造一个新邳州”。 　　“邳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来自李连玉的强硬手腕，敢想敢为。”出租车司机马翔称，自李上任以来，邳州交通设施、环境绿化、城市风貌一焕然一新。 　　据闻，李素以治吏威严著称。 　　在大陆官场，一般由各分管市长主抓市政建设等具体工作，但在邳州，市委书记李连玉要自己亲自过问，“有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他立刻通知相尖局长到场。”一位副市长称。 　　一次，李连玉问一医院院长某项目为何迟迟来动工，院长答复称没钱。李连玉立即说。“你没钱就下去，我去找能弄到钱的人来。”一天晚上，李连玉曾突然跑到一乡镇“查岗”，发现该镇党委书记谎称在岗，随即将此人调换岗位。 　　邳州市委官员说，丕州公务员压力巨大，官员几乎每隔半年就轮换一次。 　　每年年初，邳州都要召开一次“三级”干部大会。会上，全市24个镇的党委书记要在120秒内，说明工作思路、赶超对象和年度目标。 　　2006年春，李连玉坚持在政府网站公开包括自己在内的各级党政领导的办公电话和手机号码，直接接受公众投诉。 　　在李的带领下，邳州政府组织力非凡。该年10月27日，国家创优验收组办公室对邳州创建中国优秀旅游城市进行验收。为营造游人如织的氛围，邳州各机矣单位组织人员冒充游客在景区旅游，并从徐州高校租来几名外国游客，使验收顺利过关。 　　2007年10月，李连玉参加中共十七大归途中，受到邳州各界民众绵延23公里的“夹道欢迎”，写有“李书记您辛苦了”的标语被高高举起，风光无限，遂被称为“史上最牛的县委书记”。 　　此前，媒体报道称有干部向市委反映晚上会议多、时间长，李连玉听后说，“我每天工作10个小时，你们要工作16个小时，不想干就走，”此后一再也没有人敢提意见，今年3月22日，邳州市委宣传部一李姓官员否认了此种说法，称邳州公务员一直正常上下班。 　　一位接近李连玉的广东商人认为，李虽不拘小节，但也有些粗俗，在一次招商引资商谈会上，李连玉脱下皮鞋，双腿盘坐在沙发上，引起商人不快。 　　邳州电视台一位工作人员则称，李十分重视自己的正面形象，镜头中一旦出现不和谐画面，即被删除。 　　 　　书记的“发展观” 　　 　　但在1月8日下午，不和谐画面就出现在距李连玉办公室几百米之遥的行政中心门前。 　　河湾村民把他的名字用毛笔写在白布上，口中也喊着他的名字。行政中心门口保安紧张兮兮地注视着这群农民。 　　一侧，清洁工李娟正骑着三轮车，清扫北京路上的垃圾，看到密匝匝的人群，李意识到，出大事了。李原本是炮车镇桃

园村的农妇，曾有一亩农田，夏种水稻冬种麦，有时还会种蒜，日子稳居。大约四年前，镇政府宣布接管了她的田地，李一次性收到钱款七千元，并成为新城区的清洁工。 　　北京路北端连接炮车镇前沙沟村，一些村民也听到喊声。 　　2008年2月，邳州市政府占用了前沙沟村600亩责任田，建设行政中心。该中心由22座两至三层别墅楼组成，风格为”楚韵汉风”，白壁灰瓦一曲水环绕，一展红旗隐现其中。行政中心门口没有挂牌标识，大门正中红底黄字”为人民服务”，提醒这是政府机关驻地，八车道的长安路东西延伸，几个月前，它悄无声息地被改成了长江路。 　　对此，坊间称之为“邳州中南海”。内部人士介绍，整个沙沟湖地区今后要模仿北京的北海和南海建设。 　　行政中心北侧，是邳州最大的湿地公园千岛湖工程，西侧，则是沙沟湖生态示范园――2007年之前，该园名为“沙沟湖湿地公园”，占地4000多亩，2007年受到国土部点名批评后，更名为”沙沟湖农业示范园”，后“农业”二字被“生态”替换。园中，除人造景点及游乐设施外，无任何农作物，该园3座大门耗资1500万元，园中建成的“隆欣阁”高69米，是邳州标志性建筑。 　　除了失去土地，前沙沟村还面临拆迁。村东侧，一批“农民公寓”已经建起，但村民拒绝搬迁其中，“老人上下楼不方便，没了地，住楼不能养牲畜。” 　　李娟和一些前沙沟村村民也跑了过来。 　　豪华宏伟的建筑曾备受苛责，但李连玉坚持认为，良好的城市环境能够为经济发展搭建平台，李曾多次指出，“环境就是优势，城建也能出生产力“。 　　为此，邳州标志性建筑迭出。邳州西北角艾山风景区内，耗资7000万元建成一条号称世界上最长的汉白玉大道一一如意大道：能够喷射达百米的“九龙喷泉”则耗资4000万元。 　　由于如意大道是由布满莲花的汉白玉雕刻而成，坊间则戏称为“莲玉大道”。 　　在对邳州旧城改造中，李手法激进，把水泥厂、酒厂、纱厂、化肥厂、武装部、商业局等楼房卖掉，先拿资金投入新城区建设，建成后再腾出老楼给开发商。 　　在2002年担任当邳州市委书记后，李大力推进经济发展，城市建设规模从19平方公里扩至50平方公里，经济增速数年屡居苏北之冠，一位前江苏省委领导曾在会上说，”邳州这五年的发展，超过前面二十年”。 　　2009年7月26日，第九届全国县域经济基本竞争力与科学发展评价报告在湖南长沙县发布，邳州市进入全国县域经济百强县(市)，排名第91位，被誉为“全国欠发达地区跨越式发展的示范模板”，其经营城市、卖地生财模式，被称之为“邳州模式”，举城轰动。 　　 　　愤怒背后 　　 　　李连玉曾解释大兴城市建设的目的，是为了经营城市，大规模招商引资，兴建经济开发区。 　　为吸引投资，邳州政府设置了丰厚的优惠政策，一名家具厂商通过合同书透露，政府为其建设厂房、展厅，并在“前四年免收租金和税收”。 　　开发区的兴建，消耗了大量土地。邳州国土局内部人士透露，邳州逐年修改土地利用总体规划，将基本农田改为耕地，耕地改为荒地：或将基本农田和耕地填上建筑垃圾，造成土地已是建设用地假象，为今后再做建设用地做储备：此外，邳州再利用山头、山坡、沟渠、滩涂“开发”农田，划成农业示范园，以期“占补平衡”。 　　当地村民称，邳州为迎接国土部检查，曾以每人每天50元雇佣村民到千岛湖工地铺稻草、玉米秆和黑网，欺骗国土部遥感卫星。 　　1月8日下午3点，声称让李连玉付出代价的河湾村民终于无人搭理，饥饿难耐，遂各自散去。 　　次日，村民在事发高速公路收费站前聚集，遭政府遣散， 　　1月13日，邳州市宣传部新闻科长丁庆飞表示，动用防暴警察抢尸体一是为了破案需要，更好地保护尸体。 　　这让河湾村民极为恼怒，一些村民开始向媒体求助。几天后，村民先后接纳了接近30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包括一些来自英国、加拿大和新西兰的记者。 　　其中，两位宣称来自北京的记者带走了村民所有的材料后消失，一度被村民怀疑是政府眼线。他们遂开始模仿政府宣传部官员，检验记者证件，被认为是假记者的，将遭到冷遇。 　　只有极少数的大陆媒体发出了报道，同样让村民失去信任。 　　3月22日，运河镇工业园横幅耸立，邓小平笑容可掬地站在一片高楼大厘前，“开发区大有希望”的语录闪过，其侧，临近各类厂房鳞次栉比，大部分空无―人。 　　对面，河湾村最后的300亩耕地上，两个月前的殴斗痕迹难寻，两村妇手执铁锨，为菜园施肥，远处麦苗葱郁，一些树苗斜斜地插在土里――没人知道它们能撑多久。 　　运河镇一侧，巨幅广告牌耸立，它如是写道，“如果你买的不是五星级的家，请不要向别人炫耀”，对面，一张建筑吊塔旋转，其下行人穿梭如织。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